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砚放下手中的平板,上面是集团第三季度全球并购案的最终评估报告。
数字精准,前景可观,一切都在他掌控的轨道上完美运行。
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天际线在夕阳余晖中铺陈开来,如同他脚下这片商业帝国的版图,清晰、冰冷、尽在掌握。
然而,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微小石子,在他心底漾开一圈涟漪。
这烦躁的来源,清晰的指向一楼尽头那个房间里的人一一江晚。
距离那场惊心动魄的晚宴已经过去三天。
那晚露台上,她死死攥着他袖口、浑身颤抖、泪痕狼藉的脆弱模样,以及那双在失控瞬间暴露出的、充满冰冷恨意的眼睛,如同烙印般刻在他脑海里。
他接受了她的解释——关于“揽月湾”勾起江南晚“不好的回忆”。
一个完美的、符合“江晚”人设的借口。
他选择了暂时不去深究,如同放过一只无意间撞入蛛网的飞虫,并非仁慈,只是那点破绽尚不足以引起他的兴趣。
但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在黑暗中悄然滋长。
他吩咐陈芸给了她一部手机。理由冠冕堂皇:
“保持通讯畅通”。
实则,是打开一个可控的窗口。他想看看,这只被他强行塞进金丝鸟笼、套上华丽羽衣的雀鸟,在获得一丝微小的“自由”时,会做些什么。
是惊慌失措?还是迫不及待地联系旧识?亦或是……露出更多马脚?
然而,监控报告显示,那部手机的使用极其“干净”。
除了连接顾宅WiFi,没有任何异常流量。
没有下载可疑APP,没有拨打或接听任何电话。甚至网络浏览记录,也仅限于一些艺术资讯和花卉养护——完美符合陈芸灌输给她的“江南晚”人设。
显得……有些刻意。
这反而加重了顾承砚的疑虑。
一个刚刚经历巨大身份转换、身心俱创的女人,拿到一部新手机,会如此平静、如此“规矩”?这不符合人性。
除非,她在极力隐藏什么,并且手段相当谨慎。
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红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
目光落在平板边缘闪烁的另一个监控界面——顾宅所有出入口及关键区域的实时画面。
其中一个小窗口,锁定着一楼江晚房间的门。
就在这时,那个小窗口的画面出现了动静。
时间是下午三点四十七分。
陈芸刚送完下午茶离开不久。江晚的房门被轻轻拉开一条缝。她探出身,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
顾承砚的瞳孔微微收缩,将画面放大。
屏幕上的女人,穿着简单的米白色家居服,脸上手术后的肿胀淤青已消退大半,只余淡淡粉痕,衬得眼角那颗泪痣愈发清晰。
她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猫科动物般的警惕。
她没有走向客厅或花园,而是贴着墙根,迅速闪向了通往佣人通道的后门方向!
顾承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后门?她去那里做什么?那里通向车库和后勤区域,并非她该涉足的地方。
他立刻切换监控镜头,追踪她的身影。
画面中,江晚像一道无声的影子,快速穿过光线昏暗的后勤走廊,避开了偶尔路过的佣人,最终消失在连接车库的小门后。
车库监控显示,她没有走向顾家任何一辆豪车,而是径直走向了车库最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旧物储物间!
顾承砚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他记得那个储物间,里面堆放着一些替换下来的旧家具和工具,平时极少有人进去。
画面里,江晚快速打开储物间的门闪身进去,大约两分钟后出来。
她手上多了一样东西——一个极其破旧、甚至边角有些磨损的帆布背包!那背包的款式和成色,与顾宅的一切都格格不入,廉价得刺眼。
顾承砚的指尖停止了敲击。
他认出了那个背包。是她在医院醒来时,死死护着的那个包!里面装着什么?伪造的诊断书?那张巨额支票?还是……别的秘密?
只见江晚将帆布背包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什么稀世珍宝,再次警惕地环顾四周后,迅速原路返回,闪身进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
整个过程,不超过五分钟。行云流水,目标明确,显然不是临时起意。
顾承砚靠回宽大的椅背,深邃的眼眸中寒光闪烁。私自离开限定区域,去一个废弃的储物间拿一个破旧的包?这行为本身,就充满了疑点。那包里,到底藏着什么让她如此在意的东西?
他按下内线:
“陈芸。”
“顾先生。”
陈芸刻板的声音立刻传来。
“查清楚,江晚刚才去车库储物间拿了什么。另外,”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
“调取过去三天,她房间电脑的所有操作记录,包括浏览历史、搜索关键词、文件访问痕迹,越详细越好。立刻。”
“是,顾先生。”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
顾承砚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繁华却冰冷的城市。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染红了玻璃幕墙,也给他冷峻的侧脸镀上了一层近乎残酷的金色。
很快,陈芸的汇报通过加密线路传来,简洁而精准:
“顾先生,车库储物间内,江小姐取走的物品已确认,是她在入院时携带的旧帆布背包。包内物品经扫描检测,未发现危险品,主要是一些旧衣物和个人证件(已失效),以及……一张被多次折叠、边缘磨损严重的纸质文件,疑似医疗诊断报告。”
“关于房间电脑:过去三天,江小姐使用电脑时间集中于下午和深夜。浏览记录显示,主要访问内容为艺术展览信息、花卉养护知识、古典音乐赏析——符合您对江小姐(江南晚)兴趣爱好的设定。”
“但技术团队在深层日志恢复中发现两条被刻意清除的异常搜索记录:”
“第一条:三天前晚宴结束后约一小时,搜索关键词为【宏远地产 刘志强】。”
“第二条:约十五分钟后,访问了宏远地产官网【揽月湾】项目页面,停留时间约三分钟,并记录了一次对项目联系页面(含邮箱地址)的点击操作。”
“此外,在同时段网络流量中,检测到一个来自该电脑的一次性临时邮箱的邮件发送记录,目标邮箱为 (刘志宏工作邮箱)。邮件内容因使用一次性邮箱且未在本地留存,无法恢复。邮件发送后,该临时邮箱账号被立即注销。”
汇报结束。书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顾承砚站在玻璃幕墙前,背影挺拔而冰冷。
夕阳的余晖彻底沉入地平线,城市的灯火再次亮起,如同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宏远地产,刘志强……揽月湾……
还有那个发送给刘志强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邮件。
所有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条无形的线瞬间串联起来!
晚宴上,她因“揽月湾”三个字而瞬间失控暴露的冰冷恨意……
露台上,她语无伦次、漏洞百出的“江南晚的不好回忆”的解释……
私下里,她偷偷搜索刘志强和“揽月湾”,甚至不惜冒险用一次性邮箱联系对方!
她如此在意那个破旧背包里的诊断书……
一个清晰得令人心惊的结论浮现在顾承砚脑海中:
这个女人,这个顶着江南晚脸孔的“江晚”,她所有的异常,所有的破绽,所有的秘密,都围绕着那个叫“揽月湾”的地方!而刘志强,是连接这一切的关键节点!
她根本不是因为“江南晚的回忆”而失控!她对“揽月湾”有强烈的、属于她“自己”的情绪!极致的恨意!
她是谁?她到底在调查什么?她和刘志强,和“揽月湾”有什么关系?那张诊断书,又隐藏着什么?
疑问如同藤蔓疯狂缠绕。但更让顾承砚感到一丝异样的,是心底深处悄然涌起的那一丝……难以名状的情绪。
他调出了车库监控的录像回放,定格在江晚抱着那个破旧帆布背包,警惕又迅速地穿过昏暗走廊的画面。
那小心翼翼、如同守护着最后一点微光的姿态,与她平日里刻意模仿的江南晚的温婉优雅,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他又调出了技术团队恢复的、江晚房间电脑在访问“揽月湾”项目页面时的屏幕记录截图(模糊但可辨)。
画面停留在项目介绍和那个醒目的VIP联系邮箱上。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另一份报告上——负责她术后护理的李主任刚刚发来的每日简报:
“江小姐面部恢复良好,拆线伤口愈合正常,无明显感染迹象。但体质偏弱,建议加强营养,注意休息,避免情绪剧烈波动……”
体质偏弱……避免情绪剧烈波动……
顾承砚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晚宴那晚,露台灯光下,她脸上被泪水冲刷得一片狼藉的妆容下,隐隐露出的、尚未完全消肿的淡粉色伤痕。
还有她死死攥着他袖口时,指尖传来的冰凉和无法抑制的颤抖。
一个为了某种目的(很可能是为了钱),能忍受蚀骨整容之痛、将自己变成他人样子的女人……
一个在刚刚拆线、伤口未愈时,就不得不被他推出去,在众目睽睽下扮演亡灵的替身……
一个在光鲜亮丽的宴会厅里,因为触及某个关键词而瞬间崩溃、却又能在生死关头机智伪装、死死抓住他这唯一“浮木”的女人……
一个在无人知晓的深夜,偷偷拿回自己破旧背包,在电脑前谨慎搜索、冒险联系,眼中燃烧着冰冷恨意的女人……
她像一只被强行拔掉羽毛、套上不属于自己华丽羽衣的鸟,在精致的牢笼里,一边笨拙地扮演着温顺,一边用染血的喙,在黑暗中倔强地啄咬着束缚她的枷锁。那份笨拙下的狠戾,脆弱中的坚韧,以及眼底深处无论如何伪装也压不住的、如同困兽般的恨意与孤绝……
一种极其陌生的、细微的、类似于“触动”的情绪,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在顾承砚冰冷的心湖深处漾开了一圈微澜。
很轻微,却真实存在。
不是怜悯。顾承砚从不怜悯弱者。
更不是同情。他深知这世间的残酷。
那是一种……对“顽强生命力”的意外发现,对“复杂谜题”的探究兴趣,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于“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才会变成这样”的……近乎残忍的好奇。
他关闭了所有的监控画面和报告。
书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和窗外璀璨却冰冷的城市灯火。
他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烈酒。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折射出冰冷的光芒。
“江晚……”
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不是江南晚。
江南晚像温室里精心培育的花朵,脆弱、美丽,需要无微不至的呵护,最终也在风雨中凋零。
而你……
顾承砚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杯壁,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落在一楼尽头那个房间里。
你像长在悬崖石缝里的荆棘,浑身是刺,伤痕累累,却拼命地向着阳光(或者说,是复仇的火焰)扭曲生长。
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毁灭性的生命力。
他仰头,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
灼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
疑窦已生,兴趣已起。
心疼?或许有那么一丝,如同看到一件精美的瓷器出现了意外的裂痕,虽不完美,却增添了独特的、危险的吸引力。
但更多的是探究的欲望和掌控一切的警惕。
他拿起内线电话,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冰冷与不容置疑:
“陈芸。”
“顾先生。”
“明晚的慈善拍卖会,照常进行。江晚必须出席。”
“是。”
“另外,”顾承砚的目光落在窗外“揽月湾”所在的大致方向,眼神锐利如鹰,“派人去查清楚,‘揽月湾’1号楼顶层A的业主是谁。
背景、资金来源、所有社会关系,越详细越好。特别是……是否与一个叫沈屿舟或林薇的人有关联。”
刘志强邮件里提到的“年轻伴侣”,江晚异常反应的根源……答案,或许就在那里。
“还有,”他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玩味,“江小姐房间的‘安保’等级,提升到最高。
她所有的电子设备,包括那部新手机,植入最高级别的监控程序。我要知道她……每一丝异常的动向。”
挂断电话,顾承砚重新走回落地窗前。城市的灯火在他深邃的瞳孔中明明灭灭。
笼中的雀鸟,你自以为隐秘的行动,早已在猎鹰的注视之下。
你的恨意指向何方?
你的秘密又是什么?
就让我看看,你这株带刺的荆棘,在这座为你量身定制的金丝牢笼里,还能挣扎出怎样……有趣的轨迹。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这场由他开启的替身游戏,似乎正朝着一个他未曾预料、却愈发引人入胜的方向发展。
而那个名为江晚的女人,这个充满矛盾与谜团的复仇者,正一步步地,从一件冰冷的“物品”,变成一个让他无法忽视的、活生生的、危险的……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