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清兰苑,平远侯府嫡长女沈若雪的居所,一向是府中最精致华美之处。此刻,这处弥漫着名贵熏香的院落,却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紧张与压抑。

沈凝华在几个婆子的“簇拥”下,神色平静地踏入了清兰苑的正厅。云苓紧随其后,小脸上写满了担忧,手心里全是冷汗,却努力挺直了脊背,想要给自家姑娘一些支撑。

厅内光线有些昏暗,只点了几盏琉璃灯,更显得气氛凝重。

二太太苏氏正端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上,一身暗紫色绣缠枝莲纹的锦缎褙子,头戴赤金点翠嵌珍珠头面,虽已不再年轻,却依旧保养得宜,只是此刻她那张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虚伪笑意的脸,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一双吊梢眼里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怒火与刻薄。

地上跪着几个清兰苑的丫鬟婆子,瑟瑟发抖,连大气都不敢出。而被绳索捆绑着的紫苏,则被两个粗壮的家丁按跪在厅堂中央,脸颊高高肿起,嘴角还带着血沫,正低声呜咽着,眼神中充满了恐惧。

内室的珠帘低垂,隐约可见里面拔步床上锦被高耸,似乎有人躺卧。时不时传来几声压抑的、显得格外虚弱的咳嗽声,正是来自“病危”的嫡姐沈若雪。

“你还敢来!”

见到沈凝华进来,苏氏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那声音尖锐得像要刺破人的耳膜,“沈凝华!你这个心肠歹毒的贱蹄子!若雪究竟是哪里得罪了你,你要下此狠手,谋害你的嫡亲姐姐?!”

好一顶大帽子,不问青红皂白便直接扣了下来。

沈凝华心中冷笑,面上却不见丝毫慌乱,反而微微屈膝,行了个标准的礼:“女儿见过母亲。不知母亲此言何意?长姐凤体抱恙,女儿心中亦是万分焦急,正想前来探望,何来‘谋害’一说?”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沉稳,与苏氏的疾言厉色形成了鲜明对比。

“还敢狡辩!”苏氏怒不可遏,指着跪在地上的紫苏,厉声道,“人证在此!就是这个贱婢,受你指使,在若雪的燕窝中下了毒!若雪如今口吐鲜血,昏迷不醒,太医来看过,说是中了奇毒,险些……险些就……你好狠的心啊!”

苏氏说到最后,竟似悲痛难抑,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只是那眼中却不见半分泪光,只有算计的精光在闪烁。

沈凝华的目光淡淡扫过紫苏,紫苏接触到她的眼神,吓得浑身一抖,连忙低下头去,不敢与她对视。

“母亲说紫苏是人证,那女儿倒要请问母亲,”沈凝华不疾不徐地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石相击,“紫苏乃是长姐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丫鬟,一向对长姐忠心耿耿,为何会突然调转枪头,受我这个素日里与长姐并无多少往来的庶妹指使,去毒害她的亲主子?这于情于理,似乎都说不通吧?”

“这……”苏氏一时语塞,随即强辩道,“谁知道你用了什么狐媚手段迷惑了她!又许了她什么好处!紫苏,你来说!是不是这个贱人指使你的?你若如实招来,我或许还能饶你一条狗命!”

紫苏被点名,吓得一个哆嗦,抬头看了一眼苏氏那威胁的眼神,又偷偷瞥了一眼沈凝华,见她神色平静无波,心中更是惴惴不安。她知道,今日之事,自己已然成了这两方主子博弈的棋子,无论如何都讨不了好。

但求生的本能还是让她选择了对自己更有利(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一方。她磕头如捣蒜,哭喊道:“是……是二姑娘!是二姑娘让奴婢……让奴婢在大小姐的燕窝里放东西的!奴婢一时糊涂,才……才听了二姑娘的唆使!求二太太饶命啊!奴婢再也不敢了!”

“听到了吗?沈凝华!”苏氏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声音越发尖利,“你自己养的好奴才,都亲口招认了!你还有何话可说!”

沈凝华看着紫苏那拙劣的表演,唇边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嘲讽。她就知道,这条喂不熟的狗,是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攀咬自己的机会的。

“母亲息怒。”沈凝华依旧平静,“紫苏的话,是否可信,女儿暂且不论。女儿只想请问母亲几件事。”

“第一,母亲说长姐是用了燕窝之后才中毒的,那燕窝可是母亲您亲手送去的冰糖燕窝?若是,那这燕窝从您的小厨房出来,到送至长姐手中,都经过了哪些人的手?这些人,是否都有嫌疑?”

苏氏脸色微变,怒道:“你什么意思?难道你还想怀疑我不成?!”

“女儿不敢。”沈凝华垂下眼睑,语气却寸步不让,“女儿只是就事论事。既然是吃食出了问题,那么经手之人,自然都不能排除嫌疑。这府中上下,谁不知母亲您最是疼爱长姐,每日的吃食都亲自过问,若真有人想在燕窝中动手脚,恐怕比登天还难吧?除非……”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苏氏,目光锐利:“除非,是母亲身边出了内鬼,或者,这毒,根本就不是下在燕窝里的。”

“你……你胡说八道!”苏氏被她看得有些心虚,声音却依旧强硬。

“第二,”沈凝华不理会她的色厉内荏,继续说道,“长姐吉人天相,平日里身子康健,今日突然吐血昏迷,太医是如何诊断的?中的究竟是何种奇毒?可有解救之法?那毒又是从何而来?下毒的剂量是多少?这些,太医可曾向母亲详细禀明?”

这一连串的问题,问得苏氏有些措手不及。她哪里知道这些细节?太医来看过之后,只说是中了奇毒,情况危急,她便立刻让人封锁了消息,然后第一时间带人去清漪苑抓人了,目的就是要在事情闹大之前,将罪名死死扣在沈凝华头上。

“这些……这些自有太医定夺!与你何干!”苏氏含糊其辞。

“与我自然有干系。”沈凝华语气坚定,“毕竟,母亲如今是指认女儿为毒害长姐的凶手。若连长姐中的是何毒,毒从何来都说不清楚,又如何能证明女儿便是那下毒之人?莫非,母亲是想屈打成招不成?”

“放肆!我乃你的嫡母,平远侯府的当家主母,岂会行此等不分青红皂白之事!”苏氏气得浑身发抖,却偏偏被沈凝华问得哑口无言。

就在此时,内室突然传来沈若雪一阵更为剧烈的咳嗽声,以及她虚弱至极的呻吟:“母亲……母亲……女儿好痛……好难受……”

苏氏闻言,立刻面露“焦急”之色,也顾不上去和沈凝华争辩,连忙起身道:“若雪!我的儿!你怎么样了?”说着便要往内室走去。

沈凝华却抢先一步,挡在了珠帘之前,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决绝:“母亲且慢。”

“你……你待如何?!”苏氏怒视着她。

“女儿听闻长姐病危,心中甚是担忧。既然母亲认定女儿是凶手,那女儿更要亲眼看看长姐的状况,也好知道自己究竟犯下了何等‘滔天大罪’。”沈凝华微微一笑,那笑容却不达眼底,带着几分挑衅,“而且,女儿不才,幼时曾随外祖母学过几日岐黄之术,粗通一些药理。或许,女儿能看出些太医未能察觉的端倪,也未可知。”

此言一出,不仅苏氏愣住了,连跪在地上的那些丫鬟婆子,以及守在门口的家丁,都露出了惊讶的神色。这位二姑娘,何时还懂医术了?

苏氏心中更是警铃大作。她自然知道沈若雪是装病,那燕窝里根本没什么毒,所谓的“吐血”也不过是早就含在口中的鸡血罢了。若是让沈凝华这个小贱人进去查看,万一露了馅,那可如何是好?

“胡闹!”苏氏厉声喝止,“若雪身子金贵,岂容你这个罪魁祸首靠近!你安的什么心,以为我不知道吗?你是想趁机对若雪下毒手,让她再也醒不过来吧!”

“母亲这话便说得奇怪了。”沈凝华唇边的笑意更深,“若女儿真是凶手,此刻不是应该想方设法远离长姐,免得被人抓到更多把柄吗?为何还要主动要求探望?再者,这清兰苑内外都是母亲的人,女儿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对长姐不利吧?除非……”

她再次顿了顿,目光幽深地看着苏氏:“除非,母亲是怕女儿看出些什么不该看出来的东西?”

“你……你血口喷人!”苏氏被她逼得节节败退,心中又急又怒,却偏偏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来阻止。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一个沉稳威严的男子声音从厅外传来:

“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话音未落,一个身着石青色常服,面容儒雅,眉宇间却带着几分威严的中年男子,在一众下人的簇拥下,大步走了进来。

正是平远侯沈毅。

“侯爷!”苏氏见到沈毅,仿佛见到了救星,连忙迎了上去,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侯爷,您可要为若雪做主啊!这个孽障……这个孽障她竟然毒害若雪,想要若雪的性命啊!”

沈毅的目光在厅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了神色平静的沈凝华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父亲。”沈凝华微微垂首,恭敬地行了一礼。

平远侯沈毅看着眼前这个素日里总是怯懦寡言,今日却显得异常冷静沉着的庶女,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他沉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若雪现在如何了?”

苏氏立刻抢着将事情“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将沈凝华描绘成了一个因嫉妒而丧心病狂的毒妇,又将紫苏的“指证”作为铁证。

沈毅听完,脸色越发阴沉。他看向沈凝华,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压:“凝华,你母亲所言,以及紫苏的指证,你可认罪?”

这一刻,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沈凝华的身上。

前世,面对同样的场景,同样的指控,她百口莫辩,最终只能含冤受辱。

而这一世……

沈凝华缓缓抬起头,迎上平远侯审视的目光,唇边绽开一抹清浅却无比坚定的笑容:

“回父亲,女儿不认。”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女儿不仅不认,还要请父亲为女儿做主,彻查此事,还女儿一个清白!”

苏氏没想到沈凝华在平远侯面前还敢如此嘴硬,气得指着她骂道:“你……你这个不知悔改的……”

“够了!”平远侯突然沉声喝止了苏氏,目光锐利地在沈凝华和苏氏之间来回扫视,最终沉声道,“既然凝华不认,此事必有蹊跷。来人!”

“侯爷有何吩咐?”门外立刻有管事应声。

“去将当值的太医,以及方才为大小姐诊治过的太医,一并请到府中来!另外,将二太太小厨房所有经手过燕窝的下人,还有大小姐身边所有伺候的丫鬟婆子,全部带到这里来,本侯要亲自审问!”

平远侯的这番话,让苏氏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她没想到,侯爷竟然没有立刻相信她的话,反而要大张旗鼓地彻查此事!

而沈凝华的眼中,则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光。

看来,这位父亲,也并非完全糊涂。

清兰苑的这场大戏,才刚刚开始。而她,已经成功地为自己争取到了一丝喘息和反击的机会。

脑子寄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