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午后的天像被墨汁泼过似的,短短半个时辰就暗了下来。林宇正在西墙检查新砌的砖缝,忽然觉得后颈一凉,抬头时正撞见豆大的雨点砸在安全帽上,“噼啪” 响得像放鞭炮。

“要下大雨了!” 老李抱着铁锹往工棚跑,裤脚卷到膝盖,露出被水泥浸得发白的小腿,“收音机里说有暴雨红色预警,刘工咋还不让收工?”

林宇没动,目光扫过墙外侧的临时脚手架。那是昨天刚搭的,为了赶进度,立杆间距比规范宽了半米,横杆卡扣也只拧了半圈 —— 早上他跟刘彪提过,被骂 “小题大做”。此刻风已经起来了,脚手架在风中轻轻摇晃,绿色的安全网被吹得鼓鼓囊囊,像只随时会破的气球。

“张师傅呢?” 林宇拽住跑过的一个小工。

“在材料库盘点呢!” 小工的声音被风声撕得七零八落,“刘工说要把今天的砖用完再收工,不然扣钱!”

林宇心里咯噔一下。他记得前世这场暴雨,就是因为临时脚手架坍塌,砸坏了半面刚砌好的墙,还伤了三个工人。当时刘彪为了瞒报,愣是让大家冒雨清理现场,结果自己也摔了一跤,断了两根肋骨。

“不能等了!” 林宇转身往材料库跑,帆布工装很快被雨水打透,贴在背上冰凉刺骨。路过搅拌机时,他抄起两根碗口粗的钢管,钢管上的铁锈蹭在手心,混着雨水滑腻腻的。

材料库里,张师傅正蹲在地上数铁丝,听见脚步声抬头:“咋回来了?不赶紧避雨?”

“脚手架要出事!” 林宇把钢管往地上一戳,溅起的泥水打湿了墙角的水泥袋,“立杆间距太大,卡扣没拧紧,这雨再下半小时就得塌!”

张师傅的脸瞬间沉了,扔下饭盒就往外走:“狗日的刘扒皮,为了赶工命都不要了!”

两人刚跑到西墙下,风已经卷着暴雨劈头盖脸砸下来。脚手架的摇晃幅度明显大了,最外侧的立杆根部已经陷进泥里半寸,连接点的卡扣发出 “咯吱” 的呻吟,像是在哭。

“快让上面的人下来!” 张师傅朝脚手架上喊。三个瓦工正蹲在脚手板上勾缝,雨衣被风吹得贴在身上,像几片破烂的叶子。

“刘工不让下!” 上面有人朝下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说还有三行砖就砌完了!”

林宇抬头看见刘彪正站在脚手架下的指挥台上,举着个铁皮喇叭吼:“磨蹭什么!赶紧砌!淋点雨能死?” 他的啤酒肚在湿透的衬衫里颤巍巍的,脚下的木台已经被雨水泡得发涨。

“刘工!脚手架要塌了!” 林宇扯着嗓子喊,雨水灌进嘴里,又苦又涩,“立杆歪了!快让他们下来!”

刘彪转头瞪他,喇叭往地上一磕:“你他妈咒谁呢?刚搭的架子能塌?我看你就是想偷懒!” 他抬脚往脚手架的立杆上踹了一脚,“结实着呢!”

这一脚下去,脚手架突然剧烈晃动了一下,最上面的脚手板 “啪” 地翘了起来,吓得上面的瓦工尖叫着抱住立杆。

“刘工!” 张师傅气得脸色铁青,抓起地上的钢管就往立杆根部塞,“你他妈不要命了!”

林宇没工夫吵架,转身往工棚跑。他记得工具房角落里堆着几捆没用过的钢丝绳,还有十几个备用卡扣 —— 那是前世坍塌后才匆匆买来的,这一世得提前派上用场。

“小林你干啥去?” 老周拎着振捣棒跑过来,他的雨衣帽子被风吹掉了,头发贴在脑门上,像团湿抹布。

“拿钢丝绳!” 林宇的声音劈了叉,“让振捣班的兄弟都来帮忙,带扳手!”

等他扛着钢丝绳跑回西墙,脚手架的晃动更厉害了。有根横杆的卡扣已经松得能塞进手指,张师傅正用撬棍死死顶着立杆,脸憋得通红,像块浸了血的砖。

“快!把钢丝绳绕在立杆和旁边的塔吊基础上!” 林宇甩给老周一根绳头,自己先爬上旁边的稳定架。雨水顺着安全帽的缝隙往里灌,眼睛都睁不开,只能凭着手感把绳头穿过卡扣。

“我来!” 一个年轻工友举着扳手爬上来,是钢筋班的小王,上次被王磊藏了卷尺的那个。他的手冻得发紫,拧卡扣时牙齿都在打颤,却没哼一声。

刘彪还站在指挥台上发愣,看着林宇他们在风雨里爬上爬下,嘴唇哆嗦着,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吓的。突然一阵狂风卷过,脚手架猛地往外侧倾斜,指挥台的木腿 “咔嚓” 响了一声,吓得他死死抱住旁边的钢管。

“刘工!下来!” 林宇冲他吼。虽然恨他贪财耍滑,但眼睁睁看着他出事,心里那道坎过不去 —— 前世刘彪断了肋骨后,躺了半个月,是他老母亲背着煎饼来工地上给他送吃的,那佝偻的背影跟自己母亲重合在一起。

“我…… 我不敢动……” 刘彪的声音抖得像筛糠,指挥台又往下沉了沉,木板的裂缝里能看见底下的泥地。

“抓住这根绳!” 林宇把一根加固好的钢丝绳甩过去,绳头正好落在刘彪脚边,“我们拉你过来!”

张师傅和老周各拽着绳的一头,林宇趴在稳定架上,用脚死死蹬着立杆。钢丝绳被绷得笔直,在暴雨里发出 “嗡嗡” 的低鸣,像根即将断裂的弦。

“快抓住!” 张师傅的吼声里带着哭腔,他看见刘彪脚下的木板又裂了道缝。

刘彪终于哆嗦着抓住了绳头。林宇喊着号子,三人合力往后拽。就在刘彪的脚离开指挥台的瞬间,“哗啦” 一声巨响,整个木台塌进了泥里,溅起的泥水有半人高。

“轰隆 ——”

身后传来震耳欲聋的响声。林宇回头时,看见最外侧的一排脚手架塌了,绿色的安全网裹着断裂的钢管,像条垂死的巨蟒,砸在刚砌好的西墙上,扬起漫天的砖灰。

万幸的是,上面的人早就被老周他们拉了下来,此刻正瘫在地上大口喘气,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刘彪瘫坐在泥地里,盯着那堆废墟,半天没说话。后来林宇才发现,他的裤裆湿了一片,不知道是尿的还是泥水。

雨下到后半夜才小了点。工棚里挤满了人,谁都没睡,听着外面风雨渐歇的动静,偶尔有人咳嗽两声,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刘彪缩在角落里,面前放着碗热粥,却一口没动。他看林宇的眼神很复杂,有感激,有羞愧,还有点说不出的别扭。

“小林……” 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今天…… 谢了。”

林宇正在帮张师傅处理被钢管砸肿的手背,闻言抬头笑了笑:“刘工,咱们是一个工地的,理应互相照应。” 他没提早上被骂的事,也没说脚手架不合规范的问题 —— 有些话,不用挑明。

张师傅突然叹了口气:“这脚手架要是按规范搭,哪用遭这份罪。” 他往刘彪那边瞥了眼,“以后别总想着赶工期,安全比啥都重要。”

刘彪的头埋得更低了,抓起粥碗大口喝着,粥从嘴角流下来都没察觉。

林宇躺在铁架床上,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心里很平静。他知道这场雨改变的不只是脚手架,还有些看不见的东西。比如刘彪看他的眼神,比如工友们议论时不再带着怀疑的语气,比如张师傅拍他肩膀时更用力的那一下。

王磊缩在上铺,整夜没敢出声。林宇能感觉到他的目光时不时扫过来,带着点恐惧,又有点别的什么。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雨彻底停了。林宇爬起来往外走,看见东方的云缝里漏出点金光,照在湿漉漉的工地上,反射出细碎的光。被砸坏的西墙像道丑陋的伤疤,但旁边的塔吊还稳稳地立着,像个沉默的巨人。

刘彪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烟盒,里面装着三支没被淋湿的烟。

“小林,这个你拿着。” 他把烟盒往林宇手里塞,手指还在抖,“以后…… 工地上的事,你多盯着点。”

林宇没接烟,指了指那堆废墟:“先把这里清理干净,重新搭架子吧,按规范来。”

刘彪愣了愣,随即重重点头:“按规范来,一定按规范来。”

阳光越升越高,照在两人身上,暖洋洋的。林宇看着远处张师傅和工友们已经开始清理现场,心里忽然很踏实。这一世的路,确实比上一世好走了点,不是因为少了风雨,而是因为风雨里,多了些愿意伸手的人。

他转身往材料库走,得去看看剩下的钢管够不够重新搭架子。脚下的泥地被踩出串串脚印,很快又被新来的人踩平,但那些曾经的痕迹,终究是留下了。就像这场暴雨,洗去了浮尘,也露出了人心最真实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