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半，仁和医院行政楼的灯还暗着，苏淮已经整理好培训资料。她将听诊器、急救演示模型和整整二十页标准操作流程清单依次装入公文包，又检查了三遍。窗外，东方才泛起鱼肚白，路灯在晨雾中晕开昏黄的光圈。
手机震动，是医务科王主任的信息：【苏医生，消防中队的车到医院门口了】
苏淮皱眉。约定时间是六点，她本想提前到达布置场地。快步走向医院大门时，她看到一辆红色消防车停在禁停区，驾驶座上的人正对着后视镜刮胡子。
"早啊，苏医生！"副驾驶车窗摇下，林焰探出半个身子。他穿着橙色训练服，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前，脖子上还挂着条毛巾，"怕你找不到地方，专车接送。"
晨风送来他身上淡淡的汗水和薄荷沐浴露混合的气息。苏淮下意识后退半步："我有导航。"
"中队的门禁系统更新了，外来车辆要登记。"林焰已经跳下车，不由分说接过她的公文包，"放心，车消过毒。"他眨眨眼，显然是记得她的洁癖。
公文包被拿走的速度太快，苏淮的手指在空中悬了片刻。她注意到林焰右手虎口处贴着创可贴——是上周她缝合的伤口位置。
消防车引擎轰鸣着启动。驾驶座上的年轻队员通过后视镜好奇地打量苏淮："林队，这就是你说的'冰山医生'？"
"小陈！"林焰一巴掌拍在队友肩上，却对苏淮笑道，"别介意，这帮小子缺乏管教。"
苏淮抿紧嘴唇坐进后排。车厢里弥漫着橡胶和金属的气息，座椅上还有未干的水渍。她僵硬地坐着，尽量不碰到任何东西。林焰递来一瓶矿泉水："新的，没开封。"
瓶身凝结着冰凉的水珠。苏淮接过时，指尖碰到林焰的手掌，温度差让她微微一颤。
"手这么凉？"林焰皱眉，"你该不会是值夜班了吧？"
"偶尔。"苏淮简短回答，拧开瓶盖喝了口水。她没说自己通宵准备培训资料，更不会提及抽屉里那个被她小心保管的消防员皮夹。
消防车驶入训练基地时，朝阳刚刚跃出地平线。操场上一队消防员正在晨跑，整齐的口号声惊起树梢的麻雀。苏淮跟着林焰走向会议室，路过食堂时，诱人的食物香气飘出来。
"饿了吧？"林焰突然转身，"尝尝我们食堂的招牌大肉包？"
食堂里人声鼎沸，不锈钢餐盘碰撞出清脆声响。林焰不由分说拉着苏淮手腕往里走，她还没来得及挣脱，就被扑面而来的油烟味呛得咳嗽。
"林队！""队长早！"此起彼伏的问候声中，林焰把苏淮按在长凳上，转身端来两个堆成小山的餐盘。包子冒着热气，表皮油光发亮，旁边还堆着煎蛋、咸菜和豆浆。
"尝尝，老张的绝活。"林焰直接用手抓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大口，机油和汗水在他的指节留下黑色痕迹，"猪肉大葱馅，全队出警前的必备能量。"
肉汁顺着他的嘴角流下。苏淮盯着那个被咬出月牙形缺口的包子，胃部一阵抽搐。她拿出随身携带的酒精棉片，慢慢擦拭面前的筷子："我吃过早饭了。"
"就吃一个？"林焰把盘子往她面前推，油渍在桌面上拖出一道痕迹，"老张五点钟起来揉的面。"
苏淮的筷子悬在半空。她看到包子皮上有个可疑的黑点，可能是花椒，也可能是...她放下筷子："真的不用。"
林焰的表情黯淡了一瞬，随即又笑起来："你们医生是不是都有饮食洁癖？我上次送伤员去省院，看见营养科的医生拿着放大镜检查菜叶。"
"食品安全是医院基本标准。"苏淮声音冷了几分。
"但火场里有时候三天吃不上一口热饭。"林焰三两口解决掉包子，抹了抹嘴，"去年化工厂救援，我和队友轮换着在消防车后面啃压缩饼干。"
食堂突然安静下来。苏淮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冒犯了这些时刻准备赴险的人。她犹豫片刻，用筷子尖挑起一小块包子皮放进嘴里。浓郁的肉香立刻在口腔扩散，意外地美味。
"怎么样？"林焰眼睛亮起来。
"...还行。"苏淮又咬了一小口，这次尝到了鲜美的肉馅。
林焰大笑，转头对厨房喊："老张！冰山医生夸你的包子了！"
整个食堂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苏淮耳根发热，却注意到周围消防员们看林焰的眼神——那种毫无保留的信任和亲近，在医院等级森严的环境里几乎见不到。
培训室比苏淮想象中整洁。她把演示模型摆在讲台上时，二十名消防员已经整齐坐好。林焰坐在第一排正中间，笔记本摊开，像个认真的学生。
"根据市应急办与医疗系统合作协议..."苏淮翻开讲义，声音平稳得像心电图上的直线，"今天主要讲解新版CPR操作规范与创伤急救流程。"
她展示着PPT，目光不自觉扫过林焰。他正低头记笔记，后颈的汗珠顺着脊椎线条滑入衣领。那个总在急诊室狼狈出现的消防员，此刻在自己的领地里展现出另一种面貌——专注而威严，偶尔对队员投去警告的眼神，制止那些交头接耳。
"胸外按压深度至少5厘米不超过6厘米，频率100-120次/分钟。"苏淮播放示范视频，"任何偏差都会影响复苏效果。"
后排一个年轻队员举手："医生，火场里哪有空数厘米啊？我们以前都是按到肋骨断为止。"
会议室里响起几声轻笑。苏淮的嘴角绷紧了："医学标准不以场合改变。错误操作会导致患者二次伤害。"
"但等救护车到火场平均要8分钟。"另一个队员插话，"去年我们救出的触电工人，就是按老办法按回来的。"
苏淮刚要反驳，林焰突然站起来。会议室立刻安静。
"苏医生，"他出人意料地用了敬称，"能否请您示范标准动作？我来当模特。"他脱下外套，只穿着紧身训练T恤走上讲台，肌肉线条在布料下清晰可见。
苏淮的呼吸短暂地停滞了一秒。她戴上手套，示意林焰平躺在垫子上："模拟无意识状态。"
林焰闭上眼，突然又睁开："需要脱上衣吗？听说皮肤接触更..."
"不需要。"苏淮打断他，耳尖却红了。她跪在林焰身侧，双手交叠放在他胸口，"定位在两乳头连线中点。"
手掌下的胸膛温暖而坚实。苏淮开始按压，数着节拍："01、02、03..."林焰的肌肉比她想象的更硬，每次按压都需要使出全力。
"医生手劲不小啊。"林焰突然小声说，眼睛还闭着。
"别说话。"苏淮继续按压，"模拟患者不能..."
她的话被警报声打断。不是火警，而是她手表上的提醒——按压深度不足。苏淮皱眉，加大力度。
"5.5厘米，完美。"林焰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掌心滚烫，"我能感觉到你的力道。"
苏淮猛地抽回手："你怎么知道具体深度？"
"消防队每年急救复训。"林焰坐起来，距离近得能数清她的睫毛，"我还能背出2015版和2020版CPR指南的十七处差异。"
这个回答让苏淮惊讶地睁大眼睛。林焰趁机对队员们说："标准就是标准。从今天起，所有人按苏医生教的练。"他转向苏淮，声音低下来，"不过火场里情况特殊...也许下次你可以来看看我们实际救援环境？"
苏淮尚未回答，训练场突然传来一声尖叫。所有人冲向窗口——一个正在爬绳训练的消防员从十米高处滑落！
时间仿佛慢放。苏淮看到林焰像离弦的箭冲出会议室，她跟着跑出去时，刚好目睹他飞身接住下坠的队友。两人重重摔在缓冲垫上，林焰的手臂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
"林队！"队员们围上去。
苏淮的职业本能立刻接管了一切。她跪在林焰身边，手指轻触他明显肿胀的右腕："尺骨可能骨折了。"
林焰脸色苍白，却还试图笑："没事...小陈怎么样？"
"比你强多了。"被救的队员带着哭腔说，"队长你疯了吗！医生说过你右臂不能再受伤了！"
苏淮的手顿住了。她看向林焰的右臂——那道她缝合的伤口周围，皮肤呈现出不健康的紫红色。
"旧伤没好就训练？"她声音冷得像冰。
林焰试图坐起来："今早拉练时使了点劲..."
苏淮已经拿出随身携带的弹性绷带，动作利落地固定他的手腕。她的指尖碰到他手臂内侧时，林焰明显颤抖了一下。
"疼？"她放轻力道。
"有点。"这次他没再逞强。汗水顺着他的太阳穴流下，在晨光中闪闪发亮。
苏淮突然想起皮夹里那张照片上灿烂的笑容。此刻的林焰睫毛低垂，嘴角因疼痛紧抿，却依然对每个关心的队员报以安慰的眼神。某种温热的东西在她胸腔蔓延，让她包扎的动作不自觉地更加轻柔。
医务室里，苏淮给林焰的手腕打上临时石膏。窗外传来训练继续的口令声，消毒水的气味在阳光下静静挥发。
"至少三周不能负重。"她剪断绷带，"包括救人、训练和..."她瞥了眼垃圾桶里的包子包装，"单手抓五个包子。"
林焰轻笑，随即因为牵动伤处而龇牙咧嘴："苏医生，你刚才是不是担心我了？"
"我是担心我的教学成果被糟蹋。"苏淮整理器械，故意弄出很大声响，"下周我来复查。如果发现你擅自拆石膏..."
"你就给我打更厚的？"林焰用左手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笨拙地剥开递给她，"草莓味的，队里哄小孩用的。"
粉红色的糖纸在阳光下像一小片霞光。苏淮盯着它看了两秒，突然伸手接过，指尖不可避免地碰到林焰的手掌。这次她没有立刻缩回。
"对了，"林焰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上次我落下的皮夹..."
"在医务科失物招领处。"苏淮迅速回答，太快了。
林焰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突然倾身向前："那你知道我血型了？"
O型RH阴性。这个信息在苏淮脑海中自动弹出，她差点脱口而出。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正好落在林焰带笑的眼角，那里有细小的纹路，像是经常笑的证明。
"稀有血型应该更注意安全。"她最终干巴巴地说。
林焰的笑容扩大了。他慢慢凑近，近到苏淮能闻到他身上阳光和药膏混合的气息："苏医生，你脸红了。"
苏淮猛地站起来，椅子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就在这时，门被推开，小陈探头进来："林队！教导员找你问今天的事故报告！"
"马上去。"林焰应道，却仍看着苏淮，"谢谢你的...专业照顾。"他故意在"照顾"二字上加了重音。
苏淮收拾药箱的手微微发抖。当她再次抬头时，林焰已经走到门口，逆光的背影高大挺拔。他回头，举起打着石膏的手对她挥了挥，像某种笨拙的告别。
阳光突然变得太亮，苏淮不得不眯起眼。她低头发现那颗草莓糖还攥在手心，糖纸已经变得潮湿而柔软。医务室的门轻轻关上，但某种温度似乎留了下来，久久不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