第1章

玻璃碴划破脸颊的刺痛还没褪去,林宇就被一股酸臭味呛得猛咳。

不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

是汗馊味混着柴油和隔夜韭菜盒子的酸腐气 —— 他闭着眼都能认出,这是工地宿舍独有的气息。铁架床在身下发出 “吱呀” 呻吟,下铺的王磊翻了个身,油腻的头发蹭过满是破洞的枕套,嘴里嘟囔着:“娘的,昨天的劣质白酒劲儿真冲。”

林宇僵在原地,指尖抠进掌心的老茧里。

他记得自己明明是从二十三楼的脚手架上摔下来的。断裂的钢管带着铁锈味砸在安全帽上,耳边是赵坤狰狞的笑:“林宇,这楼你盖不起来,下辈子也别想翻身。” 然后是失重感,碎玻璃碴像下雨似的划过脸颊,最后陷入无边的黑暗。

可现在…… 他摸了摸脸颊,只有一层薄薄的灰尘。眼前的宿舍墙皮剥落得像牛皮癣,糊着几张发黄的美女海报,海报边角卷成波浪,露出底下用红漆写的 “安全生产”—— 那是去年安全月刷的,现在漆皮都起了翘。

墙角堆着半袋吃剩的洗衣粉,袋口撒出的白末在地上积成小丘,爬着几只潮虫。最让他心头发颤的是墙上的日历,红圆珠笔圈住的 “2010.6.18” 被人用烟头烫了个黑窟窿,却依然清晰得刺眼。

十年了。

他竟然回到了十年前,刚当建筑小工的第二年。

左手边的枕头下传来震动,老旧的诺基亚发出 “嗡嗡” 的颤音,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刺眼。林宇摸索着抓过手机,塑料外壳被汗水浸得发黏,背面贴着的钢化膜早裂成了蜘蛛网。

来电显示跳着 “刘扒皮” 三个字。

林宇的指节 “咔嗒” 响了一声。刘彪,这个身高不足一米六却总爱踮脚训人的工头,前世就是他收了赵坤的两条烟,把本该检查的钢管脚手架改成了劣质竹架,才让自己从三楼摔下去断了腿。

“林宇!聋了?” 听筒里的吼声像砂纸磨过铁皮,“三楼楼板等着浇筑,你想让老子被扣奖金?再不来工地,这个月工资你就别想要了!”

林宇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他记得今天,前世的今天,他就是在浇筑三楼楼板时,因为刘彪催得急,没检查振捣棒的线路,结果漏电摔在钢筋堆上,左腿被戳了个窟窿,落下终身残疾。

“知道了刘工,马上到。” 他的声音有些发哑,带着刚从死亡边缘爬回来的虚浮。

“马上是多久?给你十分钟!” 刘彪 “啪” 地挂了电话,听筒里只剩忙音。

林宇捏着手机发愣,屏幕还亮着,映出他年轻却布满疲惫的脸。额角的疤痕还没长好 —— 那是上个月搬钢筋时被砸的,当时流了好多血,他只用碘伏擦了擦就接着干活。

“发什么呆?刘扒皮的话你也敢磨蹭?” 王磊翻了个身,露出一脸幸灾乐祸,“是不是还惦记着昨天那瓶二锅头?我可告诉你,今天要是误了工,咱们这屋都得跟着挨骂。”

林宇转头看他。王磊这时候还没后来那么阴损,只是爱贪小便宜,总偷拿工友的洗衣粉和烟。前世自己摔断腿后,就是他第一个跑去刘彪那告状,说自己 “喝酒误事”。

“关你屁事。” 林宇低声说,声音冷得像工地早上的露水。

王磊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平时闷不吭声的林宇会怼人,撇撇嘴没再说话,翻个身继续睡,嘴里还嘟囔着:“神气什么,不就是个小工……”

林宇没再理他,掀开薄被下地。脚刚沾地就打了个寒颤,水泥地泛着潮气,积着层灰黑色的泥垢,是去年在地下室积水里泡过的印子。他弯腰穿劳保鞋,手指摸到鞋跟处的磨损 —— 这双鞋,前世他穿了整整三年,直到鞋底磨穿露出脚趾,冬天踩着冻土干活,冻得脚跟裂出血口子。

床底下塞着个蓝色蛇皮袋,里面是他唯一的换洗衣物,两件洗得发白的工装,还有一件母亲缝的毛衣,袖口磨破了边,母亲用同色的线补得整整齐齐。

他摸了摸左腿膝盖,那里平滑温热,没有狰狞的疤痕,没有阴雨天钻心的疼。前世阴雨天疼得厉害时,他只能靠吃止痛片续命,后来胃都吃坏了,母亲抱着他的腿哭,说早知道不让他来工地遭这份罪。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条短信。林宇点开,是母亲发来的,只有五个字:“注意安全。”

他盯着那行字,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眼眶就湿了。前世母亲就是因为担心他的腿,天天睡不着觉,积劳成疾得了肺癌,走的时候才五十六岁。而父亲,为了给他凑手术费,去给人扛水泥,累得中风瘫痪在床,最后在他出事的第二年也跟着去了。

“爸,妈……” 林宇用袖子抹了把脸,手背蹭到粗糙的胡茬,“这一世,我一定好好活,让你们也好好活。”

他从枕头底下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里面只剩一根烟。这是张师傅昨天塞给他的,说他年纪轻轻别学抽烟,实在累了就叼着玩玩。林宇把烟卷在指间转了转,又塞回烟盒 —— 张师傅,那个干了三十年建筑的老工匠,前世在他摔断腿后偷偷塞给他五千块钱,还被儿子骂多管闲事。这一世,他不能再让老人受委屈。

“磨磨蹭蹭的还不走?” 王磊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对着小镜子挤脸上的粉刺,“等会儿刘扒皮发飙,有你好果子吃。”

林宇没理他,抓起安全帽扣在头上。塑料带子勒得下巴生疼,却让他觉得无比真实。他走到门后,拿起那把磨得发亮的瓦刀 —— 这是他刚上工时父亲给的,说这是林家祖传的手艺,靠手艺吃饭,走到哪都不丢人。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晨光像刀子似的扎进眼里。工地就在两百米外,塔吊的长臂在灰蒙蒙的天空下转动,像一头沉默的巨兽。振捣棒的 “嗡嗡” 声越来越近,混着工人们的吆喝声、钢管碰撞的 “哐当” 声,构成一曲嘈杂却充满生机的晨曲。

宿舍区的空地上,几个工友正蹲在地上吃早饭。搪瓷缸里的玉米糊糊冒着热气,就着腌萝卜干吃得香甜。看见林宇,有人喊:“小林,这儿有块馒头,给你留的!”

是老周,负责振捣的师傅。前世自己摔断腿后,老周骑着三轮车送他去医院,路上还掉了眼泪。

林宇摆摆手:“谢周哥,我不饿。”

他攥紧瓦刀,一步步走向那片弥漫着水泥灰的战场。脚下的土路坑坑洼洼,积着昨晚的雨水,踩上去 “噗嗤” 作响。路边堆着刚卸的钢筋,锈迹斑斑的表面凝着露水,在晨光里闪着冷光。

三楼的脚手架已经搭好了,绿色的安全网被风吹得鼓鼓囊囊,像一面残破的旗帜。林宇抬头望去,能看见刘彪正叉着腰在楼下骂骂咧咧,唾沫星子在光线下飞。

“刘彪,赵坤……” 林宇的目光扫过工地的每个角落,那些熟悉的面孔,那些曾经伤害过他、帮助过他的人,“还有那些欠了我的,这一世,咱们慢慢算。”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满是水泥灰和汗水的味道,却让他觉得无比安心。因为这味道里,有重生的希望,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振捣棒还在 “嗡嗡” 作响,像一头苏醒的野兽。林宇攥紧手里的瓦刀,加快了脚步。

他不仅要活着,还要把被毁掉的人生,一砖一瓦,重新砌起来。从这片水泥地开始,从这个清晨开始,从每一次振捣、每一次砌筑开始,踏踏实实地,往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