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珠帘轻晃,发出一串细碎的碰撞声,沈凝华端着那碗黑褐色的“清心祛邪汤”,在李院判之后,缓步走入沈若雪的内寝。云苓则捧着一个备用的小托盘和干净的帕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内寝之中,光线比外厅更显昏暗几分,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脂粉香气。拔步床上,锦被高高堆起,沈若雪面色苍白地躺卧在层层叠叠的柔软枕垫之间,双目紧闭,眉头微蹙,呼吸也显得有些急促,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她的贴身大丫鬟春桃和另外一名眼生的嬷嬷正守在床边,见沈凝华等人进来,眼中都闪过一丝警惕与敌意。

苏氏也紧跟着从外厅走了进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与防备,唯恐沈凝华对她的宝贝女儿不利。

“若雪,我的儿,你感觉怎么样?”苏氏一进门,便扑到床边,握住沈若雪露在锦被外的一只手,声音中充满了“慈母”的关切。

沈若雪仿佛被这声音惊动,缓缓睁开双眼,眼神迷离,声音虚弱得如同蚊蚋:“母亲……女儿……女儿头好晕……身上也好冷……”她说着,又剧烈地咳嗽了几声,那模样,当真是楚楚可怜,我见犹怜。

沈凝华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母女情深的“表演”,心中冷笑不止。若非她有前世的记忆,恐怕真要被她们这精湛的演技给骗过去。

“李院判,还请您再为小女看看。”平远侯也随后走进来,面带忧色地说道。

李院判点点头,走到床边,先是仔细观察了一下沈若雪的面色、唇色,又询问几个关于病情的问题。沈若雪都一一用虚弱至极的声音回答,时不时还伴随着几声痛苦的呻吟。

随后,李院判伸出手,为沈若雪诊脉。他的手指搭在沈若雪皓白的手腕上,双目微阖,凝神细辨。

一时间,内寝之中安静得可怕,只剩下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沈凝华则端着汤药,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她知道,现在还不是她开口的时候。

片刻之后,李院判收回手,眉头却微微蹙了起来,似乎有些不解。

“李院判,若雪她……她究竟如何?”苏氏急切地问道。

李院判沉吟道:“大小姐的脉象……确实有些奇特。时而弦数,似有内热;时而又沉细欲绝,仿佛气血亏空。方才所见的‘吐血’之状,下官在外厅已言明,并非内腑出血。但大小姐此刻神情萎靡,精神不济,倒也不似作伪。”

他这话说的滴水不漏,既没有完全推翻自己先前的诊断,又肯定了沈若雪此刻看起来确实“病”得不轻。

苏氏闻言,心中稍安,连忙道:“是啊是啊!李院判明鉴!若雪这孩子,定然是被那毒物所害,才会如此反复!只是那毒性诡诈,一时难以查验罢了!”她又想将话题往“中毒”上引。

沈凝华却在此时柔声开口,打断了苏氏的话:“母亲莫急。长姐凤体金贵,自然要细心调养。这碗‘清心祛邪汤’,乃是女儿依据古方,结合长姐的症状,精心熬制而成。其中用了清热解毒的银花、连翘,辅以安神补气的茯苓、远志,又有几味是外祖母传下的秘方药材,或许能对长姐的‘奇特’脉象有所助益。”

她将“奇特”二字咬得略重,目光坦然地看向李院判:“还请李院判查验此汤,看看是否合乎药理,可否给长姐服用?”

李院判接过沈凝华手中的汤碗,先是仔细闻了闻,又用银针探了探,最后用指尖蘸取少许药汁,置于舌尖轻尝。

片刻后,他点点头,道:“此汤药性平和,确有清心安神、调和气血之效,并无不妥之处。大小姐此刻心神不宁,服用此汤,或可稍缓症状。”

得到李院判的认可,沈凝华心中微定。她这碗汤里,自然没有下什么害人的东西,反而真加了几味能让人“精神萎靡”、“略感不适”却又查不出大碍的药材。目的就是要让沈若雪的“病”看起来更缠绵,更“不宜操劳”。

“既然李院判说可以,那便有劳凝华妹妹。”一直躺在床上“虚弱不堪”的沈若雪,此时突然睁开眼睛,声音沙哑地说道,目光却复杂地看着沈凝华,“只是……妹妹,你真的……会好心为我调药吗?”

她这话看似无意,实则是在向平远侯和苏氏暗示沈凝华不可信。

沈凝华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模样,眼眶微微泛红:“长姐这是说的什么话?昨日之事,女儿确实有不对之处,冲撞了长姐,心中一直愧疚不安。今日长姐凤体抱恙,女儿恨不能以身代之,又岂会有半分歹意?若长姐不信,女儿愿先饮一口,以证清白。”

说着,她便作势要去喝那碗汤药。

“凝华,不可!”平远侯连忙出声制止。他看着沈凝华那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也不由得生出几分不忍。这个庶女,素来温顺,今日却接连遭受这等无妄之灾,也确实是委屈她了。

“若雪,凝华也是一片好心,你就让她试试吧。”平远侯转向沈若雪,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

沈若雪见状,知道再装下去也无益,反而会惹父亲不快。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虚弱道:“既然如此……那便有劳妹妹了。”

沈凝华微微颔首,亲自拿起汤匙,舀了一勺汤药,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然后递到沈若雪唇边:“长姐,请用药。”

沈若雪看着那黑褐色的药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恶和警惕,但在众人注视之下,也只能张开嘴,将那勺汤药咽下去。

沈凝华一勺一勺,耐心地喂着。一碗汤药下肚,沈若雪的脸色似乎并没有好转,反而眉头蹙得更紧,呼吸也显得更加沉重几分。她捂着胸口,又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那张苍白的脸都泛起了一阵不正常的潮红。

“咳咳……咳……母亲……女儿……女儿好难受……胸口……胸口像是有火在烧……”沈若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那模样,比之前更显虚弱和痛苦。

苏氏见状,大惊失色,连忙扑上去查看:“若雪!若雪你怎么了?是不是这药有问题?!沈凝华!你到底在药里放了什么?!”

“母亲稍安勿躁!”沈凝华立刻出声,语气却异常镇定,“长姐这般反应,或许是药不对症,也或许……是这病症来势汹汹,非寻常汤药所能立刻见效。”

她转向李院判,恭敬地问道:“李院判,依您之见,长姐这‘病情’,究竟如何?明日……明日还能否按期前往靖阳王府?”

这才是她今日此行的真正目的!

李院判再次上前为沈若雪诊脉,这一次,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半晌,他才缓缓起身,对着平远侯躬身道:“侯爷,大小姐的脉象……比方才更为紊乱。似有虚火内炽,心神不宁之兆。依下官愚见,大小姐此症,非一日可愈,需得静心调养,少则十天半月,多则……数月不等。期间,最忌情绪波动,更不宜长途跋涉,操劳费神。”

“什么?!要……要这么久?!”苏氏失声叫道,脸色难看至极。若真是如此,那明日的婚事,岂不是彻底泡汤了?

平远侯的脸色也变得异常凝重。他看着病榻上“奄奄一息”的女儿,又看了看一脸“忧虑”的沈凝华,心中已然有了计较。

“父亲,”沈凝华适时地再次开口,声音中带着恰到好处的“恳切”与“顾全大局”,“女儿知道,与靖阳王府的婚事,事关重大,不容有失。但长姐如今凤体抱恙至此,若强行出嫁,不仅于长姐身体有碍,万一在靖阳王府出了什么差池,冲撞了贵人,那后果……不堪设想啊!”

“女儿斗胆,恳请父亲三思!为了长姐的安危,也为我平远侯府的百年声誉,明日的婚事……是否可以……暂缓?”

她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字字句句都像是在为沈若雪和侯府着想,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苏氏气得浑身发抖,却偏偏无法反驳。她总不能说自己的女儿是装病,明日就能活蹦乱跳地出嫁吧?那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

平远侯沈毅沉默了良久,目光在沈凝华、苏氏以及病榻上的沈若雪之间来回扫视,最终,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做出了决定:

“李院判,大小姐的病情,便有劳你费心了。务必用最好的药材,好生调理。”

“是,侯爷。”李院判躬身应道。

随后,平远侯转向苏氏,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二太太,若雪的病既然如此反复,明日的婚事,便暂且作罢。待她身体痊愈之后,再行商议。你即刻派人去靖阳王府回话,就说大小姐突染恶疾,卧床不起,婚期……不得不延后。礼数要做足,万不可失分寸。”

“侯爷!”苏氏大惊失色,还想再说些什么。

“不必多言!此事就这么定了!”平远侯一挥手,打断她的话,语气坚决。

苏氏看着平远侯那不容反驳的神情,知道此事已无转圜余地,只能恨恨地咽下了所有的话,心中对沈凝华的怨毒又深几分。

而沈凝华,则在心中悄悄松口气。

成了!

明日的替嫁之祸,总算是暂时避过去了!

虽然这只是权宜之计,沈若雪和苏氏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但至少,她为自己争取到宝贵的时间。

她微微垂下眼睑,遮住眼底那抹如释重负的浅笑,以及一闪而过的、更为深沉的谋算。

这平远侯府,这京城,乃至这整个天下,都将因为她的重生,而掀起一场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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