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宇刚走到三楼跳板，热浪就混着水泥灰扑面而来。浇筑队伍已经铺开了第一车混凝土，灰黑色的浆体在钢筋网里缓缓流动，像一汪凝固的泥浆。老周正抱着振捣棒站在跳板边缘，蓝色工装后背洇出大片汗渍，随着手臂的晃动，振捣棒 “嗡嗡” 的震颤顺着钢管传到每个人脚边。
“小林来了？赶紧搭把手！” 负责卸料的老李挥着铁锨喊，锨刃上挂着的混凝土滴在跳板上，瞬间积成小小的灰疙瘩。
林宇应了一声，抓起靠在墙边的刮杠。木质的杠身被汗水泡得发黑，握把处磨出深深的指痕。他踩着刚铺好的脚手板往前走，木板在脚下 “咯吱” 作响，缝隙里能看见二楼的脚手架，像悬空的蛛网。
“刘扒皮刚才还骂你呢，” 老李压低声音，铁锨往混凝土里插得更深，“说再不来就给你记旷工。”
林宇没接话，目光落在东南角的钢筋网片上。这里是整层楼板的薄弱点，前世就是因为钢筋间距超标，加上振捣不充分，后期拆模时发现大片蜂窝麻面，监理拿着回弹仪敲了半天，最后把责任全推到振捣班组头上。老周因此被罚款半个月工资，气得当场摔了振捣棒。
“看什么呢？赶紧刮平！” 刘彪的声音从楼下传来，他正踮着脚往三楼瞅，啤酒肚把蓝色工装撑得鼓鼓囊囊。
林宇深吸一口气，握着刮杠的手紧了紧。他走到老周身边时，故意放慢脚步，眼角的余光扫过钢筋间距。卷尺昨天被王磊借走没还，他只能凭着前世的记忆估算 —— 规范要求十五公分的间距，这里至少差了两公分，最密的地方甚至能塞进三根手指。
“周哥，歇会儿？” 林宇往跳板上蹲，假装系鞋带，膝盖正好顶在钢筋上。冰凉的铁腥味混着汗水的咸味钻进鼻腔，和记忆里的味道分毫不差。
老周把振捣棒往旁边一杵，棒头的水泥浆 “滴答” 落在鞋上。“歇啥？刘扒皮盯着呢。” 他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抖出根烟叼在嘴里，“这混凝土标号够戗，你看这流动性，怕是又被商混站掺了沙子。”
林宇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混凝土表面泛着一层浮灰，用刮杠一挑，能看见里面没搅匀的石子。“确实有点干，” 他话锋一转，手指敲了敲脚下的钢筋，“周哥，你觉不觉得这间距有点宽？刚才我好像看着超过十五了。”
老周眯起眼打量他，烟卷在嘴角上下动：“你小子懂啥？这是钢筋班摆的料，能错？” 他虽然这么说，还是往钢筋缝里塞了根手指，眉头慢慢皱起来，“娘的，还真宽了点。”
“可不是嘛，” 林宇用刮杠往钢筋底下探了探，“刚才我在楼下看图纸，这角上是悬挑梁，受力本来就大，钢筋稀了容易裂。” 这话半真半假，图纸他确实看过，但悬挑梁的隐患是前世监理验收时骂了整整半个小时的重点。
老周的烟烧到了手指头，他猛地甩掉烟头：“狗日的钢筋班，净干这糊弄事的活儿！” 他抓起振捣棒就要去找钢筋班长理论，被林宇一把拉住。
“周哥，现在说这些没用，混凝土都浇一半了。” 林宇压低声音，“振捣的时候多往这边走两趟，棒头往下插深点，争取让水泥浆把缝填实。” 他记得前世老周就是因为赌气，故意少振了这一片，才给监理留下话柄。
老周愣了愣，重新抱起振捣棒：“你小子今天咋回事？跟个老师傅似的。” 他嘴上不饶人，脚下却往东南角挪了挪，振捣棒往混凝土里插的时候，特意比平时深了半尺，棒头没入浆体的瞬间，泛起一圈细密的气泡。
林宇的心跟着提了起来。他知道这还不够，钢筋间距超标带来的应力集中，必须靠充分振捣才能弥补。前世监理站在这位置敲了三下，回声空得发飘，像敲在空心砖上。
“再往下点，” 林宇忍不住又提醒，“棒头贴着钢筋走，多振三十秒。”
“你烦不烦？” 老周头也不回，但振捣棒的角度确实调了，手腕轻轻转动着，让棒头在钢筋间隙里慢慢移动。浆体里的气泡像受惊的鱼群，争先恐后地往上冒，在表面炸开细小的水花。
刘彪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三楼，手里的安全帽往跳板上一磕：“磨磨蹭蹭干啥？振捣个混凝土要这么久？” 他的目光扫过林宇，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刚才让你快点，你偏磨洋工，现在在这儿捣什么乱？”
林宇握着刮杠的手紧了紧。他知道刘彪这是找借口发泄，昨天赌钱输了的气还没消。“刘工，这角上钢筋有点稀，多振会儿保险。” 他尽量让语气平和，眼角却留意着老周的动作 —— 还好，老周没停手。
“钢筋稀关你屁事？” 刘彪抬脚踹在旁边的钢筋上，“哐当” 一声震得人耳朵疼，“让你刮平就赶紧刮，出了事我担着！”
林宇没再说话，低头用刮杠把表面的浮浆推平。刮杠划过混凝土的声音很轻，却盖不住他胸腔里的心跳。前世就是刘彪这句话，让老周彻底停了手，结果验收时这一块成了重灾区，不仅老周被罚款，整个班组的奖金都被扣了三成。
“刘工说得是，我们快点。” 老周突然开口，把振捣棒往旁边挪了挪，却在经过东南角时，又多停留了十几秒。林宇眼角的余光瞥见他嘴角的笑，心里松了口气。
混凝土一车接一车地运来，跳板被压得越来越沉，缝隙里开始往下滴水泥浆。林宇的工装从里湿到外，汗水顺着下巴滴在混凝土上，瞬间洇成小小的深色圆点。他不敢懈怠，眼睛死死盯着每一处振捣过的地方，生怕哪里漏振。
王磊抱着钢筋网片从旁边经过时，故意撞了他一下：“哟，小林今天挺积极啊，是不是想表现给刘工看？” 他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天抠粉刺的血痂，说话时唾沫星子溅到林宇脸上。
林宇侧身躲开：“干活吧你。”
“神气什么，” 王磊撇撇嘴，故意把钢筋网片往混凝土里砸得重了些，“不就是看了两眼图纸吗？真当自己是技术员了。”
林宇没理他。他知道跟王磊逞口舌之快没用，这人就像块狗皮膏药，越理他越黏人。前世王磊就是因为总爱搬弄是非，被张师傅赶出了班组，最后只能去干最累的杂活。
快到中午时，监理的白色桑塔纳终于出现在工地门口。刘彪的脸立刻堆起笑，颠颠地往楼下跑，那速度跟刚才踮脚训人的样子判若两人。
“监理来了，都精神点！” 刘彪的声音从楼下传上来，带着刻意的讨好。
老周把振捣棒往旁边一放，抹了把脸：“该来的还是来了。” 他的语气里带着紧张，手里的烟点了三次才点着。
林宇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监理姓孙，是个出了名的 “铁面”，上次因为发现楼梯钢筋搭接长度不够，硬是让整个班组返工三天。
孙监理戴着白手套，拿着靠尺慢悠悠地走上三楼。他没看刘彪递过来的烟，直接走到东南角，用脚尖踢了踢刚初凝的混凝土表面。
“这里钢筋间距多少？”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刘彪的笑容僵在脸上：“按图纸来的，十五公分，没错。”
孙监理没说话，从包里掏出卷尺，往钢筋缝里一插。卷尺的刻度停在十七公分的位置，白手套在灰黑色的混凝土上格外显眼。
“刘彪，” 孙监理把卷尺往他面前一递，“你自己看。”
刘彪的脸瞬间白了，结结巴巴地说：“可能…… 可能是工人摆的时候没注意……”
林宇的心沉了沉，握紧了手里的刮杠。
孙监理没理他，蹲下身，用小锤轻轻敲了敲混凝土表面。“咚、咚、咚”，三声闷响，没有前世那种发飘的空响。他又敲了几下，眉头慢慢舒展开，站起身对刘彪说：“钢筋间距超标，按规定得整改。不过振捣做得还行，密实度够，先这样吧，后期做好养护。”
刘彪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连忙点头哈腰：“一定一定，谢谢孙监理手下留情。”
老周偷偷给林宇竖了个大拇指，嘴角的烟卷抖得厉害。
林宇望着孙监理离开的背影，后背的汗突然凉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工地上的陷阱还有很多，前世的债，得一点一点慢慢还。
王磊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阴阳怪气地说：“哟，还真让你蒙对了？”
林宇没理他，拿起靠在墙边的瓦刀。阳光穿过脚手架的缝隙照在刀身上，映出他年轻却坚定的脸。
他知道，从今天起，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