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冰冷的雨水,似乎已渗入骨髓。

顾宅派来的黑色轿车,如同移动的金属棺椁,无声地滑过雨幕,停在了那间散发着昂贵香氛的豪华病房门口。

距离那场毁灭性的背叛,仅仅过去三天。

江晚(她必须强迫自己适应这个名字)坐在窗边。

脸上的肿胀消退了些许,淤青由骇人的青紫转为深沉的暗黄,眼角的缝线依旧清晰,像两条丑陋的蜈蚣盘踞。

每一次细微的表情牵扯,都带来清晰的刺痛。但这痛,如今成了刻骨的提醒。

病房门被无声推开。不是护士,而是一位身着剪裁利落、面料考究黑色套装的中年女人。

她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如鹰隼,不带一丝多余的情感。

“江小姐,”

她的声音平平无波,像机器合成的,

“我是顾宅的管家,陈芸。顾先生派我来接您。”

她的目光在江晚青黄肿胀的脸上停留了一瞬,没有惊讶,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苛刻的审视,仿佛在验收一件物品是否符合标准。

江晚没有回应,甚至没有看她。

她的视线落在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不断冲刷玻璃的雨线上。

那场雨,似乎从未停过,只是从室外下到了她的心里。

帆布包放在手边,里面装着那张被揉得几乎粉碎、又被她一点点展平、夹在硬纸板里的“晚期肝癌”诊断书,还有那张同样被捏得滚烫的巨额支票。

这两样东西,如今成了她灵魂上最深的烙印,时刻灼烧着她。

“江小姐,请。”

陈芸的声音提高了一度,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江晚缓缓转过头。动作牵扯到面部肌肉,疼痛让她下意识地蹙眉,但她立刻强迫自己放松。

她迎上陈芸审视的目光,那双属于江南晚的、被手术重塑过的眼睛,努力模仿着医生展示给她的照片里江南晚那种温婉、略带忧郁的神情。

空洞,是她此刻唯一能驾驭的伪装。

她站起身,拎起那个与周围奢华环境格格不入的旧帆布包。

这个动作似乎让陈芸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没有一句寒暄,没有一句关心术后恢复的话语。

江晚像个被设定好程序的玩偶,在陈芸无声的引领下,走出病房,穿过长长的、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步入电梯,最终坐进那辆散发着皮革和雪松冷香的轿车后座。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和湿气。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却丝毫无法驱散江晚骨子里的寒意。

陈芸坐在副驾驶,脊背挺直,一言不发。

司机更是如同隐形人。

车子平稳地行驶,窗外的城市在雨幕中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块。

江晚的目光没有焦点,只是看着雨水在车窗上蜿蜒流下。

沈屿舟和林薇那恶毒的笑语,如同附骨之蛆,一遍遍在脑海中回放。

“卖身钱买婚房……等她意外消失……”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她千疮百孔的心脏。

恨意在冰冷的胸腔里疯狂滋长、缠绕,几乎要冲破那层名为“江晚”的脆弱外壳。

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在宽大病号服袖子的遮掩下,死死攥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和毁灭一切的嘶吼。

不能失控。苏晚。

心底那个微弱的声音在尖叫,带着濒死的绝望和最后一丝理智。

你现在是江晚。只有成为江晚,活下去,才能让他们付出代价!这张脸,这个身份,是你现在唯一的武器!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

她强迫自己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肿胀青黄的眼睑上投下阴影,掩去所有翻腾的情绪。

再抬眼时,那双眸子里只剩下刻意维持的空洞和一丝属于“江南晚”照片里常见的、恰到好处的迷茫。

车子驶离繁华市区,进入一片掩映在葱郁林木中的静谧区域。

高耸的铁艺大门无声滑开,露出其后一条蜿蜒的私家车道。

雨中的花园,精心修剪的植物呈现出一种沉郁的深绿,巨大的喷泉池寂然无声,只有雨点砸落水面溅起的涟漪。

顾宅到了。

那是一栋极具现代感的巨大建筑,线条冷硬流畅,通体以深灰和玻璃为主材,在灰暗的天色下,像一头蛰伏的、沉默的钢铁巨兽。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一种压倒性的、冰冷的奢华感。

车子在主宅入口处停下。

巨大的玻璃门自动向两侧滑开,露出里面灯火通明、挑高惊人的玄关。

光洁如镜的深色大理石地面倒映着顶部的几何造型吊灯,散发着冷冽的光芒。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雪松、皮革和某种昂贵香料的复杂气息,比病房里的更浓郁,也更……压抑。

陈芸率先下车,撑开一把巨大的黑伞,走到江晚这边,替她拉开车门。动作标准,却毫无温度。

“江小姐,请跟我来。”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玄关里显得格外清晰。

江晚赤着脚踩在冰冷坚硬的大理石上——她三天前从医院跑回来时就没穿鞋,后来也无人关心。

寒意瞬间从脚底直窜头顶。她拎着那个破旧的帆布包,跟在陈芸身后,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格格不入和警惕。

玄关尽头,是一道宽阔的旋转楼梯。楼梯旁,站着一个男人。

顾承砚。

他就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穿着一身质地精良的深灰色家居服,双手随意插在裤袋里。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在江晚踏进玄关的瞬间,就牢牢锁定了她。

江晚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见到他。

手术前那次短暂会面,她满心绝望和交易,根本没看清。

此刻,他站在高处,以一种绝对的俯视姿态,审视着他的“作品”。

他的面容极其英俊,棱角分明,如同雕塑。但那双眼睛,深邃得如同寒潭,里面没有丝毫温度,只有一种冰封的、锐利的审视。

他的视线,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专注,从江晚湿漉漉、沾着泥污的赤脚,扫过她身上廉价宽大的病号服,最后,定格在她那张青黄肿胀、带着缝线、却已初具江南晚轮廓的脸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巨大的空间里,只有雨点敲打玻璃穹顶的沉闷声响,以及江晚自己压抑到极致的心跳。

顾承砚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她的眼睛上。他似乎在寻找什么,或者说,在确认什么。

那目光穿透了江晚刻意维持的空洞伪装,让她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衣服,暴露在冰天雪地之中,所有秘密和不堪都无所遁形。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从楼梯上走了下来。皮鞋踩在大理石台阶上,发出清晰而规律的“嗒、嗒”声,每一下都像踩在江晚紧绷的神经上。

他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站定。居高临下,强烈的压迫感几乎让她窒息。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

那是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保养得极好。

然而这只手的目标,却是江晚脸上最脆弱、最疼痛的地方——她眼角那道尚未拆线的、狰狞的伤口!

江晚的瞳孔猛地收缩,身体的本能让她想后退,想躲避。但理智像冰冷的铁箍,死死勒住了她的冲动。

不能躲!她是江晚,一个温顺的、接受了交易的替身,她不能对“主人”的触碰表现出抗拒!

就在那只带着冷意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肿胀刺痛的眼角皮肤时,陈芸平板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响起:

“顾先生,江小姐术后刚七天,伤口尚未愈合,不宜触碰。”

顾承砚的动作停住了。他的指尖距离江晚的伤口,只有不到一厘米。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皮肤因疼痛和紧张而散发出的微弱热度。

他缓缓收回手,目光却依旧锁着江晚的眼睛,仿佛刚才的举动只是一个小小的测试。

“疼吗?”

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像大提琴最低沉的弦音,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

江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她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努力模仿着记忆中江南晚照片里那种略带怯懦又依赖的神情。

她微微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颤抖着,如同受惊的蝶翼,然后,极其缓慢地点了点头。

动作依旧牵扯伤口,真实的痛感让她眼底瞬间泛起生理性的水光。这倒省去了伪装的功夫。

“疼就好。”

顾承砚淡淡道,语气里听不出是满意还是别的什么,

“记住这种感觉。”

他的目光扫过她拎着的破旧帆布包,掠过她沾满泥污的赤脚,最后又回到她脸上,

“陈芸,带她去清洗。换掉这身垃圾。”

“是,顾先生。”

陈芸躬身应道。

顾承砚不再看江晚一眼,仿佛她只是空气。他转身,重新踏上楼梯,身影很快消失在二楼的转角。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也随之消散了一些,但空气中弥漫的冰冷和掌控感,却更加浓重。

江晚站在原地,后背已被冷汗浸湿。刚才那一瞬间,她毫不怀疑,如果陈芸没有出声阻止,顾承砚的手指会毫不犹豫地按下去,用最直接的方式让她记住疼痛,记住自己的身份——一个没有资格反抗的、昂贵的、易碎的玩物。

陈芸走到她身边,语气没有任何变化:

“江小姐,请跟我去您的房间。”

江晚默默地跟上。赤脚踏在冰冷的大理石上,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模糊的湿脚印,像无声的控诉,又像卑微的印记。

她穿过空旷得能听见自己心跳回声的巨大客厅,路过摆放着价值不菲却冰冷抽象艺术品的角落,最终被带到一楼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门前。

陈芸推开门。

房间很大,装修风格与整栋宅邸一致,冷色调为主,线条简洁,巨大的落地窗外是雨幕中的庭院景观。

家具昂贵舒适,衣帽间敞开着,里面挂满了当季的高定女装和配饰,都是江南晚生前偏爱的风格和尺码。

独立的浴室里,按摩浴缸、智能马桶一应俱全,散发着洁净的光泽。

这里的一切都无可挑剔,奢华至极。

但同样,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像一个精心布置的、等待主人入住的五星级酒店套房,而不是一个“家”。

“这是您的房间。”

陈芸介绍道,语气公事公办,

“浴室里准备了全新的洗漱用品和衣物。顾先生不喜欢等待,请您尽快梳洗,换好衣服。晚餐将在半小时后开始。”

她指了指衣帽间,

“所有衣物都已按江晚小姐……也就是您,过去的尺码和喜好准备好。”

“江晚小姐过去的喜好……”

江晚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嘶哑干涩。她走到衣帽间前,手指拂过一件件触感柔软、设计优雅却全然陌生的衣裙。

这些属于江南晚,一个死去的、却比她这个活人更像“主人”的存在。

“是的。”

陈芸的目光落在江晚脸上,

“您的脸,您的身份,您的生活习惯,都必须尽快回到‘正轨’。这是您存在的意义。”

她的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切割着江晚残存的自尊。

“存在的意义……”

江晚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僵硬的弧度。脸颊的肌肉被拉扯,疼痛尖锐。她拿起一件米白色的真丝睡袍,触手冰凉滑腻。

“我需要……镜子。”

陈芸没有多言,走到浴室门口,按下一个开关。浴室内一面巨大的、隐藏式的镜柜缓缓滑开,露出清晰无比的镜面。

江晚走了进去,站在巨大的镜子前。

镜子里的人,穿着脏污的病号服,头发凌乱,脸色青黄肿胀,眼角的缝线狰狞。但那张脸的轮廓,那眉眼的弧度,那颗特意植入的泪痣……无一不在清晰地宣告:

苏晚已死,活着的,是顶着仇人白月光皮囊的怪物——江晚。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再次翻涌而上。她猛地捂住嘴,冲到马桶边,剧烈地干呕起来。

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苦的胆汁灼烧着喉咙。镜子里的倒影也扭曲着,那张陌生的脸孔上写满了痛苦和屈辱。

陈芸只是静静地站在浴室门口,像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塑,冷漠地注视着这一切。

“江小姐,您还有二十五分钟。”

她精准地报时,提醒着江晚她作为“替身”的义务。

干呕带来的生理性泪水模糊了视线。江晚撑着冰冷的洗手台边缘,大口喘息。冰冷的大理石台面刺激着她的掌心,带来一丝清醒。她抬起头,再次看向镜子里那张狼狈不堪、却已属于“江晚”的脸。

恨意,如同冰冷的岩浆,在绝望的深渊底部重新凝聚、翻涌。

“苏晚,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看看他们把你变成了什么!”

心底的声音在咆哮。

哭?吐?然后呢?让外面那个冷漠的管家看笑话?让顾承砚觉得他的“作品”是个承受不了痛苦的废物?让沈屿舟和林薇用着你的血泪钱,在他们的爱巢里逍遥快活?!

不!

江晚猛地拧开水龙头。冰冷刺骨的水流哗哗冲下。

她将脸整个埋进冰冷的水中!刺骨的寒意瞬间淹没了脸上的疼痛和灼热感,也让她混乱的大脑获得了片刻的、残酷的清醒。

窒息感袭来。

就在意识开始模糊的刹那,她猛地抬起头!

水珠顺着她湿透的发梢、脸颊疯狂滚落。

镜子里,那张青黄肿胀的脸被冷水冲刷后,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苍白。

但那双眼睛……那双属于江南晚的、被手术刀重塑过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与温婉忧郁截然不同的火焰——冰冷、幽深,如同淬了剧毒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刻骨的恨意与孤注一掷的决绝!

她死死盯着镜中的自己,盯着那颗属于江南晚的泪痣,一字一句,无声地在心中刻下血誓:

“从今往后,我是江晚。”

“江南晚的脸,是我的面具。”

“顾承砚的牢笼,是我的战场。”

“沈屿舟,林薇……”

她的牙齿深深咬进下唇,尝到了腥甜的铁锈味,

“你们用脏钱买婚房?好。那套房子,就是我为你们预订的骨灰盒!我发誓!”

冰冷的水珠顺着她紧抿的唇角滑落,像一滴凝固的泪。

她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水渍。动作粗暴,毫不在意是否牵动伤口。疼痛?疼痛只会让她更清醒!

她转身,不再看镜子一眼,径直走向淋浴间。

热水冲刷而下,洗去身上的泥污和医院的消毒水气味。

她换上那件米白色的真丝睡袍,柔软冰凉的布料贴在皮肤上,像第二层枷锁。

她赤着脚,踩在浴室温暖的地板上,走到梳妆台前。

台面上摆放着顶级的护肤品和化妆品,全是江南晚惯用的品牌。

江晚看着那些瓶瓶罐罐,眼神冰冷。

她拿起一瓶昂贵的修复精华,毫不吝惜地倒在掌心,然后,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力度,用力按压在脸上青黄肿胀的伤处!

剧烈的刺痛让她身体微微颤抖,但她紧咬牙关,眼神却越发沉静锐利。

她开始笨拙地梳理湿发,试图模仿照片里江南晚那种松散自然的发髻。

动作生疏,扯痛了头皮,但她毫不在意。

她拿起粉底液,试图遮盖脸上骇人的淤青和缝线。

一层,又一层。

化妆品的气味掩盖了药味,但镜子里那张脸,在厚重的粉底覆盖下,依旧显得僵硬、怪异,像戴着一张劣质的面具。

唯有那双眼睛,在刻意垂下的眼睑遮掩下,深处燃烧的恨意如同不灭的鬼火。

“咚咚。”

敲门声响起,刻板而准时。

“江小姐,晚餐时间到了。”

江晚最后看了一眼镜中那个陌生又熟悉的、顶着浓厚妆容的“江晚”。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眼底翻腾的情绪,让它们重新归于一种空洞的、温顺的平静。

她打开门。

陈芸站在门外,目光在她脸上厚重的妆容上停留了一瞬,没有任何评价。

“请跟我来。”

餐厅同样巨大而冰冷。一张长长的、足以容纳十几人的黑胡桃木餐桌,只在一端摆放着两副餐具。顾承砚已经坐在主位,换了一身深色的休闲西装,正慢条斯理地用一方雪白的手帕擦拭着修长的手指。

水晶吊灯的光芒落在他身上,勾勒出完美的轮廓,却也衬得他周身的气息更加疏离冷漠。

江晚在陈芸的示意下,走到他对面的位置坐下。椅子沉重而冰冷。她的动作因为脸上的僵硬和内心的紧绷而显得有些笨拙迟缓。

长桌上摆着精致的菜肴,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穿着统一制服的佣人无声地上菜、斟酒。

顾承砚拿起刀叉,动作优雅地开始用餐。他没有看江晚,仿佛她不存在。

餐厅里只剩下餐具碰撞的轻微声响,以及窗外持续不断的雨声。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江晚看着面前摆放的刀叉,又看了看自己包裹在宽大睡袍袖子里的手。

她的手在轻微颤抖。

拿起刀叉?她脸上的肌肉会因动作而剧烈疼痛,表情会扭曲。而且,她根本毫无胃口。浓重的妆粉下,是翻江倒海的恶心感。

她沉默地坐着,像个僵硬的木偶。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顾承砚慢条斯理地吃着,动作从容,仿佛在享受一场无声的盛宴。

他切下一小块鲜嫩多汁的牛排,却没有立刻送入口中,而是用叉子尖端轻轻拨弄着。

“不合胃口?”

他突然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珠砸在寂静的湖面。

江晚猛地抬头,对上他深邃莫测的目光。那目光里没有任何询问的意味,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丝……玩味?他在观察她的反应,像观察笼子里的困兽。

“我……”

江晚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脸上的粉底像一层石膏面具,束缚着她的表情。

“脸上……还很疼。不方便。”

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顺、怯懦,带着江南晚式的柔弱。

顾承砚的目光在她涂着厚重粉底、依旧能看出肿胀轮廓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她因为用力攥着睡袍边缘而指节泛白的手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放下了刀叉。拿起旁边的高脚杯,里面是深红色的酒液。

他轻轻晃动着酒杯,看着酒液在杯壁上挂出漂亮的痕迹。

“疼?”

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无波,

“习惯就好了。”

他抿了一口酒,目光再次投向江晚,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

“就像习惯这张脸,习惯这个名字,习惯……你的新身份。”

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前倾,隔着长长的餐桌,目光如同实质的锁链,牢牢锁住江晚的眼睛。

“告诉我,”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蛊惑力,

“现在,你是谁?”

空气瞬间凝固!

江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又在冰冷的恐惧中瞬间冻结!他知道了?他看出什么了?沈屿舟的事……他查到了?还是仅仅在测试这个“替身”的驯服程度?

巨大的恐慌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几乎要将她刚刚筑起的、脆弱的心理防线彻底冲垮!

我是谁?

我是苏晚!是被你们所有人联手推入地狱的苏晚!

她几乎要脱口而出!

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顾承砚刚才那句冰冷的话语在她脑海中炸响:

“习惯就好了。”

还有沈屿舟和林薇那恶毒的笑声:“

等她意外消失……”

不!不能暴露!暴露就等于死亡!就等于让那对狗男女如愿以偿!

求生的本能和刻骨的恨意,在这一刻压倒了所有的恐惧和冲动!

江晚放在桌下的手,指甲更深地掐进了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混乱的大脑获得了一线清明。

她强迫自己迎上顾承砚那双仿佛能洞穿灵魂的眼睛,努力模仿着照片里江南晚那种略带迷茫又依赖的眼神。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声音嘶哑而微弱,带着一种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被强行扭转的艰涩:

“我……我是……”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努力适应这个名字,最终,如同认命般,轻声吐出那两个字:

“江晚。”

说出这个名字的瞬间,她感觉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发出无声的悲鸣。但与此同时,一种更冰冷、更坚硬的东西,在废墟中悄然成型。

顾承砚静静地看了她几秒。他的眼神深邃难测,看不出是满意还是失望。餐厅里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和两人之间无声的对峙。

许久,他才缓缓收回目光,重新拿起刀叉,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

“吃饭。陈芸,给她换汤匙和容易咀嚼的食物。”

“是,顾先生。”

陈芸立刻示意佣人更换餐具,并端上一碗熬得软烂的鸡茸粥。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

江晚机械地拿起汤匙,舀起一勺温热的粥,送入口中。味同嚼蜡。

脸上的肌肉在咀嚼时依旧传来清晰的刺痛。她低着头,小口小口地吃着,不敢再看顾承砚一眼。

刚才那短短的几秒钟对峙,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晚餐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结束。顾承砚用餐巾擦了擦嘴角,起身离开,没有再看江晚一眼。

陈芸走上前:

“江小姐,您的房间在一楼。顾先生的起居空间主要在二楼。没有传唤,请您不要随意上楼。宅邸内有完善的安保系统,请勿试图离开。明天会有医生来为您检查伤口和拆线。”

她顿了顿,补充道,

“顾先生喜欢安静。”

这既是告知,也是警告。

江晚被送回那个冰冷奢华的房间。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巨大的空间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巨大的疲惫感和被羞辱的痛楚瞬间将她淹没。

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跌坐在地毯上。

脸上厚重的妆容像一层沉重的壳,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抬手,用袖子狠狠地、近乎粗暴地擦拭着脸颊!昂贵的粉底和修复精华被胡乱抹开,露出下面青黄肿胀、带着缝线的真实皮肤,以及……眼角那颗冰冷的、属于江南晚的泪痣。

她看着镜子里那个卸去伪装、更加狼狈不堪、却眼神幽深如寒潭的自己。

“江晚……”

她无声地念着这个强加的名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扭曲的弧度。

她扶着门框,艰难地站起身。目光扫过这间华丽的牢笼。巨大的落地窗外,雨还在下,庭院里的景观灯在雨幕中晕开模糊的光团。

她的视线最终落在房间角落那个连接着电源的、造型简约的智能音箱上——那很可能也是一个监听器。

她走到窗边,背对着房间内部可能的监控探头,目光穿透雨幕,投向远方城市璀璨却冰冷的灯火。在那片灯火的某个方向,就是“揽月湾”。

沈屿舟和林薇……他们此刻在做什么?是不是正依偎在他们用她的“卖身钱”购置的爱巢里,甜蜜地规划着未来?规划着她的“意外消失”?

恨意,如同毒藤,疯狂缠绕着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窒息。

不能坐以待毙!

她需要信息!需要力量!需要能够撕碎那对狗男女的力量!而眼下,这座金丝牢笼的主人,顾承砚,或许就是她唯一能借用的、最危险的刀!

江晚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她走到书桌前。桌上摆放着一台崭新的、超薄的高性能笔记本电脑。她打开电脑。屏幕亮起,需要密码。

她尝试着输入江南晚的生日——这是陈芸给她的那份关于“江晚”基础资料里唯一包含的信息。

屏幕解锁了。

她的心脏猛地一跳!第一步!

桌面上很干净,只有几个常用图标。她迅速点开浏览器。指尖因为紧张和兴奋而微微颤抖。她深吸一口气,在搜索栏里,缓缓敲下三个字:

揽月湾。

关于这个顶级豪宅楼盘的信息瞬间铺满屏幕:奢华样板间图片、令人咋舌的售价、尊贵的业主身份象征……其中一篇最新的宣传软文里,提到了近期成交的几套楼王房源,虽然隐去了具体房号和买家姓名,但其中一套位于顶层、带空中泳池的大平层,成交价赫然与顾承砚支付给她的那张支票金额极其接近!

江晚死死盯着那个数字,盯着那些描绘着未来奢华生活的图片,仿佛能看到沈屿舟和林薇得意洋洋的嘴脸。她的手指用力蜷缩,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她关掉网页,清除了浏览记录。

然后,她点开了一个空白文档。文档的标题栏,她缓缓敲下几个字:

【复仇清单 - 江晚】

光标在空白的文档上闪烁着,如同她心中跳动的、淬毒的火焰。她抬起手指,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带着一种决绝的、仿佛要将所有恨意都灌注进去的力量,敲下了清单上的第一条:

1. 目标:揽月湾顶层豪宅(沈屿舟 & 林薇的爱巢)。

目的:摧毁。(无论是物理上,还是精神上。)

*手段:待定。 (利用顾承砚的资源?制造经济危机?舆论风暴?)

证据:锁定具体房号。收集购房资金来源(指向那张支票)的证据。

优先级:最高。

敲完最后一个字,江晚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脸上未愈的伤口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所经历的非人折磨和背叛。但此刻,这疼痛不再是绝望的深渊,而是淬炼她意志的火焰。

窗外,夜雨依旧连绵不绝。冰冷的雨点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而执着的声响。

在这座由金钱、权势和冰冷欲望构筑的金丝牢笼深处,一只被剥皮换骨、浸透血泪的复仇之鸟,正悄然舔舐着伤口,磨砺着爪牙。

她的眼中,再无泪水,只有映照着远处“揽月湾”灯火的、冰冷刺骨的仇恨光芒。

金丝雀的喉咙已被割断。

浴火重生的,是淬毒的刃。

狩猎,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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