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振捣危机过去三天,林宇的胳膊还酸得抬不起来。清晨五点半,天刚蒙蒙亮,他已经蹲在工地角落的砂浆搅拌机旁,看着灰黑色的浆体被绞龙卷成漩涡。

砌筑班组的人陆续到场,张师傅背着工具包走在最前面。他的帆布包洗得发白,边角磨出毛边,却收拾得整整齐齐,最外层插着把枣红色的瓦刀,木柄被摩挲得油光锃亮。

“小林,今天咋来得这么早?” 张师傅把工具包往墙根一靠,声音带着晨起的沙哑。他往手心吐了口唾沫,抓起铁锹就要往砂浆堆里插,却被林宇突然按住手腕。

“张师傅,您先看看这个。” 林宇的声音有点发紧,指尖捏着撮刚从砂浆堆里捻出的灰粉。

张师傅挑眉看他。这后生最近总透着股不一样,前天振捣那事就透着蹊跷,一个小工咋能懂那么多?他接过灰粉在指间搓了搓,眉头倏地皱起来 —— 颗粒感太重,还混着细沙似的硬渣。

“这砂浆不对劲。” 张师傅没抬头,另一只手已经摸出个小水壶,往灰粉上倒了点水。浆体没像往常那样迅速化开,反而凝在一块,表面很快结了层硬壳,像被太阳晒过的泥巴。

林宇的心沉了沉。跟前世一模一样。当年就是这批次砂浆,保水率低得离谱,砌好的外墙过了个夏天就裂得像蜘蛛网,他跟着张师傅整整凿了半个月,手掌磨出的水泡破了又结。

“刘扒皮搞的鬼?” 张师傅的声音冷下来,往搅拌机旁的水泥袋瞅。袋子上印着 “P.O42.5” 的标号,却比正常水泥袋轻了不少,封口处的缝歪歪扭扭,显然是被人动过手脚。

林宇往刘彪的办公室瞥了眼,窗帘还拉得严严实实。“昨天下午卸材料时,我瞅见材料商塞给刘工两条烟。” 他说得轻描淡写,像是随口提起,手里却悄悄把那撮灰粉装进了个空烟盒。

张师傅没说话,抓起铁锹往砂浆深处插。铁锹头带起的浆体里,裹着几粒指节大的石子,在晨光里泛着冷光。“狗日的,敢在老子眼皮子底下掺沙子。” 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砸在灰浆里,瞬间被吸干了。

砌筑组的老李凑过来:“张师傅,赶紧拌料吧,刘工说今天必须把西墙砌到三米,不然扣工钱。” 他的手在砂浆堆上按了按,按出的坑半天没回弹,“这浆是有点干,多加点水不就完了?”

“加你娘的水!” 张师傅猛地把铁锹往地上一杵,震得老李一个趔趄,“懂个屁!保水率不够,加水只会让强度更低,冬天一冻全得酥!”

老李被骂得脸通红,嘟囔着退到一边:“不就砌个墙吗,哪来那么多讲究……”

林宇看着张师傅紧绷的侧脸。前世这时候,张师傅也是这么跟刘彪吵的,结果被刘彪反咬一口,说他故意拖延工期,扣了半个月工资。后来张师傅就不大管闲事了,直到退休都没再带过徒弟。

“张师傅,” 林宇蹲下身,假装系鞋带,“我昨天帮钢筋班搬料,瞅见库房后墙根堆着几袋石灰膏,好像是去年剩下的。” 他记得前世张师傅就是用那批石灰膏救的急,掺在砂浆里能提高保水率,就是得重新熬制,费不少功夫。

张师傅的眼睛亮了亮,随即又暗下去。“那批膏子早该扔了,结硬块了。” 他往库房的方向瞅,手指在瓦刀柄上摩挲着,“再说熬膏子得烧大灶,刘扒皮能肯?”

“我去说。” 林宇突然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就说不加石灰膏,这墙砌了也是白砌,返工更费钱。”

张师傅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笑了:“你小子,倒像个吃过亏的。” 他没再多问,抓起瓦刀往库房走,“跟我来,让你见识见识啥叫‘老膏新用’。”

库房后墙根果然堆着三袋石灰膏,袋口裂开个大口子,露出里面灰白的硬块,像冻住的冰块。张师傅蹲下身,用瓦刀撬开块硬块,凑到鼻尖闻了闻:“还行,没发霉。” 他转头对林宇说,“去搬两个铁桶来,再找几块破石棉瓦。”

林宇跑得飞快。等他把东西找齐,张师傅已经生起了火堆,铁桶架在砖头上,里面的石灰膏块正慢慢融化,冒着细密的白汽,散发出刺鼻的腥气。

“离远点,这玩意儿烧皮肤。” 张师傅往桶里加了勺水,白汽 “腾” 地冒得更高,“当年我师父教我的,好砂浆得有‘三分膏七分灰’,现在的人图省事,全用机器拌,哪懂这门道。”

林宇站在两步外,看着张师傅用瓦刀不断搅动桶里的膏体。晨光透过库房的破窗照进来,在老人佝偻的背上镀了层金边,汗珠顺着他花白的鬓角往下淌,滴在滚烫的铁桶上,“滋啦” 一声化成白烟。

“为啥非要用这老法子?” 林宇忍不住问。他知道答案,却想听听张师傅怎么说。

“你看这墙。” 张师傅朝西墙努嘴,“是临街的承重墙,将来上面要架预制板的。砂浆不结实,整栋楼都得晃。” 他用瓦刀挑起块融化的膏体,膏体在刀面上缓缓流动,像块透亮的琥珀,“好膏子得‘挂刀不掉,落地不碎’,现在的商品砂浆,哪有这韧劲?”

正说着,刘彪叼着烟晃了过来,看见火堆就骂:“张老头你疯了?烧这么大火想炸楼?” 他往铁桶里瞅了眼,脸立刻沉下来,“谁让你动库房的石灰膏?那是要退回去的!”

“不退就得返工。” 张师傅把瓦刀往桶沿一磕,“这批次砂浆保水率差三成,你自己看。” 他抓起块刚砌好的砖,往墙上一按,砂浆从砖缝里挤出来,没一会儿就干得发白。

刘彪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往四周看了看:“少他妈危言耸听,赶紧干活,不然……”

“不然我就去找项目经理。” 林宇突然开口,手里举着那个装灰粉的烟盒,“刚才我去送工具,正好碰见李经理,他说要是材料有问题,让直接跟他说。”

刘彪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知道李建国最恨偷工减料,上次钢筋班少放了两根箍筋,被骂得狗血淋头。“你个小崽子敢要挟我?” 他伸手就要抢烟盒,却被张师傅拦住了。

“刘工,差不多行了。” 张师傅把瓦刀往腰间一别,“加了石灰膏,下午照样能砌到三米,出了事我担着。”

刘彪盯着张师傅看了半天,又瞥了眼林宇手里的烟盒,最终骂骂咧咧地走了:“算你们狠,耽误了工期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张师傅看着他的背影,突然对林宇说:“你这后生,有点意思。” 他从工具包里掏出个皱巴巴的本子,“这是我记的砂浆配比,你拿去看,看不懂的再来问我。”

本子的纸页泛黄发脆,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写得极认真,每一页都画着砂浆状态的小图,有的标着 “太干,加膏”,有的写着 “过稀,掺灰”。最后一页夹着张黑白照片,年轻的张师傅站在一栋刚竣工的楼前,手里举着的瓦刀,跟现在这把一模一样。

林宇摸着粗糙的纸页,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前世他直到张师傅退休,都没敢开口要这个本子。

“谢谢张师傅。”

“谢啥,” 张师傅重新往火堆里添了块砖,“好好学,别像某些人,眼里只有钱。” 他看了眼正在远处偷懒的王磊,又看了看林宇,眼神里多了点什么,“下午跟我学吊线,这手艺,比你那点小聪明管用。”

林宇的心猛地一跳,连忙点头。他知道,这是张师傅要教他真本事了。

阳光越升越高,照在融化的石灰膏上,泛着暖融融的光。搅拌机重新转动起来,新拌的砂浆里掺着透亮的石灰膏,像揉进了碎金子,在铁锹翻动时,泛着细腻的光泽。

林宇握紧手里的本子,跟着张师傅往砌筑架走去。他知道,这堵墙不仅要砌得笔直牢固,他的人生,也得像这砂浆一样,掺着韧劲,慢慢熬出该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