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老伴结婚四十周年那年，社区突然搞活动，要给孤寡老人介绍相亲对象。
我看着门前年纪不大的小伙子，笑着拿出一张泛黄的结婚证。 “同志，我早就结婚了，都四十年了。你们搞错了。” 可小伙子接过结婚证，手指在手机上敲了几下，就斩钉截铁的说： “没错，阿姨！您这张结婚证是假的！您这四十年，一直是未婚！” “倒是证件上的沈长明先生是已婚，他配偶一栏登记的名字是……” “宋淑莲，您认识吗？” 我脑子“轰”的一声，身子也差点没站稳。 宋淑莲，沈长明已故战友的遗孀。也是这四十年里，我掏心掏肺的好姐妹。 01 街道的领导走了很久，我坐在椅子上都没缓过神。 结婚四十年，我和沈长明没拌过一次嘴，红过一次脸。 认识我俩的人没一个不觉得我俩是模范夫妻，不羡慕我俩。 可现在我握着手里这张薄薄的结婚证，不明白我和沈长明的婚姻，怎么就成假的了呢？ 我拿出手机想给沈长明打电话，他却率先打了过来。 “秀芳啊，今天队里有事儿，我晚点回家陪你吃饭。” “老沈，快点儿过来，菜要糊了……” 电话那边同时传来一男一女的声音。 我六十五岁了，为家里操劳了四十年。 血压高、老花眼，哪哪儿都是毛病，却唯独耳朵好使。 所以我一下子就听出来那边的女人，是宋淑莲。 四十年前，沈长明从军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宋淑莲。 他说宋淑莲的丈夫在战场上为救他牺牲，他理应承担起照顾她的责任。 我不仅没有反对，还经常邀请宋淑莲来家里吃饭，帮她介绍服装厂的工作。 我自认为做尽了妻子的义务，生活中事事以沈长明为先，也处处理解他。 却不想到头来，成了闯入他和宋淑莲生活的第三者。 电话匆匆被挂断，黑色的手机屏映着我迷茫的脸。 直到天色渐黑，我也没等来沈长明的解释。 反倒是之前为了抢菜进的宋淑莲的小区群有了新消息。 我带上老花镜，视频里是沈长明的背影，以及宋淑莲未露面、却喋喋不休的唠叨。 “多放点香菜，我喜欢……醋，少放点醋……” 我看着，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群里的消息很快被撤回，我收到宋淑莲故意发来的一条询问： “秀芳，你看到我在群里发的视频了吗？你千万别误会……” 我揉了揉干涩的双眼，靠在椅子上叹了口气。 视线突然瞥到墙上的日历，我才想起来， 刚才领导给我看的沈长明和宋淑莲的结婚证上，领证的日子也是今天。 那红艳艳的小本上，他俩的照片头挨着头，笑得一脸幸福。 新结婚证刚出来那会儿，我跟沈长明说咱也去换个新的。 可他非说以前的好看，还有纪念意义。 他说什么，我信什么。 一贯如此。 现在看来，这不过是他搪塞我、担心我发现假结婚证的借口。 我低头又一次打量手里泛黄的结婚证。 拍结婚照的前一天晚上，我紧张地睡不着觉，早上醒了两只辫子也梳得七扭八歪。 沈长明却红着脸，磕磕巴巴的夸我这样可爱。 快门按下，留在结婚照上的，是我俩笑得傻乎乎的模样。 摘了眼镜，我擦掉眼底的泪。 今天是七月十日，我和沈长明假结婚整四十年。 也是沈长明和宋淑莲结婚，四十二周年纪念日。 我满是皱纹的手把珍藏了四十年的结婚证一点点撕成碎片。 然后，丢进了垃圾桶。 02 沈长明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他提着大包小包的菜和肉，堆在餐桌上满满的一桌。 “秀芳，今天临时有事，耽误了咱俩的四十周年，怪我没提前安排好。” “我买了你爱吃的菜，这就下厨赔罪！” 我抬头看他，除去眼尾的皱纹，他的眼睛还是那么黑。 四十五年前，就是这双眼睛在我爹办公室门口直勾勾盯着我，看得我耳根发烫。 我闻着他身上还没散去的烟火气，叹了口气： “今天街道来人了，说咱俩的结婚证有问题。” 沈长明放东西的动作一顿，衬衫坠着的袖口，露出我给他一针一线缝上去的扣子。 我想：如果他现在愿意告诉我实话，我就跟他好聚好散。 我年纪大了，没那么多心力非要把这些折腾清楚。 更何况，沈长明也实实在在地对我好了这么多年。 沈长明还是我爹手下的一个小兵的时候，就对我一见钟情。 后来我爹重病去世，他跪在我爹坟前，磕了三个响头。 “我向您保证，这辈子会用命对秀芳好！只要我活着，就绝不辜负秀芳！” 他也的确信守承诺。 八五年自然灾害，地里颗粒无收。 他宁肯自己饿晕过去，也要把最后一口野菜给我吃。 “秀芳，听话，我是男人，扛得住。” “你身子弱，这口菜你吃了，我才能安心。” 他说这话时，虚弱到声音都发颤。 我扑在他怀里大哭，想着我是多好的命啊，找了这么一个好人。 也就是从那时候开始，我认定了他是我这辈子唯一的男人。 可现在，我看着眼神闪躲的沈长明。 “肯定是他们搞错了，最近系统升级，出错的不少。” 他走过来要握我的手，我下意识躲开了。 沈长明这辈子没骗过我什么，扯的最大的谎也不过是戒烟的时候瞒着我偷偷抽了几根烟。 我曾经以为他永远都不会骗我。 却从没想过，我“嫁”给他，才是最大的慌。 沈长明一怔，想说什么，我却轻声打断： “你说搞错了，那就错了吧。” “厨房里还有中午的剩菜，热热就能吃。” 说完，我没等沈长明反应，就直接进了卧室，锁了门。 屋里静悄悄的，窗外的蝉鸣吵得人心烦。 忽明忽暗的手机上，是宋淑莲还在群里分享老伴对自己究竟有多好。 “这女人啊，从年轻的时候就得嫁对人。” “八五年闹饥荒那阵，我家那口子宁愿自己吃野菜，也要把家里的米面和瘦肉留给我，生怕我吃的差了，苦了我。” 米面瘦肉？ 原来就连当初那口让我认定沈长明一辈子的野菜，都是掺了假的。 门口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沈长明小声敲了几下房门。 “秀芳，我知道你今天不好受。” “有什么话，你跟我说，别憋在心里，憋坏了身子。” “说出来，咱就当翻篇了行吗？” 久久等不到我的回答，门外的男人叹了口气，脚步声又远了。 我忍了一下午的眼泪，还是流了出来。 沈长明，翻不了篇了。 这事儿啊，也过不去了。 03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沈长明已经在厨房忙活了很久。 餐桌上摆着我爱吃的糖醋排骨、清蒸鲈鱼，连楼下打来的豆腐脑都冒着热气。 “醒了？赶紧洗漱，趁热吃。” 他擦着手过来，言语间充满了求和的意味。 我却绕过他，站在门口弯腰换鞋。 “你吃吧，我没什么胃口。” 这副“不知好歹”的样子，让沈长明也有了脾气。 他坐在椅子上，责备似的看了我一眼。 “秀芳啊，这四十周年纪念日固然重要，但错过了，往后的日子还得过不是吗？” “咱都是奔七的人了，犯不着为了这点小事闹脾气。” 鞋柜玻璃映出我浮肿的眼皮。 是啊，我年纪挺大的了。 要是年轻那会儿，我早就掀了桌子问他和宋淑莲到底怎么回事。 实在不行，就跟他一拍两散，我也不怕别人在背后说闲话。 可现在我满脑子都是儿子上个星期发的儿媳妇怀孕的朋友圈。 我早就不是那个小姑娘了，我是一个母亲，马上也要当奶奶了。 我要考虑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该怎么跟儿子、儿媳说。 还要想如果我真的跟沈长明分开了，邻里邻舍的那些议论，会不会影响到他们。 我没有回话，也没再看沈长明一眼，拿起衣服出了门。 本想着去超市买点东西，去看看儿媳妇，却不想在路上碰到了以前服装厂的厂长。 九七年下岗浪潮，我是厂子里最后一批被裁的人。 如今算算，我也快三十年没见到厂长了。 显然他也认出了我，上前寒暄了几句后，他突然感慨： “秀芳，我之前一直挺愧疚换了你和宋淑莲的下岗名额，现在看你过得好，我也就安心多了。” 我愣住，眼睛里多了几分茫然。 “老厂长，您说什么？什么叫换了名额？” 厂长闻言也愣了愣神，他疑惑地打量着我： “沈团长没跟你说吗？” “当年本来该下岗的人是宋淑莲，是沈团长上门求我，说把工作的机会留给宋淑莲。” “还说你有他照顾，有没有这个工作都没关系。我以为这是你俩商量好的结果，所以才替换了你俩的名额，让你下岗的啊。” 我脑子“翁”的一声，这才记起， 当年我知道被裁的时候，吵着要去找厂长问清楚。 是沈长明拦住我，说人家都是按规章制度办事，让我别给同志添麻烦。 “秀兰，我一直很心疼你一个女人在外奔波，现在正好裁了员，以后你就好好照顾家里，让我这个男人好好照顾你。” 因为他的这句话，我做了二十八年没有收入的家庭主妇。 我自责，也困惑了二十八年，不明白我这个年年拿劳动模范的员工，怎么就被工厂开除。 甚至我也试过再去找个工作。 可别的厂子一听我是劳动模范还被裁，觉得肯定是我私下里犯了什么错事，都不要我。 我只能平时打打零工，十几块，几十块，是我能有的全部收入。 可到头来，这一切都是沈长明一手造成的。 他夺走了我的工作，用简单的一句“照顾”，毁了我一辈子！ 04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跟厂长道别的。 只记得耳朵里灌满了嗡嗡的杂音，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站在儿子家门前。 三年前儿子结婚时说不想住楼房，我和沈长明二话不说掏空积蓄，给他置办了这个小别墅。 院子里飘来烟味，透过门缝，我看到沈长明和儿子站在石榴树下说话。 我正要推门，儿子不耐烦的声音突然传出来： “爸，这么多年，你就是太惯着俞秀芳了。你要是早点跟她立规矩，看她现在敢不敢跟你甩脸子？” 我搭在门把上的手僵住了。 “什么俞秀芳？没大没小的，那是你妈！” 沈长明的声音里压着怒火。 儿子不以为意，翻了个白眼嘟囔着： “她才不是我妈，我妈是宋淑莲！” “爸，我就不明白了，我明明是你和妈的儿子，为什么非要让我以一个孤儿的身份被俞秀芳收养？” “再过几个月我媳妇都要生了，你难道忍心让我儿子连亲奶奶都不知道是谁吗？” “够了！”沈长明突然砸了手中的烟灰缸，玻璃碎裂的声音清晰地传出门外。 “我没办法给秀芳法律上的名分，已经很对不起她。后来为了淑莲，又故意……故意弄流产她的两个孩子，更是这辈子都赎不清的罪！” “这些年秀芳拿你当亲儿子疼，以后你就得在她床前尽孝！” “再敢说这种混账话，别怪我不认你这个儿子！” 指甲掐进掌心，我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和沈长明结婚的第三年，我有了我们之间的第一个孩子。 可那天宋淑莲突然邀请我上楼，要给我看新打的毛衣。 楼梯上不知道哪儿来的汽油，我一个没站稳摔下去，六个月大的孩子就这么没了。 后来到了九零年，我怀上了第二个孩子。 但我还来不及高兴，就吃了沈长明带回来的山楂糕。 当天晚上，孩子在我身下化成了一摊血水。 那时候沈长明抱着我，一遍遍地安慰我，说也许只是我们和孩子的缘分还没到。 可因为两个孩子的接连离开，我整日郁郁寡欢，身体也每况愈下。 医生更是断定，我这辈子再难有孕。 再后来为了让我有个盼头，沈长明从孤儿院带回来了儿子。 我也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孩子身上。 我给他织毛衣、纳鞋底。 他上中学时偷着去水库游泳差点淹死，我跪在岸边给救他的人磕了三个响头。 后来他考上大学，正赶上家里出了事，拿不出钱。 我瞒着所有人去医院卖了两次血，挨家挨户给人磕头借钱，才凑够他的学费和生活费。 可结果呢？ 我的两个孩子是沈长明故意弄掉的。 我养了三十二年的孩子，是他和宋淑莲的。 结婚四十年，我拥有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 我成了孤家寡人，他却子孙满堂！ 我恨啊，我从没有像现在一样恨过沈长明！ 我强忍着眼泪，打车去了部队大院。 这里是沈长明现在办公的地方，也是我爹生前带队驻扎过的地方。 我直接跪在大院门前，扯着嗓子，声泪俱下： “沈长明骗婚四十年，害死我两个孩子，求领导为我做主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