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木门被推开时发出的“吱呀”声,如同钝刀刮过江晚紧绷的神经。
她将自己死死地挤在冰冷的墙壁与厚重帷幔之间,狭窄的缝隙几乎容不下她的身体,更容不下她腹中那个日益沉重的生命。
她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后背被撞疼的旧伤和小腹的沉坠感。
脚步声。
沉稳,清晰,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一步一步,踏在祠堂冰冷光滑的地面上,如同踏在江晚濒临断裂的心弦上。
那声音越来越近,带着室外的寒气,最终停在神龛前那片摇曳的长明灯光下。
江晚透过帷幔厚重布料交织的细微缝隙,看到了那个高大的身影。
顾承砚。
他背对着帷幔的方向,站在他母亲顾林秋棠那个独立的小神龛前。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穿着笔挺的西装,只套着一件深色的羊绒衫,肩头似乎还带着夜露的湿气。
宽阔的背脊不再像往日那般挺直如松,反而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紧绷。
祠堂内死寂无声,只有长明灯烛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他压抑到极致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凝固了。
江晚连眼球都不敢转动,死死地盯着那个凝固般的背影,感受着自己被冷汗浸透的衣衫紧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带来的寒意。
小腹深处传来一阵清晰的胎动,她猛地咬住下唇内侧,用尖锐的痛楚压制住几乎脱口而出的惊呼。
终于,顾承砚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迟滞。
他的手,那只能轻易捏碎沈屿舟骨头、掌控着庞大商业帝国的手,此刻却微微颤抖着,伸向神龛上那个透明的亚克力盒子。
指尖,隔着冰冷的亚克力板,极其轻柔地、近乎贪恋地描摹着盒内那件褪色戏服上绣着的牡丹轮廓。
他的动作那么轻,那么专注,仿佛在触碰一个易碎的梦,一个早已逝去、却被他强行锁在这阴森殿堂里的幻影。
江晚的心猛地一揪!她看到了!看到了他侧脸上紧绷的线条,看到了他紧抿的薄唇,更看到了……他微微阖上的眼睑下,那浓密睫毛无法抑制的、极其细微的颤动!
他在……难过?为了那个身份卑微、被顾氏门楣逼死的母亲?
这个认知让江晚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谬和冲击!那个冷酷、掌控一切、视她为容器的顾承砚,此刻竟像一个被遗弃在黑暗中的孩子,对着母亲唯一的遗物,流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娘……”
一个极其低哑、如同砂纸摩擦的、几乎被吞没在死寂中的单音节,从他紧抿的唇间溢出。
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像一道惊雷在江晚的脑海中炸开!
娘?他竟然会叫出这个如此平凡、如此温情的称呼?!
顾承砚维持着那个姿势,久久未动。
只有指尖隔着亚克力板,一遍又一遍,描摹着那朵早已黯淡的牡丹。
他周身散发出的不再是那种掌控一切的冰冷威压,而是一种深沉的、浓得化不开的悲哀与孤寂,弥漫在整个阴森的祠堂里,也无声地渗透进帷幔后的缝隙,缠绕上江晚冰冷的身体。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江晚感觉自己的双腿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开始麻木僵硬,小腹的沉坠感也越来越明显。
就在她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时,顾承砚终于缓缓收回了手。
他没有再看那个盒子,也没有看母亲的牌位。
他猛地转过身!
动作带着一种突兀的决绝,仿佛要强行斩断刚才那片刻的软弱。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江晚的瞳孔骤然收缩!她看到了!清晰地看到了他转过来的侧脸!
那双深邃冰冷的眼眸,此刻竟泛着一种不正常的、极其细微的……水光?!
尽管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转瞬即逝,尽管他迅速垂下了眼睑试图掩盖,但江晚确信自己看到了!
那不是愤怒,不是戾气,是……一种被强行压抑的、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泪意?!
顾承砚……哭了?
这个念头荒谬得让江晚几乎窒息!
但眼前这个迅速恢复冰冷面具的男人,眼底深处那尚未完全褪去的红痕,却像烙印般刻在了她的视网膜上!
他不再停留,迈开步子,带着一种近乎逃离的仓促,径直朝着祠堂门口走去。
脚步声比来时更重,更快,每一步都踩在江晚狂跳的心脏上。
沉重的木门再次发出“吱呀”声,随即被重重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也隔绝了那个带着巨大秘密和破碎情绪离开的男人。
祠堂内,再次只剩下死寂,和长明灯摇曳的微光。
江晚依旧死死地挤在帷幔与墙壁的缝隙里,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抽干了。
后背的冷汗被祠堂的阴冷一激,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上,大口地喘息着,如同濒死的鱼。
小腹传来一阵剧烈的抽痛,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她闷哼一声,下意识地蜷缩起来,双手紧紧护住腹部。
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刚才看到的景象,如同烧红的烙铁,在她混乱的脑海中反复灼烧。
顾承砚的脆弱……他指尖的颤抖……那一声低哑的“娘”……还有那转瞬即逝的水光……
这一切,与她手中紧握的、那张藏在戏服夹层里的遗书内容,完美地契合在一起!
“莫怨你祖父,他亦是身不由己。顾氏门楣,容不下娘这身戏服……”
“莫被……执念所困……”
顾承砚的执念,他疯狂追求江南晚的替身,他对血脉传承的偏执,他对一切失控的零容忍……其根源,竟在于他母亲被顾氏门楣逼死的惨剧!他是在用对亡妻的“深情”和对“纯正血脉”的追求,来填补内心深处那个被母亲遗弃、被家族规则扭曲的巨大空洞!
这个认知,比任何直接的威胁都更让江晚感到彻骨的寒意和一种扭曲的……悲悯?不,不是悲悯!是更深的警惕!
一个伤口如此之深、执念如此之重的男人,一旦被触及这个伤口,爆发出的毁灭性力量,将是无法想象的!
而她,苏晚,这个被他强行拉入这场扭曲游戏的“容器”,不仅握着他最深的伤疤(遗书),还亲眼目睹了他最脆弱的时刻!
这不再是简单的复仇交易,这是一场在万丈深渊边缘的致命舞蹈!一步踏错,便是粉身碎骨!
小腹的抽痛渐渐平息,但一种更沉重、更冰冷的决心,在江晚心中悄然凝聚。
她扶着冰冷的墙壁,艰难地站起身。不能在这里久留!陈芸随时可能出现!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供奉着戏服的小神龛,目光复杂。
然后,她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溜出祠堂,反手轻轻带上门,将那个沉重的秘密重新锁回黑暗之中。
回到那间被监控笼罩的临时卧室,江晚靠在冰冷的门板上,心脏依旧狂跳不止。
她走到书桌前,拿起一支笔和一张便签纸。
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她颤抖着,凭着记忆,将遗书上那几行泣血的字句,一字不差地誊写下来:
砚儿吾儿:
当你见此字时,娘亲已随杜丽娘魂归离恨天。莫怨你祖父,他亦是身不由己。顾氏门楣,容不下娘这身戏服,更容不下娘这颗痴心。此生唯一遗憾,未能亲眼看你长大成人。唯愿你莫步娘后尘,莫为虚名所累,莫被……执念所困。珍重自身,便是对娘最大的孝。
绝笔 母 秋棠 泣书
写完最后一个字,她将这张薄薄的纸片仔细折叠好,藏进内衣最贴身的暗袋里。
冰冷的纸张紧贴着皮肤,像一块随时会引爆的寒冰。
顾承砚,你的命门,我抓住了。
这场游戏,该换我定规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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