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秋日的风带着锋利的凉意,卷起美院梧桐大道上金黄的落叶,也卷走了林溪心头残存的最后一丝暖意。她刚从数字艺术社的工作室出来,指尖还残留着数位笔微凉的触感和屏幕上未完成稿件的斑斓色彩。与顾言共同负责的那个名为“共生”的跨媒介艺术项目已进入关键阶段,这是他们心血与才华的结晶,更是两颗灵魂在数字与颜料交织的宇宙中无声碰撞的证明。

然而,这份隐秘的喜悦如同被乌云遮蔽的夕照,转瞬即逝。

手机在口袋里执着地震动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林溪的心猛地一沉——是母亲。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母亲很少在这个时间点打电话,除非……

“小溪,”电话那头母亲的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医院…医院那边又催缴了。这个月的治疗费……还差不少。”

林溪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冰冷的金属外壳似乎要将寒意直接渗透进她的骨髓。她靠在冰冷的廊柱上,望着远处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画室窗户,那曾是她梦想的灯塔,此刻却像遥不可及的幻影。

“妈,你别急,”她强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我下午刚结了上个月画廊兼职的工钱,先转过去。剩下的……我再想办法。”她没说出口的是,这笔钱原本是她省吃俭用,打算更换那支已经磨损得厉害的画笔,以及购买一种特殊的、能完美模拟星空效果的昂贵颜料的。梦想在生存面前,总是显得那么奢侈。

“小溪,苦了你了……”母亲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你爸他……唉,他托人又给你捎话了,说只要你点头答应转去金融系,下学期学费和生活费,甚至我的医药费……都不用愁了。”

又是这样。林溪闭上眼,一股熟悉的、混合着无力与愤怒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父亲的“关心”总是带着冰冷的交易性质,仿佛她的人生只是一份待价而沽的合同。艺术?在他们眼中,不过是填不饱肚子的涂鸦。

“妈,你知道的,我不可能放弃。”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像寒风中挺立的一株细草。

挂断电话,夕阳的暖光似乎也失去了温度。林溪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头的酸涩,准备去画室再熬一会儿。就在这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出现在长廊尽头。

许薇。

她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米白色羊绒套装,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像刚从时尚杂志封面走下来。她身边还跟着一位神情严肃、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价格不菲的公文包。许薇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林溪,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径直向她走来。

“林同学,真巧。”许薇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亲昵,“介绍一下,这位是顾氏集团法务部的张经理。”

林溪心头警铃大作。顾氏集团?顾言父亲的帝国?他们找她做什么?

“林小姐,你好。”张经理面无表情地递上一张烫金名片,语气公式化得没有一丝波澜,“顾董事长想请您喝杯咖啡,就在学校对面的‘云顶’会所。车已经在楼下等了,请。”

这不是邀请,是命令。林溪看着那张散发着冰冷气息的名片,又看看许薇眼中毫不掩饰的得意和一丝……怜悯?她瞬间明白了母亲那通电话背后可能存在的关联。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云顶”会所顶层,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整个城市的繁华景象,车水马龙如同流淌的星河。室内暖气开得很足,空气中弥漫着昂贵的雪茄和咖啡混合的醇厚香气,却让林溪感到窒息。

顾言的父亲——顾宏远,就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里。他保养得宜,鬓角微霜,眼神锐利如鹰隼,周身散发着久居上位者的强大气场。他并没有起身,只是微微抬了抬手示意林溪坐下。许薇则像个女主人般,姿态优雅地坐在稍远一点的单人沙发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张经理垂手侍立一旁。

“林溪同学,久仰。”顾宏远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和小言在做的那个‘共生’项目,我略有耳闻。年轻人有想法,很好。”

林溪挺直脊背,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谢谢顾董关心。”她知道,这只是开场白。

果然,顾宏远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更具压迫性:“不过,艺术终究是艺术,是小众的消遣。小言将来要继承顾氏,他的时间和精力,应该投入到更有价值、更能创造实际效益的事情上。比如集团正在全力推进的‘智慧城市’数字艺术地标项目。”

他顿了顿,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林溪脸上:“这个项目,将是小言履历上至关重要的一笔,也是他正式进入集团核心层的敲门砖。集团需要他集中全部精力,拿出最完美的作品。”

林溪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所以,”顾宏远身体微微前倾,带来更强的压迫感,“‘共生’项目,必须停止。或者更确切地说,顾言必须从这个项目中退出,由你独立完成——当然,署名权也将只属于你个人。”他朝张经理示意了一下。

张经理立刻上前,将一份文件和一个薄薄的、印着银行徽标的信封放在林溪面前的茶几上。信封没有封口,里面露出一叠令人咋舌的现金支票的一角。那份文件,则是一份《项目归属权及保密协议》。

“这是对你创作损失的合理补偿。”顾宏远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谈论一桩普通的生意,“足够支付你母亲未来两年内所有的治疗费用,以及你个人完成学业所需的一切开销。签署这份协议,这些钱立刻生效。并且,顾氏可以为你母亲联系国内最顶尖的医疗资源。”他抛出的条件精准地击中了林溪最脆弱的地方。

林溪的目光落在那叠支票上。那薄薄的纸张,承载着母亲生的希望,也承载着她沉重的负担。她仿佛能闻到消毒水的气味,听到病房里仪器的滴答声,看到母亲被病痛折磨得憔悴的脸庞。金钱的力量如此巨大,足以压弯许多人的脊梁。

许薇适时地轻笑一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林溪,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拿着这笔钱,治好你妈妈的病,安安稳稳毕业,不好吗?何必……非要挤进不属于你的世界呢?”她的目光扫过林溪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和磨边的帆布包,暗示不言而喻。

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流光溢彩,却照不进这间冰冷奢华的房间。林溪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让她保持清醒。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顾宏远耐心地等待着,手指有节奏地轻叩着沙发扶手。许薇的嘴角噙着笃定的微笑,似乎已经预见了结局。张经理则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静静矗立。

林溪抬起头,目光没有看那诱人的支票,也没有看那份冰冷的协议,而是直直地看向顾宏远。她的眼睛因为强忍着情绪而微微发红,但眼神却异常明亮、坚定,像淬了火的星辰。

“顾董,”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清晰地回荡在安静的房间里,“艺术对我来说,不是消遣。它是我在荆棘地里看到的唯一的光,是我对抗这个世界的武器,是我存在的意义。”

她缓缓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共生’,不仅仅是顾言的项目,更是我和他共同的心血,是我们用代码和颜料共同构建的世界。它承载着我们对艺术的信仰,对未来的期许。它不是筹码,也不是交易品。”

她的目光扫过那份协议和支票,眼中充满了鄙夷:“您用金钱和资源,就可以轻易抹杀一个年轻人的梦想和努力吗?就可以随意切割一段共同创造的羁绊吗?顾言在您眼中,究竟是儿子,还是一个必须按照既定程序运行的、没有感情的‘完美继承人’?”

顾宏远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变得极其危险。许薇的笑容僵在脸上,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恼怒。张经理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至于我母亲的病,”林溪的声音微微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会用自己的双手去承担。她的女儿,不需要靠出卖灵魂和信仰来换取医药费!”

话音未落,林溪猛地伸出手,一把抓起茶几上那叠刺眼的支票!在顾宏远骤然收缩的瞳孔和许薇的惊呼声中,她双臂用力——

“嘶啦——!!!”

清脆而决绝的撕裂声,如同惊雷般炸响!

崭新的支票在她手中被无情地撕成两半!她毫不停顿,双手再次用力,碎片变成四片、八片……洁白的、印着诱人数字的纸片,如同被狂风吹散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洒下来,落满了光洁如镜的茶几面,也落在了冰冷昂贵的大理石地板上。

“我的信仰,我的创作权,我和顾言共同的作品,”林溪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凛然,“它们,无价!”

整个房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纸片飘落的细微声响。顾宏远的脸阴沉得能滴出水,他盯着林溪,眼神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许薇用手捂住了嘴,震惊地看着满地狼藉的支票碎片,仿佛看着一堆燃烧的钞票。张经理下意识地向前一步,似乎想阻止什么,但最终僵在原地。

林溪胸膛剧烈起伏着,撕碎支票的动作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却也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虚脱的畅快感。她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挺直了那根仿佛永远不会弯曲的脊梁,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门口。高跟鞋(她为了这次“会面”特意向苏晓借的)踩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回响。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把手的瞬间,顾宏远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残酷的平静:

“林小姐,很有骨气。那么,你就亲眼看着,你所珍视的‘共生’,如何在你眼前彻底崩塌吧。还有,”他停顿了一下,声音里淬着毒,“你母亲病房里那束新鲜的百合,似乎快要枯萎了。没有持续的养分,再美的花,也撑不了几天。”

林溪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手死死地握住了门把手,冰冷的金属触感刺入掌心。母亲!他竟用母亲来威胁她!赤裸裸的,毫无遮掩!

她没有回头,用力拉开门,几乎是踉跄着冲了出去。走廊里明亮的灯光刺得她眼睛生疼,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云顶”楼下,冰冷的夜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却让林溪混乱而灼热的头脑稍稍清醒了一些。她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仿佛要挣脱束缚。刚才的决绝像一场耗费所有生命力的燃烧,留下的只有冰冷的灰烬和后怕的颤抖。母亲的病容、顾宏远最后那句阴冷的威胁,如同毒蛇般缠绕着她的心脏。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美院后门那条寂静的河边。河水在夜色下泛着幽暗的光,倒映着对岸阑珊的灯火。她找了个隐蔽的长椅坐下,将脸深深埋进手掌里,肩膀无声地耸动着。愤怒、屈辱、恐惧和对母亲深深的担忧,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该怎么办?她能怎么办?

不知过了多久,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不是电话,是一条信息。她麻木地拿出来,屏幕的微光映亮了她泪痕交错的脸。

发信人:顾言。

内容只有极其简短的两个字:

【在哪?】

林溪的心猛地一跳。他知道了?他怎么知道的?是许薇?还是他父亲已经通知了他?她看着那两个字,手指悬在屏幕上,却不知该如何回复。告诉他真相?告诉他他父亲用金钱和母亲的健康来逼迫她放弃他们共同的作品?告诉他她撕碎了那张能解决她所有困境的支票?他会怎么想?是理解她的坚持,还是觉得她愚蠢至极?

就在她犹豫不决时,又一条信息跳了出来:

【抬头。】

林溪下意识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向河对岸。在距离她几十米远的另一张临河长椅上,一个熟悉而清瘦的身影静静地坐在那里,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是顾言。他穿着黑色的外套,身影显得有些孤寂,隔着流淌的河水,远远地、沉默地望着她所在的方向。昏黄的路灯在他身上勾勒出模糊的光晕,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感受到那穿透黑暗的、专注的目光。

他没有走过来,也没有再发信息。他就那样坐着,像一个无声的守护者,隔着冰冷的河水,隔着这沉沉的夜色,静静地陪伴着崩溃边缘的她。

林溪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除了绝望,似乎还混杂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暖意。他知道了多少?他为什么在这里?他此刻在想什么?无数个疑问在心头翻腾。

她低下头,目光不经意间落在自己紧握的拳头上。刚才撕碎支票时太过用力,一片锋利的碎片不知何时刺破了她的掌心,留下了一道细小的伤口,渗出的血珠已经凝固,变成暗红色。而在她指缝间,还紧紧攥着一片稍大的支票碎片,那是她撕扯时无意识抓住的。

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她下意识地看向那片碎片。上面印着的,不仅仅是断裂的数字和银行标志的边缘。在支票撕裂的边缘下方,似乎……还粘连着一小片来自另一张纸的残角?那显然不是支票本身的内容。

林溪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小心翼翼地将那片粘连的纸角完全展开,凑近屏幕。

那上面只有寥寥几个打印的铅字,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她混乱的脑海:

「……股权转让意向书(草稿)……受让人:林……」

后面的字迹被撕裂了,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姓氏偏旁。

股权转让?意向书?受让人……林……?!

林溪猛地抬头,再次望向河对岸那个沉默的身影,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骤然收缩!

顾言……你到底做了什么?这片从顾宏远秘书公文包里带出的、意外粘连在支票上的碎片,到底指向一个怎样惊心动魄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秘密计划?

冰冷的河水在夜色中无声流淌,倒映着两岸迷离的灯火,也倒映着少女掌心那片染血的、藏着惊天秘密的纸屑,以及对岸青年沉默如谜的轮廓。夜风呜咽,卷起地上的落叶,也卷动着未知的惊涛骇浪。

林溪发现了意外粘连在支票碎片上的“股权转让意向书(草稿)”残片,受让人姓名部分被撕裂,只留下一个“林”字。这个爆炸性的信息彻底颠覆了她的认知,让她震惊地望向对岸沉默的顾言。这个发现意味着什么?顾言是否在暗中策划反抗他父亲的行动?这份意向书是否与她有关?他此刻沉默的守护背后,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决心与代价?顾宏远最后的威胁言犹在耳,“共生”项目和她母亲的安危悬于一线,而这片小小的纸屑,又将把所有人的命运推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