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
一声闷响。
“道长!求求您!救救我弟弟!无论什么法子!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求您救救他!”苏晚的声音带着泣血的哀求,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他还这么小!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能……不能就这样……”她哽咽得说不下去,只是不停地磕头,额前很快红肿一片。
“姐……姐……”苏阳被姐姐这突如其来的激烈举动吓到了,他不知所措地看着苏晚,伸出冰凉的小手想去拉她,声音里带着哭腔,“姐……不哭……阳阳……听话……阳阳不怕疼……”
清虚道长看着眼前这一幕,眼中悲悯更甚。他并未立刻去扶苏晚,只是深深地叹息一声。
“女施主,请起。”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贫道既允你二人入观,便不会袖手旁观。”
苏晚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和血污的脸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道长,充满了绝境逢生的希冀光芒。
清虚道长目光温和而坚定地看着她:“小施主之伤,根在魂损,表在阴毒。当务之急,需固本培元,稳其魂火,如同为将熄之烛添上灯油,护住那一点微光。待根基稍固,魂火渐旺,方可徐徐引导,清除那深入骨髓的阴毒余秽。此乃水磨功夫,急不得,也……乱不得。”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庭院中那几株苍劲的古松,声音带着一种悠远的意味:“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小施主命魂属阳,却遭阴煞侵染,阴阳失衡,此乃病根之一。贫道观中有一方古法药浴,取山阳灵泉,辅以纯阳草药,再以‘固魂符’镇守心神,或可助他吸纳阳气,驱逐阴寒,稳固那摇摇欲坠的魂基。”
“药浴?”苏晚喃喃重复,眼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之火。
“正是。”清虚道长点头,“此非一日之功,需每日浸泡,以观其效。期间,贫道会以金针度穴之法,助其疏通被阴毒淤塞的经络,引导药力通达四肢百骸。此过程或有不适,需小施主忍耐。”他看向苏阳,目光温和中带着鼓励。
苏阳似懂非懂,但看着道长温和的眼神,又看看姐姐充满期望的脸,他茫然地点了点头,小声说:“阳阳……不怕……只要……姐姐在……”
苏晚的心被弟弟这句话狠狠戳中,酸涩与温暖交织。她再次重重磕了一个头:“谢道长救命之恩!苏晚……愿做牛做马报答!”
清虚道长微微摇头:“救人济世,乃我辈本分,何须言报。”他话锋一转,目光再次落回苏晚身上,那温润的眼神变得极其深邃,仿佛要看穿她的灵魂深处。
“只是……”道长的声音沉缓下来,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了然,“女施主自身……亦需……慎重。”
苏晚的身体瞬间僵住!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头顶!她下意识地想要蜷缩,想要躲避那道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体内的阴煞之气仿佛感受到了威胁,不安地躁动起来,手腕上那道暗红的灼痕也隐隐发烫。
“道长……我……”她张了张嘴,声音艰涩。
清虚道长抬手,示意她不必多言。他的目光落在苏晚手腕上那道若隐若现的暗红灼痕上,又似乎穿透了她的皮囊,直视着那缠绕在她魂魄之上的、冰冷而沉重的敕令印记。
“魂染阴煞,阳火难近。此乃……命数之变,亦是……枷锁之始。”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同重锤敲在苏晚心上,“你魂魄深处那股阴寒之气,已非寻常阴邪沾染,而是……得了‘印记’,得了‘敕令’。”他点到即止,并未直接点破“活阴差”三字,但那眼神已说明一切。
“此‘变’,此‘锁’,非药石可医,非道法可解。强行驱除,恐反噬其身,魂飞魄散。”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奈,“然,祸福相依,枷锁亦是护持。此‘锁’在身,寻常阴邪鬼魅,自当退避三舍,不敢近你身侧。那阴煞之气,虽令你畏阳近阴,却也如同……一件与生俱来的‘甲胄’。”
苏晚的心如同被浸在冰水里,又如同被放在火上烤。道长的话印证了她最深的恐惧——她真的不再是完整的人了。但那一丝“甲胄”的比喻,又让她在绝望中看到了一线微弱的、扭曲的生机。
“道长……我……”她艰难地开口,声音沙哑,“我……明白。我只求……能护住弟弟……看着他……好起来……其他的……我不在乎……”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认命的麻木,却又透着一股磐石般的坚定。
清虚道长看着她眼中那不顾一切的决绝,沉默了许久。最终,他长长地、带着无尽悲悯地叹息一声:
“痴儿……”
这一声叹息,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又仿佛只是对这命运无常的一声感慨。
“既如此……”道长缓缓站起身,“事不宜迟。贫道这便去准备药浴所需。女施主,请带令弟随贫道来。”
他转身,青色道袍在清冷的空气中划过一个平和的弧度,率先向静室外走去。
苏晚连忙扶着苏阳起身。苏阳的身体依旧虚弱,脚步有些虚浮,全靠苏晚搀扶。他紧紧抓着姐姐的手臂,茫然地跟着,小声问:“姐……要去……泡澡吗?”
“嗯,阳阳乖,泡了澡……就不冷了……身体也会好起来……”苏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尽管她自己的心也如同被巨石压着。
穿过一道小小的回廊,来到后院。后院更加清幽,角落有一间单独的石室。石室的门开着,里面热气氤氲,一个硕大的、半人高的柏木浴桶置于中央,桶内热气腾腾的褐色药汤正散发着浓郁而奇异的药香,混合着硫磺的气息(那是山阳灵泉的味道),还有一种淡淡的、类似松香的宁神气息。
浴桶旁的地面上,用朱砂绘制着一个繁复而玄奥的圆形符阵,线条流畅,散发着微弱却稳定的暖意。符阵的阵眼处,放置着一盏造型古朴、灯焰呈现奇异淡金色的油灯。
清虚道长站在浴桶旁,手中拿着几张新画的、墨迹未干的黄色符箓,符纸上勾勒着同样玄奥的红色符文。
“小施主,褪去外衣,入此药汤。”道长指着浴桶,对苏阳温和地说道,同时将手中的几张符箓,按照特定的方位,分别贴在浴桶的内壁四周。
苏阳看着那热气腾腾、颜色深沉的药汤,又闻着那浓烈的药味,小脸上露出明显的畏惧,下意识地往苏晚身后缩。
“阳阳不怕,姐姐在。”苏晚蹲下身,柔声安抚,忍着体内因靠近这纯阳药气和符阵而产生的强烈不适感,开始帮弟弟解开棉袄的盘扣。
苏阳的身体冰凉僵硬,在脱去厚重棉袄,露出里面同样破旧单薄的中衣时,他冷得剧烈地哆嗦起来,胸前那道狰狞的伤口和盘踞的青黑色印记也暴露在空气中,显得格外刺眼。
苏晚强忍着心痛,帮弟弟褪下最后一件衣物。少年瘦骨嶙峋、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身体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胸前那道贯穿的伤口和周围蔓延的青黑色,如同恶毒的烙印,看得苏晚心如刀绞。
“姐……冷……”苏阳抱着瘦弱的肩膀,牙齿打颤,求助地看着苏晚。
“很快就不冷了,阳阳乖。”苏晚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扶着弟弟冰冷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将他送入那热气腾腾的药汤中。
“啊!”苏阳的脚趾刚碰到药汤,就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猛地缩了回来!那药汤的温度似乎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烫得他小脸皱成一团。
“忍一忍,小施主。”清虚道长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此汤温度乃阳气汇聚之需,初时或有灼烫之感,片刻即会适应,反有暖意内生。”
苏晚也在一旁柔声鼓励:“阳阳最勇敢了,姐姐知道有点烫,忍一下,忍一下就好了……”
在姐姐的安抚和道长温和目光的注视下,苏阳咬着下唇,眼中噙着泪花,鼓起勇气,再次将脚探入药汤,然后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将整个身体沉入那滚烫的褐色液体中。
“唔……”强烈的灼热感瞬间包裹全身,苏阳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小脸瞬间涨得通红,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身体下意识地想要挣扎逃离。
“凝神静气,勿动勿惧。”清虚道长的声音如同定心咒语响起。他伸出右手食指,指尖萦绕着一点极其微弱、却精纯无比的金光,闪电般在苏阳的眉心、膻中、气海三处大穴各点了一下!
苏阳浑身剧震!只觉得三道温和却无比强大的暖流瞬间注入体内,如同三股暖泉,强行压下了那剧烈的灼痛感,更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引导着他体内那微弱散乱的生机,抵抗着药汤中霸道的纯阳药力对阴毒余秽的冲击!他紧皱的眉头略微舒展,虽然依旧感觉全身如同被无数细针扎刺,火辣辣地疼,但那种想要逃离的本能冲动被强行压制了下去。
“抱元守一,感受药力。”清虚道长收回手指,脸色似乎比刚才又苍白了一分。他拿起最后一枚符箓,口中念诵着玄奥晦涩的咒文,手指一弹,那符箓无火自燃,化作一道淡金色的流光,没入浴桶下方那盏淡金色油灯的灯焰之中!
“嗡——!”
灯焰猛地一跳,瞬间明亮了数倍!淡金色的光芒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与地面朱砂符阵散发的暖意以及浴桶四周符箓的力量相互呼应,形成一个柔和而坚固的光罩,将整个浴桶笼罩其中!
光罩形成的瞬间,苏晚只觉得一股强大的纯阳气息如同无形的屏障,将她猛地向外推开了一步!体内的阴煞之气发出尖锐的哀鸣,仿佛被投入了熔炉!她脸色煞白,额头瞬间渗出冷汗,胸口一阵翻江倒海般的恶心感涌上喉咙,被她强行压下。
她只能站在光罩之外,隔着那层朦胧的淡金色光晕,紧张万分地看着浴桶中的弟弟。
苏阳浸泡在翻滚着热气的药汤中,淡金色的光晕笼罩着他瘦小的身体。他紧闭着双眼,长长的睫毛因为痛苦而微微颤抖,小脸在热气蒸腾下泛着病态的红晕,嘴唇却依旧苍白。汗水混合着药汤,不断从他额角滑落。他似乎在努力按照道长的要求“抱元守一”,小小的身体在滚烫的药力冲击和符阵的守护下,微微颤抖着,如同狂风暴雨中一株随时可能折断的幼苗。
药汤的颜色似乎正在发生极其细微的变化,一缕缕极其淡薄、却带着腐朽气息的青黑色烟雾,正极其缓慢地从苏阳的身体各处,尤其是胸前的青黑色印记中,丝丝缕缕地逸散出来,随即被那淡金色的光晕和滚烫的药汤迅速消融、净化!
有效!真的在清除!
苏晚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疼痛来驱散内心的煎熬和那被纯阳气息灼烧的不适感。她不敢眨眼,生怕错过弟弟一丝一毫的变化。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石室内药香浓郁,热气蒸腾,淡金色的光晕稳定地笼罩着浴桶。苏阳的身体依旧在微微颤抖,但眉宇间那浓重的痛苦之色似乎缓和了一丝丝,呼吸也似乎比之前稍微平稳了一点。
清虚道长盘膝坐在浴桶旁的一个蒲团上,闭目凝神,手指偶尔掐动一个法诀,维持着符阵和那盏固魂金灯的稳定。他的脸色始终有些苍白,显然维持这古法药浴,对他自身的消耗也非同小可。
一个时辰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终于,浴桶中药汤的颜色似乎变得更加深沉,翻滚的热气也减弱了一些。清虚道长缓缓睁开双眼,眼中带着一丝疲惫,但目光依旧清澈。他看了一眼浴桶中似乎陷入一种半昏睡状态的苏阳,又看了看桶中药汤的颜色变化和逸散的青黑色烟雾的浓度。
“时辰已到。”道长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他站起身,走到浴桶边,双手结印,口中念诵收束的法咒。笼罩着浴桶的淡金色光晕如同潮水般退去,没入下方那盏金灯之中,灯焰也随之恢复了之前的微弱。地面朱砂符阵的光芒也黯淡下去。
“女施主,可以了。”道长示意苏晚。
苏晚早已等得心急如焚,闻言立刻冲到浴桶边,顾不上那依旧滚烫的药汤和残留的纯阳气息对自己造成的刺痛,伸手探入水中,想要将弟弟抱出来。
当她的手触碰到苏阳被药汤浸泡得滚烫的皮肤时,一种奇异的感应瞬间传来!
弟弟的身体……似乎……真的没有之前那么冰冷刺骨了!虽然依旧虚弱滚烫,但那种深入骨髓的阴寒之意,似乎……被驱散了一点点?
巨大的惊喜如同暖流,瞬间冲散了苏晚心中的阴霾和身体的强烈不适!她小心翼翼地将苏阳从药汤中抱出。少年浑身湿透,皮肤泛着红晕,紧闭着眼睛,呼吸均匀,似乎已经疲惫地睡去。胸前的青黑色印记……颜色似乎……真的比之前……淡了那么一丝丝?虽然极其细微,但苏晚无比确信!
“道长!您看!印记……好像淡了!”苏晚的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抱着弟弟的手都在抖。
清虚道长仔细看了看苏阳胸前的印记,又探了探他的脉搏,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欣慰的疲惫笑容:“药力入体,阳气稍复,阴毒受激,确被逼出少许。此乃……好的开端。”
他将早已准备好的一块干净厚实的粗布递给苏晚:“速将小施主擦干,穿好衣物,送回静室歇息。他此刻神魂疲惫,最需静养。药浴需日日坚持,循序渐进,急不得。”
苏晚连连点头,如同捧着失而复得的珍宝,小心翼翼地用粗布裹住弟弟湿漉漉的身体,动作轻柔地为他擦拭。她感受着弟弟身上传来的微弱暖意,看着他沉睡中似乎舒展了一点的眉头,心中那沉重的绝望,终于被撕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缕名为“希望”的光。
她抱着沉睡的苏阳,跟在清虚道长身后,一步步走回那间简朴的静室。将弟弟安顿在榻上,盖好薄被,看着他安稳的睡颜,苏晚才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她转过身,对着静立一旁、面色依旧有些苍白的清虚道长,深深一揖,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
“道长……再造之恩……苏晚……没齿难忘!”
清虚道长微微摆手,目光再次落在苏晚身上,那温润的眼底深处,依旧带着那一丝深沉的悲悯和了然。他看着眼前这个为了弟弟可以付出一切、魂魄却已染上非人印记的女子,看着她眼中那劫后余生的微弱希望光芒,最终,只是低声念诵了一句:
“福生无量天尊……”
窗外,日影西斜,将白云观古朴的影子拉得斜长。药香与檀香的气息在静室中交融弥漫。
夜,似乎还很长。但至少,在这道观的庇护下,那一点微弱的魂火,正被小心翼翼地护持着,在黑暗的余烬中,艰难地……重新燃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