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的玉米糊糊刚端上桌，王磊的搪瓷缸就 “哐当” 砸在林宇床脚。浑浊的汤水溅在林宇的工装裤上，洇出片深褐色的印子。
“哟，对不住啊。” 王磊咧着嘴笑，露出颗发黄的门牙，脚却故意往那片湿痕上碾了碾，“手滑。”
工棚里瞬间安静下来。七八张铁架床挤在二十平米的空间里，空气中飘着玉米糊糊的糊味、汗馊味和劣质烟草的混合气味。正在喝粥的工友们都停了筷子，目光在林宇和王磊之间来回逡巡。
林宇握着粥碗的手指紧了紧。碗沿的豁口硌得掌心生疼，像极了前世王磊偷偷往他水泥桶里掺沙子时，那副幸灾乐祸的嘴脸。他慢慢放下碗，没看王磊，先弯腰捡起被汤水浸湿的笔记本 —— 正是张师傅给的那本砂浆配比笔记，下午刚记了两页新内容。
“手滑就把碗端稳。” 林宇的声音很平，用袖子擦掉封面上的污渍。纸页被泡得发皱，上面 “三分膏七分灰” 的字迹晕开了点，像朵模糊的云。
王磊没想到他敢接话，脸上的笑僵了僵，随即又吊儿郎当地往床架上一靠：“小林最近能耐了啊，跟张师傅混熟了，就不把咱们这些老弟兄放眼里了？” 他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正好落在林宇的鞋边，“不就是会看两眼图纸吗？真当自己是技术员了？”
隔壁床的老周放下碗，咳嗽了两声：“王磊，吃饭呢，少说两句。” 他是振捣班的，前天林宇提醒他振捣的事，心里还记着情分。
“周哥，我这不是替你抱不平吗？” 王磊立刻调转矛头，声音拔高了八度，“咱们在这儿扛钢筋搬水泥，他倒好，天天跟张师傅后面转悠，指不定憋着什么坏呢。” 他的眼睛扫过工棚里的人，“我可听说了，他跟刘工告状，说咱们干活不认真，害得大家奖金都少了！”
这话一出，几个平时就懒懒散散的工友顿时变了脸色。老李放下筷子：“小林，有这事？” 他上有老下有小，全指望这点奖金过日子。
林宇刚要开口，王磊又抢着说：“还不承认？那天刘工骂咱们振捣不到位，不就是他撺掇的？” 他往林宇面前凑了凑，压低声音，“我还看见他偷偷往张师傅那儿递烟，八成是想抢咱们的活儿。”
工棚里的气氛顿时微妙起来。有人皱着眉打量林宇，有人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粥，还有人悄悄和旁边的人咬耳朵。林宇看得清楚，站在王磊身边的两个年轻人，是平时总跟着王磊偷懒耍滑的，此刻正一脸得意地看着他。
“王磊，你这话得讲证据。” 林宇慢慢站起身，个子比王磊高出小半个头，阴影正好罩在对方脸上，“我什么时候跟刘工告过状？倒是你，昨天偷拿老李的洗衣粉，前天把钢筋班的卷尺藏起来，这些事要不要咱们当众说道说道？”
王磊的脸瞬间涨红：“你他妈胡说八道！” 他伸手就要推林宇，却被林宇侧身躲开，踉跄着差点撞在铁架床上。
“我是不是胡说，大家心里有数。” 林宇的目光扫过工棚里的人，“张师傅给我的这本笔记，上面记着砂浆配比，谁想学我都能借。但要是有人想在工地上耍手段、搞小动作，别怪我不客气。” 他把那本泛黄的笔记本举起来，纸页在灯光下泛着旧痕。
老周突然 “啪” 地把碗往桌上一放：“我来说句公道话。那天振捣是我没做好，小林提醒我没错，不然返工罚款，大家损失更大。” 他看着王磊，“倒是你，天天偷懒不说，还总想着挑拨离间，安的什么心？”
“周哥你……” 王磊没想到老周会站出来，气得说不出话。
“我也看见王磊藏卷尺了。” 角落里一个年轻工友小声说，他是钢筋班的，那天因为找不到卷尺被班长骂了顿，“他还说，谁让钢筋班的人总使唤他。”
“还有洗衣粉，我晾在绳上的，转头就没了，王磊那天身上一股子肥皂味。” 老李也跟着开口，虽然声音不大，但足够所有人听见。
王磊看着一个个站出来说话的人，脸一阵青一阵白。他没想到平时看着老实巴交的林宇，竟然有这么多人帮腔。尤其是老周，平时闷不吭声的，今天怎么突然硬气起来了？
“你们…… 你们都合起伙来欺负我！” 王磊梗着脖子喊，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往门口瞟 —— 他盼着刘彪能突然出现，替他解围。
“欺负你怎么了？” 门口突然传来个声音，张师傅背着工具包站在门口，手里还拿着瓦刀，“在工地上混，靠的是手艺和良心，不是耍嘴皮子使阴招。” 他走进来，目光像刀子似的刮过王磊，“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再敢在这儿兴风作浪，明天就卷铺盖滚蛋！”
王磊吓得往后缩了缩。张师傅在工地上威望高，连刘彪都得让他三分，更何况自己。他咬着牙，狠狠瞪了林宇一眼，转身爬上自己的上铺，用被子蒙住头，肩膀却还在微微发抖。
工棚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喝粥的 “呼噜” 声。但气氛明显不一样了，几个刚才犹豫的工友，看林宇的眼神里多了点佩服。老李端着碗走到林宇身边，把自己碗里的咸菜拨了一半给他：“小林，对不住，刚才误会你了。”
林宇摇摇头：“没事李哥，都是为了把活儿干好。”
张师傅走到林宇床边，拿起那本湿漉漉的笔记本，用袖子擦了擦封面：“这本子是我师父传下来的，比命还金贵。你能护住它，是个有心的。” 他顿了顿，声音放低了些，“工地上就这样，人多眼杂，什么样的鸟都有。但只要你行得正坐得端，总有人信你。”
林宇看着张师傅眼里的光，突然想起前世。那时候他总觉得自己孤单一人，谁都靠不住，结果越活越憋屈。现在才明白，不是没人愿意帮他，是他自己把心关得太死，连伸出的手都不敢握。
“谢谢张师傅。” 林宇把笔记本小心翼翼地放进枕头底下，“我知道该怎么做。”
夜深了，工棚里的鼾声此起彼伏。林宇躺在铁架床上，听着王磊在上铺翻来覆去的动静，嘴角微微上扬。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工地上的暗斗还多着呢。但他不再害怕了，因为他不是一个人了。
窗外的月光透过破窗棂照进来，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林宇握紧了拳头，感受着掌心的温度。他知道，自己正在一点点改变，不仅是命运，还有人心。而这一切，都从这个充满汗味和争吵的工棚开始，从这些看似粗糙却心里透亮的工友开始。
明天，又将是新的一天。西墙要继续砌，砂浆要仔细拌，而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他也得一个个亮出来看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