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义庄内昏黄的灯火猛地一跳,仿佛被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光线骤然黯淡了一瞬。那只躺在林九掌心的纸鹤,翅膀尖上几点暗红的印记,在摇曳的光线下如同凝固的血泪,散发着冰冷刺骨的邪异气息。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师徒四人粗重压抑的呼吸声,与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交织。

“不……不是师父您放的?”李秋生声音发颤,脸色比纸还白,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远离那只诡异的纸鹤。他想起自己之前还抱着法器袋在供桌附近打盹,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王文才也放下了刚拿起的笤帚,浓眉紧锁,方正的脸上满是凝重,瓮声问道:“师父,这……这东西哪来的?看着就邪性得很!”他本能地挡在张晓光前面一点,虽然张晓光总笑他木讷,但作为师兄,护着师弟的本能早已刻在骨子里。

张晓光被王文才挡着,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一双大眼睛死死盯着那纸鹤,脸上的好奇压过了恐惧,甚至还带着点跃跃欲试的探究:“师父!这纸鹤折得真精细!就是这红点……闻着有股子铁锈混着烂泥的怪味儿!像是……像是不新鲜的血?谁这么缺德,把血抹纸鹤上扔咱义庄来?是挑衅吗?”

“不是挑衅,”林九的声音低沉得如同从地底传来,带着一种压抑的冰寒,“是标记!是窥探!”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纸鹤翅膀尖上的暗红印记,指尖传来一阵细微的、如同冰针刺入骨髓的阴邪刺痛感。这感觉,与褡裢深处那枚引妖钉散发的气息如出一辙,却又多了几分……怨毒与窥伺!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视义庄每一处阴影角落,最终定格在纸鹤被发现的位置——供桌下方靠近墙根处,那里有一小片不易察觉的、新鲜的泥土印记,颜色比周围深一点点,像是沾了水的鞋底不经意蹭上去的。

“有人在我们离开时,潜入此地。”林九一字一句,斩钉截铁,“此人……身法诡秘,能避过土地感应(注:义庄虽破败,但有简单守护结界),且精通邪术!”

“潜……潜入?”李秋生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这平日里熟悉的义庄瞬间变得危机四伏,仿佛每个角落都藏着看不见的眼睛。

“师父!这能忍?咱们得把这装神弄鬼的鼠辈揪出来!”张晓光义愤填膺,撸起袖子,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出去抓人。

“莽撞!”林九低喝一声,锐利的目光让张晓光瞬间缩了缩脖子。“敌暗我明,此刻贸然搜寻,正中其下怀!此人留下此物,必有图谋,或许就在等我们自乱阵脚!”

他小心地将纸鹤重新用黄布层层包裹好,隔绝那令人不适的邪气,郑重地放在矮几上。然后,他迅速从随身褡裢里取出三枚边缘磨得光滑、带着古旧铜绿的铜钱,又叫三才探邪钱。这三枚铜钱形制古朴,中心方孔象征着天地人三才贯通,是探察阴阳邪气的常用法器。

“文才,取无根水,何为无根之水,便是雨水,一碗,要清晨承接的。”林九沉声吩咐。

“是!师父!”王文才立刻应声,转身小跑着奔向厨房。他心思实在,师父吩咐什么就做什么,从不问缘由。

“晓光,去后院,取那只养了三年以上的大红公鸡,取……鸡喉骨一块!要带着血丝的!”林九继续下令,语气不容置疑。

“鸡喉骨?得嘞!马上!”张晓光眼睛一亮,虽然不明白具体用途,但知道师父要做法了,兴奋地应了一声,像只兔子般蹿向后院。

李秋生看着师父有条不紊的布置,心下稍安,连忙问道:“师父,那我做什么?”

“看好门窗!用新画的镇宅符贴在门缝窗棂内侧!”林九一边说,一边走到墙角法器箱旁,亲自取出一小包研磨好的上好朱砂和一支狼毫笔,铺开一张裁剪整齐的黄纸。

“明白!”李秋生不敢怠慢,立刻找出空白符纸和朱砂碟,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绪,开始凝神绘制镇宅符。他画符的功底不如师父深厚,但胜在认真,每一笔都灌注了心神。

片刻,王文才端着一碗清澈的雨水回来了,小心翼翼地放在林九面前的矮几上。紧接着,张晓光也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手里捏着一块沾着新鲜血迹、约莫小指指甲盖大小、呈月牙状的暗红色骨头——正是鸡喉骨!三年以上的大公鸡,其喉骨阳气充沛,是感应阴邪的绝佳媒介。

林九将三枚“三才探邪钱”一字排开,浸入无根水中。铜钱入水,水面竟不起丝毫涟漪,仿佛沉入的不是液体,而是凝固的油脂。接着,他将那块尚带血丝的鸡喉骨轻轻放在三枚铜钱的正上方。

“天地无极,乾坤借法!三才定位,邪踪显形!”林九手掐法诀,口中低诵咒语,指尖凝聚一丝微弱的法力,凌空点在盛水的碗沿上。

嗡……

碗中的无根水仿佛被无形的力量搅动,开始缓缓旋转起来。那三枚浸泡在水中的铜钱,如同被赋予了生命,随着水流的旋转轻轻震动,发出极其细微的嗡鸣。而那块放在铜钱上的鸡喉骨,其上的血丝如同活物般开始微微扭动、延伸!

最诡异的变化发生在包裹着纸鹤的黄布上!

一缕缕肉眼可见的、极其稀薄、如同灰色烟雾的污浊气息,竟无视了黄布的层层包裹,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这些灰气仿佛有生命,带着令人作呕的阴寒和怨毒,刚一出现,就朝着碗中那三枚铜钱和鸡喉骨缠绕过去!

嗤嗤嗤!

灰气与旋转的无根水、震动的铜钱、以及鸡喉骨上扭动的血丝接触,发出如同烧红烙铁放入冷水般的刺耳声响!缕缕青烟冒起,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腥臭味!

“师父!灰气!有灰气冒出来了!”张晓光指着黄布包裹,失声叫道。

“它在攻击师父的法器!”李秋生也看得心惊肉跳。

王文才更是握紧了拳头,紧张地盯着那碗翻腾的水和冒烟的血骨。

林九目光如炬,死死盯着碗中的变化。只见那三枚铜钱在灰气的侵蚀下,原本温润的古铜光泽迅速黯淡下去,表面甚至浮现出细微的、如同锈蚀的黑色斑点!而鸡喉骨上的血丝,更是被灰气纠缠、吞噬,颜色迅速变暗、枯萎!

然而,就在这邪气肆虐之时,那碗承载三才的无根水,旋转速度陡然加快!水面中心甚至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漩涡!漩涡之中,隐隐有极其微弱、但异常坚韧的纯白毫光透出,如同风中残烛,却死死护住三枚铜钱和鸡喉骨的核心,抵抗着灰气的侵蚀!

双方陷入僵持!污浊灰气如同无数条毒蛇,疯狂缠绕噬咬,而碗中的毫光则如同不灭的星火,顽强抵抗!

就在这僵持的紧要关头,林九眼中精光爆射!他猛地咬破自己右手食指指尖,一滴殷红的血珠瞬间沁出!他屈指一弹!

咻!

那滴饱含至阳之气的指尖血,精准无比地落入碗中那急速旋转的水涡中心!

轰——!

仿佛一滴滚油落入冰水!

碗中那微弱的纯白毫光骤然暴涨!瞬间化作一道刺目的白光,如同利剑般横扫而出!

嗤啦啦——!

缠绕在铜钱和鸡喉骨上的灰色邪气,如同遇到烈阳的积雪,发出凄厉的、如同无数细针刮擦玻璃的尖啸,瞬间被白光蒸发、净化!缕缕污浊的青烟被白光涤荡一空!

白光持续了短短一息便消散了。碗中的水停止了旋转,变得浑浊不堪,飘着点点黑灰。那三枚铜钱光泽黯淡,布满了细密的黑色蚀痕,如同被强酸腐蚀过,显然已经废了。那块鸡喉骨更是彻底化为了焦黑的粉末,沉在碗底。

但包裹纸鹤的黄布,再无一丝灰气渗出。那冰冷的邪异感似乎也被暂时压制了下去。

林九脸色微微发白,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方才那滴指尖血蕴含了他一丝精元,消耗不小。但他顾不上调息,目光锐利地扫过碗中浑浊的水面。在那些漂浮的黑灰之上,隐隐约约,竟浮现出几道极其扭曲、断断续续的……暗红色纹路!这些纹路细看之下,竟隐隐构成了一个残缺的、如同某种异域菊花的图案!

“这……这是什么鬼画符?”张晓光凑近细看,只觉得那纹路扭曲诡异,多看两眼都头晕。

“不是中土符箓!”林九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震惊和彻骨的寒意,“这纹路走势,扭曲如虫,带着异域的邪性!与引妖钉上的符文同源!东洋扶桑的印记!还有这菊花……”他盯着那残缺的图案,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这标记,指向性太明确了!

“菊花?东洋人最喜欢的不就是菊花?”李秋生也反应过来,脸色煞白,“师父!是那个‘九菊妖女’?!”

王文才虽然不太懂什么妖女,但听到是害人的东洋邪术,也明白事态严重,瓮声道:“师父!他们盯上我们了?是因为我们查钱府的事?”

“恐怕不止是盯上!”林九缓缓直起身,目光扫过三个徒弟惊疑不定的脸,最后落回那只被黄布包裹的纸鹤上,“留下此物,既是警告,也是……试探我们的深浅!更是要将我们引向青牛镇!”他几乎可以肯定,青牛镇的连环命案,就是九菊霜夜或其爪牙布下的另一个陷阱!而义庄被潜入,留下邪鹤,说明对方已经注意到了他们,甚至可能将他们视为阻碍!

“那……那我们明天还去青牛镇吗?”李秋生咽了口唾沫,声音干涩,“这不是自投罗网?”

“去!必须去!”张晓光梗着脖子,少年意气被彻底激发,“怕什么!师父在!咱们师兄弟齐心,管他什么妖女,把她那劳什子菊花给她薅秃了!”

“对!师父!不能让他们再害人了!”王文才也用力点头,眼中是朴素的坚定。

林九看着徒弟们同仇敌忾的模样,心中那股被邪祟觊觎的阴霾稍稍驱散了些许。他正要开口布置,异变陡生!

放在矮几上、刚刚平静下来的黄布包裹,毫无征兆地剧烈震动起来!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要破布而出!

紧接着!

噗!噗!噗!

包裹着纸鹤的黄布,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内部猛地撕裂!那只黄纸折成的纸鹤,竟如同活物般,猛地从撕裂的布帛中挣脱出来,悬浮在半空!

它周身缭绕着稀薄但更加凝练的灰黑色邪气,翅膀尖上那几点暗红的菊花状印记,此刻竟亮起了妖异的红光!

更恐怖的是,那纸鹤的头颅,竟然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动起来!空洞的纸眼窝,直勾勾地“盯”住了离它最近的张晓光!

“妈呀!”张晓光吓得怪叫一声,连退好几步,差点撞翻身后的油灯!

“孽障!”林九反应极快,怒喝一声,左手闪电般从腰间抽出一张驱邪符,就要拍过去!

然而,那纸鹤的动作更快!它猛地一振翅膀!

呼——!

一股阴冷刺骨、带着强烈怨念和窥视感的邪风,如同无形的冰锥,狠狠刺向张晓光的眉心!

“小心!”林九目眦欲裂!距离太近,符箓已来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

“滚开!”一声沉闷的低吼响起!是王文才!他根本来不及思考,完全是本能反应,猛地将手中刚拿起来准备贴窗棂的一大叠厚厚的空白黄纸符箓,像扔盾牌一样,狠狠砸向那只悬浮的邪鹤!同时壮硕的身体用力撞开惊呆的张晓光!

哗啦!

厚厚一沓符纸撞在纸鹤上,虽然只是空白符纸,不含法力,但数量多且带着王文才全力一掷的冲劲,竟将那邪鹤撞得在空中翻滚了两圈,那股刺向张晓光的邪风也被符纸群稍稍阻挡、偏移了方向!

嗤嗤嗤!

被邪风扫过的几十张空白符纸,瞬间如同被强酸腐蚀,边缘焦黑卷曲,冒出缕缕青烟!

“我的符!”李秋生心疼得大叫,但也知道王文才这误打误撞救了张晓光一命。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万劫,证吾神通!”林九的驱邪符终于赶到!赤红的符箓精准地拍在了翻滚的邪鹤身上!

轰!

符箓化作一团赤红的火焰,瞬间将邪鹤吞没!那纸鹤在火焰中发出“吱吱”的尖锐厉啸,如同无数冤魂在嚎哭,疯狂扭动着,灰黑色的邪气拼命抵抗着火焰的净化!

然而,这赤焰乃林九含怒所发的正宗驱邪真火,威力岂是这小小邪物所能抵挡?仅仅两三个呼吸,尖锐的厉啸戛然而止,邪气被焚烧殆尽,那只诡异的纸鹤彻底化为了一小撮灰烬,飘散在空气中。

义庄内,只剩下火焰焚烧后的焦糊味和浓得化不开的阴寒死寂。

噗!

门口挂着的油灯火苗,毫无征兆地由昏黄转为幽幽的惨绿色!将整个义庄映照得如同鬼域!同时,窗外漆黑的夜色中,似乎有一道极其模糊、如同雾气凝结的黑影一闪而逝!快得如同幻觉!

“师父!灯!灯变绿了!”李秋生指着门口,声音抖得不成调子。

“窗外……好像有东西过去了!”张晓光惊魂未定,指着窗户,脸色惨白。

王文才也紧张地握紧了拳头,警惕地环顾四周。

林九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着地上那堆符纸的灰烬和门口惨绿的油灯,胸中的怒火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对方不仅留下邪鹤试探、标记,更是在邪鹤被毁的瞬间,施以秘法干扰灯火,甚至可能就在窗外窥视!这是赤裸裸的示威和挑衅!

“宵小之辈!藏头露尾!”林九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带着前所未有的杀伐之气,“文才!晓光!秋生!”

“在!”三个徒弟齐声应道,虽然害怕,但看到师父动了真怒,也强自镇定。

“取三清铃、五雷旗、缚妖索!立刻!”林九眼中寒光凛冽,“今夜,为师亲自坐镇!布‘三才伏魔阵’!将这义庄化为铜墙铁壁!我倒要看看,哪个魑魅魍魉,敢再踏进一步!”

“是!”三人不敢怠慢,立刻奔向法器箱。

林九走到门口,一把扯下那盏散发着惨绿幽光的油灯,狠狠摔在地上!灯油四溅,诡异的绿焰瞬间熄灭。他从怀里掏出一张自己绘制的、蕴含精纯法力的“三昧真火符”,啪地贴在门楣正中!

“敕!”

符箓无火自燃,化作一团温暖而明亮的橘黄色火焰,瞬间驱散了门口的阴寒和惨绿,将义庄大门映照得一片光明堂皇!

他目光如刀,穿透义庄的黑暗,望向青牛镇的方向,心中杀意如潮。九菊霜夜……这梁子,结下了!青牛镇,便是你我初战之地!他倒要看看,这东洋妖女,到底有什么通天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