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冰冷的月光,如同凝固的银汞,透过柴房屋顶巨大的破洞,无声地泼洒在布满厚厚灰尘的地面上。那轮悬挂在漆黑天幕上的巨大血月,此刻已褪去了妖异的猩红,只余下一种冰冷、死寂的惨白,如同巨大的、毫无生气的眼瞳,冷冷地俯瞰着这片人间地狱。

死寂。

浓重得令人窒息的死寂,如同粘稠的液体,灌满了柴房的每一个角落。没有风声,没有虫鸣,没有怨灵的尖啸,没有婴灵的啼哭,连尘埃落定都悄无声息。只有那深入骨髓的阴寒,如同跗骨之蛆,依旧顽固地盘踞在空气中,无声地诉说着刚刚结束的恐怖。

苏阳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僵硬得像一块被遗弃的石头。他的脸埋在冰冷的尘土里,沾满了泥污和早已干涸的泪痕。那双曾因极度恐惧而瞪大的眼睛,此刻空洞地睁着,瞳孔涣散,倒映着头顶那轮惨白的死月,却没有任何焦点,仿佛灵魂也随着那吞噬一切的猩红漩涡一同消散了。

“姐……”

一声微弱得如同叹息、破碎得如同枯叶摩擦的声音,从他干裂乌紫的嘴唇间艰难地挤出。没有回应。只有死寂。巨大的空洞和冰冷的绝望,如同冰封的河流,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他感觉不到身体的疼痛,感觉不到手腕上那被怨灵占据过的冰冷僵硬,只有心脏的位置,像是被硬生生剜去了一大块,留下一个冰冷、黑暗、深不见底的窟窿,呼呼地灌着阴风。

她……没了。为了他……被那件邪衣……吞了。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

这个认知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猛地蜷缩起身体,将脸更深地埋进冰冷的尘土里,瘦弱的肩膀因为无声的、极致的悲痛而剧烈地颤抖起来。没有哭声,只有身体压抑到极致的痉挛和粗重艰难的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永恒。苏阳的身体停止了颤抖。一种冰冷的、近乎麻木的死寂取代了剧烈的悲痛。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

视线模糊,被泪水、泥污和失血的眩晕感笼罩。他茫然地环顾着这片狼藉的柴房——散落断裂的腐朽木柴,地面上泼洒的暗黑粘稠墨汁和早已凝固的、属于他自己的、还有……姐姐的血迹混合成的污渍。墙角,那个沉重古朴的墨斗静静地躺着,如同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目光最终,落在了离他不远处的地面上。

那面沾满泥污、布满污垢的镇魂铜镜,静静地躺在冰冷的尘土里。镜面模糊不清,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来自地狱的油污。然而,就在那污垢斑驳的镜面中心……

一道极其细微、却无比刺眼的、如同新鲜泪痕般的……暗红色血痕!正沿着冰冷的镜面……极其缓慢地……向下蜿蜒流淌!

那血色如此新鲜,如此粘稠,在惨白的月光下,泛着诡异的水光!

苏阳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死死地盯着那道血痕,身体僵硬得无法动弹。

这血……是谁的?姐姐的?还是……秦月瑶的?!

就在这时——

“阳……阳……”

一个极其微弱、极其飘渺、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中的女声,如同最轻柔的叹息,毫无征兆地……钻进了苏阳的耳朵!

那声音……太熟悉了!熟悉到刻骨铭心!是姐姐苏晚的声音!

苏阳浑身剧震!如同被一道电流击中!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难以置信地扫视着死寂的柴房!

“姐?!姐!是你吗?!你在哪?!”他嘶哑地喊出声,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在空寂的柴房里显得格外凄厉。

没有回应。只有死寂。仿佛刚才那声呼唤只是他悲痛过度产生的幻觉。

苏阳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巨大的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将他再次淹没。他痛苦地闭上眼,泪水无声地滑落。是幻觉……一定是……

“阳……阳……镜……子……”

那个微弱、飘渺的声音,再次幽幽响起!这一次,更加清晰了一丝!仿佛……就在耳边!又仿佛……直接来自他的脑海深处!

镜子?!

苏阳猛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目光死死钉在地上那面诡异的铜镜上!那镜面上蜿蜒流淌的新鲜血痕,此刻显得如此刺眼!

难道是……镜子?!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一丝渺茫希望的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猛地攫住了苏阳!他挣扎着,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手脚并用地朝着那面铜镜爬去!冰冷的尘土沾满了他的脸颊和双手,每一次挪动都牵扯着虚弱的身体和灵魂深处的剧痛。

终于,他爬到了铜镜旁边。颤抖的、沾满泥污的手,小心翼翼地伸向那冰冷的镜面。指尖在距离镜面一寸的地方停住了。他不敢触碰。那镜面上流淌的新鲜血痕,散发着浓烈的不祥和怨念气息,让他本能地感到恐惧。

“姐……是你吗……在……镜子里?”苏阳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哭腔,充满了无尽的希冀和恐惧。

沉默。死寂的沉默。铜镜冰冷,毫无反应。镜面上的血痕依旧在缓慢地、固执地向下流淌。

巨大的失落和更深的恐惧再次攫住了苏阳。难道……又是幻觉?或者……是那怨魂残留的陷阱?

就在他几乎要再次被绝望击垮时——

“滴答……”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滴水声,突然从铜镜中传出!

苏阳猛地低头!

只见镜面上那道蜿蜒流淌的新鲜血痕末端,一滴极其饱满、极其粘稠的暗红色血珠,正颤巍巍地凝聚、变大……然后,在苏阳惊恐的注视下,脱离了镜面,无声地滴落下来!

“啪嗒。”

血珠砸在冰冷的地面上,摔得粉碎。溅起几滴细小的血点。

而在那滴血珠滴落的瞬间,镜面上那蜿蜒的血痕旁边,极其突兀地、如同被无形的笔锋蘸着鲜血勾勒一般,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极其扭曲、却清晰无比的……字迹!

“张……”

张?!

苏阳的心脏猛地一跳!张秃子?!

这个字如同一个冰冷的楔子,狠狠钉入他混乱的意识!张秃子!那个当铺老板!那个给了姐姐邪门活儿、给了“缠魂丝”、被姐姐用铁片逼问出陈府位置和墨斗的人!是他!这一切的源头!

难道……姐姐最后想告诉他的……是这个?!

“张……秃……子……”苏阳下意识地、咬牙切齿地念出了这个名字,眼中瞬间燃起了冰冷的、刻骨的仇恨!是这个人!把姐姐推进了地狱!

“嗡……”

铜镜突然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镜面上那粘稠的血痕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再次开始极其缓慢地、扭曲地……移动起来!

在“张”字的旁边,第二个更加扭曲、充满怨毒气息的血字……缓缓浮现!

“来……”

张……来?张秃子……来了?!

苏阳浑身汗毛瞬间倒竖!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头顶!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惊恐地扫向柴房那破碎的门口!

门外,是无边的黑暗和死寂。惨白的月光只照亮了门口一小片区域,更远处是深不见底的、如同巨兽之口的浓重阴影。

“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脚步声,如同毒蛇游过枯叶,毫无征兆地从门外那浓重的黑暗中……由远及近地传来!

脚步声很轻,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从容。每一步都踏在苏阳紧绷的心弦上!

苏阳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身体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他惊恐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门口那片被惨白月光切割出的、如同舞台般的光影区域。

脚步声……停在了门口的光影交界处。

一个矮胖、油滑的身影,如同从浓墨中渗出的鬼魅,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门口的光线下。

正是张秃子!

他脸上挂着那副招牌式的、皮笑肉不笑的油腻表情,浑浊的小眼睛里闪烁着精明的、令人极度不适的光芒,嘴角咧开一个夸张的弧度。他慢悠悠地拍了拍沾在绸缎马褂前襟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如同毒蛇般,在死寂的柴房里扫视了一圈,最后……落在了蜷缩在铜镜旁边、浑身泥污、脸色惨白如鬼的苏阳身上。

“啧啧啧……”张秃子慢悠悠地踱了进来,浑浊的眼睛在苏阳身上和地上那面流淌血痕的铜镜上扫过,嘴里发出夸张的、充满惋惜的啧啧声,“苏小子?怎么搞成这副鬼样子了?瞧瞧……啧啧,真可怜呐……”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猫戏老鼠般的戏谑和假惺惺的怜悯。

苏阳死死地盯着他,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中燃烧着冰冷的仇恨和恐惧,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下意识地、极其隐蔽地将身体挪动了一下,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地上那面诡异的铜镜。

“哎呀呀,别怕嘛。”张秃子似乎看穿了他的意图,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和得意,“老哥我呀,是特意来找你姐姐的。那么大一笔佣金,活儿还没干完呢,她人……怎么就不见了呢?”他浑浊的目光再次扫过地上泼洒的墨汁和血迹,意有所指。

“你……滚!”苏阳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恨意和恐惧,“我姐……没了……都是……你害的!”

“我害的?”张秃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一声,脸上的横肉抖动着,“苏小子,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买卖自愿,你情我愿!你姐姐自己贪图那笔钱,接了那‘活儿’,手艺不精,镇不住那宝贝的‘脾气’,出了岔子……怎么能怪到老哥我头上?”他摊了摊手,一副无辜受害者的嘴脸,浑浊的眼睛里却闪烁着幸灾乐祸和一丝……贪婪的精光。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苏阳身后、那面被他身体半遮半掩的铜镜上。镜面上那道新鲜的、蜿蜒流淌的血痕,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如此刺眼。

“咦?”张秃子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向前走了两步,试图看得更清楚,“这镜子……看着有点眼熟啊?苏小子,你姐姐……还留下什么‘好东西’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急切和贪婪。

苏阳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张开双臂,如同护崽的母鸡,死死挡在铜镜前面,布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张秃子:“不准碰!这是我姐的东西!滚开!”

“啧啧,小孩子家家的,脾气倒不小。”张秃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沉的、被打断好事的恼怒,“你姐姐的东西?哼!她欠着我的佣金呢!拿她的东西抵债,天经地义!”他不再废话,眼中凶光一闪,猛地伸出手,枯瘦如同鸡爪般的手掌,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油腻气息和不容置疑的蛮横,直接朝着苏阳身后的铜镜抓来!

“滚!”苏阳发出困兽般的嘶吼!求生的本能和巨大的愤怒瞬间爆发!他想也不想,一直紧攥在手中的、那截磨得锋利的薄铁片,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朝着张秃子抓来的手腕……狠狠地划了过去!

“嗤啦!”

锋利的铁片割破了张秃子华贵的绸缎衣袖!

然而,预想中的皮开肉绽并没有出现!

铁片划过的感觉……极其怪异!仿佛割在了一层坚韧无比的、冰冷的皮革上!阻力极大!

张秃子的手腕上,被划破的衣袖下,露出的皮肤……竟然呈现出一种极其诡异的、如同陈年棺材板般的……青黑色!皮肤表面布满了细密的、如同龟裂般的纹路!一股淡淡的、如同腐朽棺木般的阴冷死气,从那青黑色的皮肤上散发出来!

苏阳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这……这绝不是活人的皮肤!

张秃子被抓伤,非但没有惨叫,浑浊的眼睛里反而闪过一丝暴戾的凶光!他枯瘦的手腕猛地一翻,如同铁钳般,瞬间反扣住了苏阳握着铁片的手腕!

冰冷!僵硬!力量大得惊人!如同被铁箍死死锁住!苏阳感觉自己手腕的骨头都要被捏碎了!剧痛让他眼前发黑!

“小兔崽子!找死!”张秃子狞笑着,另一只手高高扬起,五指成爪,指甲在惨白的月光下闪烁着幽暗的、如同金属般的光泽,带着一股腥风,朝着苏阳的脖子狠狠掐来!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苏阳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姐姐……我来找你了……

就在那冰冷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爪子即将触碰到苏阳脖颈的刹那——

“嗡——!”

地上那面被苏阳身体遮挡的镇魂铜镜,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的猩红光芒!那光芒瞬间照亮了张秃子狰狞的脸和他手上那青黑色的皮肤!

同时!

一个冰冷、怨毒、带着无尽焦急和警告的女声,如同最锋利的冰锥,毫无征兆地、直接在苏阳混乱的脑海深处炸响:

“咬……破……手……指……按……镜……面……快——!!!”

是姐姐苏晚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