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改装越野车像个伤重的巨兽,咆哮着碾过最后一片龟裂的沥青路面,狠狠撞开半堵摇摇欲坠的砖墙,终于一头扎进了百货大楼那巨大而黑暗的门洞。
瞬间,外界惨白的天光被彻底吞噬,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浓烈的腐败气息以及无数细小却令人头皮发麻的窸窣声浪般袭来,将三人紧紧包裹。
“妈的,到家了……”
张志祥的声音像是砂纸打磨过喉咙,他靠在遍布蛛网裂痕的车窗上,血珠沿着额角滑落,滴在早就看不出原色的战术服上。
劫后余生的生理性颤抖还没完全平息。
车还没完全停稳,陈程就推开了他那侧的车门。
他如同一条融入阴影的鱼,动作轻捷无声地滑下车。身上沾染的灰尘和几处不明显的刮痕是他参与过这场亡命奔袭的唯一证明。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像蒙尘的玻璃珠,既没有幸存后的庆幸,也没有搏杀后的余悸。
他看都没看还在车里发抖的梁某和喘着粗气的张志祥,径直朝着早已停运、黑洞洞的百货大楼入口方向走去。
“喂!陈程!”
张志祥推开车门,扶着腰肋喊了一声,声音在空旷死寂的门厅里显得格外突兀,引来远处黑暗中几声不耐烦的低吼。
陈程的脚步顿住了,但没有回头。张志祥咧开嘴,扯出一个带着血丝的笑容,提高音量:
“老地方!五楼露台!零点!分东西!别迟到啊!”
陈程的背影凝固了几秒。
没有回应,没有表情变化,甚至肩膀都没有动一下。
就在张志祥以为他不会理睬时,那颗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头颅,极其轻微地向下点了一下。
幅度小到几乎难以察觉,仿佛只是颈骨一次无意识的调整。
接着,他再次迈开步子,无声地消失在通往三楼那布满污垢和可疑爪痕的步行梯阴影里,仿佛刚才的点头只是光影的错觉。
“下…下车!”
梁某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枯叶,他哆哆嗦嗦地推开车门,一只脚刚踏出,踩到的不知是黏腻的苔藓还是早已腐败的有机质,脚下一滑,整个人差点扑倒,狼狈地扶住冰冷的车门框才站稳。
他背上那个巨大的、沾满泥土灰尘的战术背包,此刻成了他唯一的依靠,也是巨大的负担。
门厅里愈发浓重的黑暗和无处不在的窥伺感让梁某牙齿打颤。张志祥捂着隐隐作痛的肋下,也骂骂咧咧地下了车。
“跟上!去‘前台’!”
他不耐烦地拽了梁某一把,将他拉离了相对安全的车门范围。
“磨磨蹭蹭找死呢?”
梁某被拽得踉踉跄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厚厚的、不知覆盖了何物的灰尘和碎砾上。
每一次落脚,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都会短暂地停顿一下,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评估着这两个送上门的猎物。
他死死抱着怀里的背包,像抱着救命的稻草。
他们穿过空旷得令人窒息的前厅,绕过倾倒的货架和早已腐烂成泥的商品堆。光线极其黯淡,只有高处破损穹顶透下的几缕惨淡光柱。
墙壁上遍布着巨大的、不规则的刮痕,有些深可见内部的混凝土。空气中混杂着浓烈的霉菌味、兽类的腥臊以及肉类深度腐败的甜腻恶臭。
所谓的“前台”,位于大楼一层相对靠里的位置,被前人用扭曲的钢筋、布满裂纹的厚重防弹玻璃碎片以及堆叠的沙袋勉强围出了一个不足十平米的空间。
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汽油桶立在角落,里面燃烧着不知名的油脂,发出噼啪的微响,摇曳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柜台后一张疲惫沧桑的脸。
穿着褪色工装的老钱看到张志祥,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但目光扫过他身上的血迹和梁某惊弓之鸟的模样,眉头又皱了起来。
“欸哟,张哥回来了?”
老钱哑着嗓子打招呼,
“动静不小?”
“差点交代在外面!”
张志祥把手里一直攥着的、沾着退伍兵鲜血的空步枪拍在柜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狗日的废料山!”
他刻意把废料山三个字身音拉大他把肩上那个相对干瘪些的背包也卸下来,丢在地上。
然后,猛地扭头,那双带着血丝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盯住了梁某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大家伙,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
“老钱,清点一下,”
张志祥指了指地上的两个背包,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
“这次出去,收获还行。几把步枪,还有一辆运兵车,那家伙,他娘的改装过的,还是军用的”
老钱显然是被张志祥的说辞震惊了,但浑浊的眼睛仍在两个背包之间扫了扫,重点落在梁某那个明显分量十足的大家伙上,眼神闪了闪。
他慢吞吞地从柜台后走出来,蹲下身,象征性地拉开了张志祥那个干瘪背包的拉链看了一眼,里面只有些零碎杂物和几个空瘪的水囊。他又把手伸向梁某那个巨大的背包。
“等等,”
张志祥伸手按住了老钱的手腕,力道不轻。他脸上依旧是那张笑脸,眼神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老钱,规矩,你懂。这位梁老弟,”
他朝梁某努了努嘴,
“刚进来没几天吧?我记得清清楚楚,他的‘七天焦土期’还没过呢。”
老钱的手停住了。他抬起头,深深看了张志祥一眼,又看向一旁抱着自己背包、一脸惶恐不安的梁某,眉头皱得更紧,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了不赞同。
“你小子,去废料山回来肯定赚了不少好货,你小子还……,规矩是规矩。但你在这大楼里混了多久了?这是第几次了?上面……咱们的规矩是,外面带回来的东西,九成得上交分配,保障大家伙儿的基本活路。你们小队也不能例外。尤其……是这种时候。”
他的语气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管理者的权威,目光再次瞥向那个巨大的背包,意思不言而喻——这么多物资,不可能全归个人,尤其在这种物资极度匮乏的末世堡垒里。
张志祥脸上的笑容瞬间冷了几分,但随即又变得更大、更夸张,甚至带着点无赖的意味。
他松开老钱的手腕,摊开双手,做出一副极其无辜的样子:
“哎呀呀,老钱!你这话说的,我张志祥是那种不懂规矩、占大家便宜的人吗?”
他猛地一指梁某脚边那个巨大的背包,
“你搞清楚啊!这些东西!看清楚!全是这位梁老弟在这趟‘七天焦土期’里,自己找到的!每一根电缆,每一颗子弹,都是他冒着枪林弹雨、躲着吃人怪物亲手扒拉出来的宝贝!跟我张志祥有半毛钱关系?”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冤枉的愤慨,引得柜台外黑暗中传来几声更加清晰的咕噜声。
梁某被他吼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把背包抱得更紧,脸上血色褪尽。
“按大楼的铁律!焦土期七天,外出者找到的物资,无论多少好坏,所有权都归自己!团队其他人无权分享!对不对?”
张志祥咄咄逼人地追问老钱,但声音却压得很小,只能让老钱和梁某听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
老钱皱着眉,用力吸了口劣质烟卷,沉默了几秒,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锐利地在张志祥那张写满算计的脸上和梁某惊恐无助的表情之间来回扫视。
他掌管这个角落的“秩序”,太清楚张志祥的为人,也明白这里面绝对有猫腻。但……大楼的铁律确实如此,是为了鼓励新人冒险、寻找稀缺品定下的,某种程度上也是维持这个脆弱生态的基石。
“……是这么个规矩。”
老钱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深深的无奈。他看着梁某,
“小伙子,东西……真是你自己找到的?”
梁某嘴唇哆嗦着,看着张志祥锐利如刀的眼神,再看看老钱审视的目光,巨大的压力和恐惧让他几乎失声。
他猛地低下头,避开老钱的视线,僵硬地点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不清的“嗯”声。
张志祥脸上立刻堆满了胜利者的笑容,带着一种“你看我没说错吧”的得意:
“听到了吧老钱?梁老弟都承认了!全是他的!我张志祥一个子儿都不会动他的!”
他拍着胸脯,语气斩钉截铁,
“我顶多就是看在同生共死的份上,帮他背了一段路,保护他安全回来!这叫仗义!”
他话锋一转,又换上那副伪善的腔调,对着梁某,声音不高不低,却清晰地传到老钱耳朵里:
“梁子啊,你也听到了,老钱都认可规矩了。这些东西,都是你的!谁也抢不走!你就安心揣着,揣好了!大楼里……嘿嘿,眼珠子可都是绿的,揣着好东西被人惦记上,后果嘛……啧啧。”
他意味深长地啧了两声,眼神意有所指地瞟向柜台外深不可测的黑暗深处。
梁某被他阴冷的目光刺得浑身冰凉,抱着背包的手臂收得死紧。
张志祥见老钱不再言语,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
他俯身抓起自己那个干瘪的背包甩到肩上,对着老钱随意地摆摆手:
“行啦!辛苦老钱!晚上零点,五楼露天休息区,哥几个一起碰个头,把该分的都分清楚!按规矩来!你小子别过来凑热闹哈”
他强调着“按规矩来”,然后迈步准备离开。
走了两步,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回头看向僵在原地的梁某,脸上那抹笑容变得极其危险,声音轻飘飘地,却像淬了毒的冰锥:
“哦,对了,梁老弟,你也要去哦。”
他的目光精准地锁定在梁某怀里背包侧袋隐约的形状上,
“晚上……记得带上你那宝贝疙瘩,你那心心念念、救了我一命也差点要了我命的枪。那可是你的‘护身符’,对吧?零点,五楼露台,不见不散。”
他刻意顿了顿,补充了一句,语气里充满了恶意的戏谑:
“晚上……你不会……不敢来吧?”
说完,张志祥不再看梁某瞬间惨白的脸和老钱紧锁的眉头,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脚步轻快地朝着电梯口的阴暗走廊走去。
沉重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黑暗中。柜台前,只剩下抱着巨大背包、如同石化的梁某,和烟雾缭绕中沉默凝视着黑暗、神色复杂的老钱。
汽油桶里的油脂噼啪作响,光影摇曳不定。
柜台外,黑暗中传来了清晰的、湿滑的鳞片摩擦水泥地面的声音,还有一声压抑着饥饿的低沉嘶吼,仿佛在嘲笑这扭曲的规则和即将到来的午夜邀约。
梁某猛地一抖,像受惊的兔子般,死死抱着他那份足以招致祸患的“宝藏”,跌跌撞撞地逃离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前台,冲向自己那狭小、阴暗、唯一能提供一丝虚幻安全感的铺位方向。
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灌铅,冰冷的恐惧如同浑浊的泥浆,在他脚下蔓延,没过脚踝,爬上小腿,正一点点将他吞噬。
五楼露天休息区……零点……带枪……张志祥最后那句“不会不敢来吧”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疯狂回荡,犹如丧钟。
梁某几乎是撞进了自己那个用废弃货架和发霉帆布勉强围成的“307”房间。
狭窄的空间里弥漫着灰尘和绝望的味道,唯一的“光源”是高处一处破损玻璃透进来的、被污垢过滤得昏沉沉的微光。
他背靠着冰冷的金属货架,大口喘着气,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擂鼓,几乎要震碎胸腔。
汗水混合着灰尘,在他脸上冲出几道肮脏的沟壑。那个巨大的背包被他死死抱在怀里,像一个烫手的炸弹。
带枪?
为什么要带枪?
张志祥那张带着恶意笑容的脸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带上你那宝贝疙瘩……那可是你的‘护身符’……不会不敢来吧?”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在他的恐惧神经上。
道理很简单,却又无比残酷:分物资才是大头。
背包里那些饼干、罐头、药品、子弹,甚至还有几小包珍贵的盐……这些东西的价值,在这座吃人的大楼里,足以让任何人眼红到发疯。
张志祥说“全是你的”,那是在老钱面前撇清关系,是在规则的保护伞下。
但规则……在这片焦土上,真正能保护规则的从来不是纸面条文,而是赤裸裸的实力。
枪,就是他唯一能拿出来、证明自己“有资格”守护这份“财富”的东西——哪怕只是虚张声势。
不带枪去五楼露台?
那无异于一只抱着金砖的肥羊,主动走进狼群聚餐的篝火旁。
张志祥让他带枪,未必是安什么好心,更像是一种试探,一种逼迫他亮出“筹码”的方式,也可能是想在混乱中……梁某不敢再想下去。
可是带枪……就意味着要开枪吗?他握着那把冰冷的、沉甸甸的突击步枪,他下意识地把它从背包侧袋掏了出来,冰凉的触感让他又是一哆嗦,手指僵硬。
上一次用它,是在外面,在那片活死人的乐土,对着一个正在和张志祥搏斗的老兵……巨大的后坐力震得他手腕发麻,刺耳的枪声和硝烟味差点让他吐出来。
那是为了活命。现在,是为了分赃?为了活下去而进行的另一种形式的搏杀?
时间像一个残忍的旁观者,无视他内心的天人交战,冷酷地向前滑动。
窗外(如果那片破洞能算窗的话)渗入的天光从昏黄渐渐转为深蓝,最后彻底沉入墨汁般的黑暗。
大楼内部的死寂被放大,远处隐隐传来的、意义不明的摩擦声和低吼更加清晰,如同地狱深处的交响乐。
零点……越来越近了。
不能再拖了!梁某猛地咬紧牙关,一股混杂着绝望和破罐破摔的狠劲冲上脑门。
他粗暴地把步枪背在身后,用松垮的外套下摆勉强盖住凸起的形状。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潜入深海,一把将那个沉重的背包甩到背上,勒紧带子。
推开发霉的帆布门帘,浓重的黑暗和腐败气息瞬间将他吞噬。通往五楼的路,是道盘旋而上的、废弃的货梯井旁边的维修楼梯。
金属台阶锈迹斑斑,布满可疑的粘液和干涸的深色污渍。每一步踏上去,都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在死寂的通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心跳如雷,汗水顺着太阳穴流进眼角,刺得生疼。
他强迫自己放轻脚步,竖起耳朵捕捉着黑暗中任何异常的响动。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四肢,让他每一步都沉重无比。突然!
“嘶嘎——!”
头顶维修通道的破口处,一团巨大的黑影带着浓烈的腥风猛扑下来!尖锐的爪子刮擦着金属栏杆,发出刺耳的噪音。
一对血红的复眼在黑暗中闪烁着饥渴的光芒,一张布满利齿的口器张开,朝着梁某的头颅噬咬而来!
夜行怪!
巨大的恐惧让梁某瞬间失去了思考能力,身体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他几乎是滚下两级台阶,在怪物的利爪擦着他头皮掠过的瞬间,身体向后倒去,同时右手闪电般抽出步枪!根本没有瞄准!
“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震耳欲聋的枪声在狭窄的通道里炸响!后坐力狠狠撞在他的肩上,骨头都在呻吟。浓烈的硝烟味瞬间弥漫。
那怪物发出一声尖锐到变形的嘶鸣,扑击的动作猛地一滞,一团粘稠的、散发着恶臭的组织液溅在梁某的脸上和胸口。
它巨大的翅膀疯狂地扑腾了几下,撞在墙壁上,然后沉重地摔落在下方几米处的平台上,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死寂。只有梁某自己粗重得像破风箱一样的喘息声和心脏狂跳的咚咚声。
他看着那团不再动弹的庞大黑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还在袅袅冒烟的枪口。
一股虚脱感和一种荒谬的“勇气”同时涌了上来。
“妈的……小……小卡拉米……”
他嘴唇哆嗦着,声音嘶哑地自言自语,像是在安慰自己,
“就这点本事……有什么好怕的……”
可拿着枪的手,连同整个身体,依然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如同风中残烛。
脸上和胸口的粘液冰冷滑腻,那股难以形容的腥臭直冲鼻腔,让他阵阵作呕。刚才那一瞬间的“勇猛”,此刻只剩下劫后余生的后怕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他不敢停留,连滚带爬地继续往上冲。
每一级台阶都像在攀登刀山,每一次转角都感觉有无数眼睛在盯着他。
汗水浸透了内衣,冰冷地贴在皮肤上。终于,他看到了通往五楼露台的、被巨大扭曲金属栅栏封住大半的出口。
篝火的光芒从缝隙里透出一点微弱的暖意。他几乎是撞开那扇锈死的、只剩半边的小门,踉跄着冲了出去。
微凉的夜风扑面而来,夹杂着燃烧木柴的烟味。露台很大,很空旷,地面坑洼不平。
中央用几块破损的水泥板和废旧轮胎围着一小堆篝火,火光跳跃,将周围破败的广告牌和断裂的钢架结构映照得影影绰绰。
没人。
火堆旁只有一张歪斜的破旧塑料椅。梁某紧绷的神经没有放松,反而因为这片诡异的寂静而绷得更紧!
“人呢?”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巨大的恐慌再次攫住了他。
汗水像小溪一样从额头、鬓角、后背涌出,瞬间打湿了他的后背,冰冷粘腻。
他感觉口干舌燥,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空气中的每一个声响——火堆的噼啪声、远处模糊的兽吼、甚至夜风吹过金属缝隙的呜咽——都像是死神的脚步。
就在他快要被这死寂的恐惧压垮时——
“哟!梁老弟!真来了啊!还挺准时!”
张志祥那熟悉又带着戏谑的大嗓门毫无征兆地在他身后响起!
“啊——!”
梁某魂飞魄散!惊恐的尖叫完全不受控制地冲破喉咙!
他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原地猛地弹跳起来,身体失去平衡,手舞足蹈地朝后栽去!
“哐当”
一声巨响,整个人连同背后沉重的背包狠狠砸在地上,那把刚立了“功”的步枪也从腰间滑脱,甩出去老远。剧痛和极度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他。
“啧。”
一声极其轻微、带着点嫌弃意味的咂嘴声从阴影里传来。
陈程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篝火旁,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地上狼狈不堪的梁某,又瞥了一眼张志祥,冷冷地吐出一句:
“老张,过了。”
他的声音平淡无波,却像针一样刺穿了张志祥营造的“轻松”假象。
张志祥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走到梁某身边,伸手一把将他从地上粗鲁地拽了起来,顺手还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尽管根本拍不掉那些粘液和污垢。
“真他娘的怂,哈哈哈哈。”
他显得很“豪爽”,然后弯腰捡起梁某掉落的步枪,掂量了一下,随手塞回梁某僵硬的手里,
“不错嘛小子,刚才在楼道里那动静,干趴了个大的?行!有长进!没白带你出去废料山那个死人地方!”
梁某握着失而复得的枪,惊魂未定地看着张志祥,又偷偷瞄了一眼陈程。
张志祥这态度……和白天在前台时那种咄咄逼人、充满算计的样子判若两人!他刚才那句
“有长进”……难道……
“别愣着了!过来坐!”
张志祥大大咧咧地把梁某按在那张破塑料椅上,自己拖了个破轮胎一屁股坐下。
陈程则无声地靠在一根断裂的柱子旁,整个人藏在火光边缘的阴影里,仿佛不存在。
篝火噼啪作响……
张志祥看着梁某死死抱在怀里的巨大背包,脸上的笑容真诚了几分,或者说更像一种对猎物的满意:
“东西都带来了?好!干得漂亮!咱们按规矩来!焦土期没过,这堆东西,”
他指了指背包,
“都是你的!我们哥俩不惦记!”
他语气斩钉截铁。梁某懵懵地点点头,脑子还有点木。这转变太快了
“不过嘛,”
张志祥话锋一转,带着理所当然的语气,
“规矩是规矩,人情是人情。梁老弟,你刚进来,人生地不熟,拿着这么多好东西,太扎眼!容易招灾祸!”
他凑近一点,压低声音,带着一种“为你着想”的蛊惑,
“这样,你看,我和老陈路子广,认识交易点的人。你把这些东西交给我们,我们负责换成‘灰票’!那玩意儿方便携带,不惹眼!等换好了,票子都给你保管着!怎么样?哥哥们够意思吧?”
这时,一直沉默的陈程在阴影里极其轻微地“呵”了一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眼睛都没抬一下。
梁某捕捉到了这声轻嗤。他看看张志祥那张看似真诚的脸,又看看篝火阴影里模糊的陈程轮廓。
白天前台那一幕瞬间闪过脑海——张志祥面对老钱的强硬姿态,死死咬定规则护住物资的样子……再结合他现在这番“为你着想”的说辞……
梁某心里忽然亮了一瞬!张志祥这家伙……他表面上大大咧咧,说话噎人,甚至喜欢恶作剧,但他内心深处……
或许是认可了自己带回物资的价值?
或者说,认可了自己作为“工具人”的潜力?
他白天是在对抗管理者,保住“战利品”,现在是在帮自己处理“战利品”换取更实用的东西……
虽然他那种表达方式,永远带着一股子“老子罩你”的痞气和算计感,让人分不清是真心还是假意。
“好……好……。”
梁某低着头,小声回答。
他还能说什么?
他敢说什么?
他需要有人“罩着”,尤其是在这个物资成了催命符的时候。
交出东西换取相对安全的货币,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痛快!”
张志祥一拍大腿,咧嘴笑了起来,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
“老陈,搭把手!”
他示意了一下背包。陈程这才慢吞吞地走过来,动作依旧轻得像猫。他和张志祥一起,当着梁某的面,动作麻利地清点起背包里的物资。
五把突击步枪,六十大盒子弹,大量的铜丝和没拆开绝缘层电缆……每一样在末世都是硬通货。
清点完毕,张志祥拿出一个油腻腻的小本子和一支几乎写秃的铅笔,装模作样地算了算,然后唰唰写下几张凭证——那是用裁切的小块灰色硬纸板做的简陋票据,上面用铅笔写着歪歪扭扭的数字和物品代号——
这就是大楼内部流通的“灰票”。
“喏,大概可以换112张灰票。加上我去黑市搞的委托200张和老子拼死搞来的那根燃料棒和“心脏瓣膜”,可以换600多张”
张志祥把厚厚一叠灰票拍在梁某手里,语气不容置疑,
“你先收好!放你那儿!老哥我替你守着!安全!等你要用了,或者找到合适的买家了,再找我拿!”
说完,他大手一伸,极其自然地就把那叠灰票从梁某手里抽走了大半,只留下薄薄一小沓大概几十张塞回梁某手里,
“这点零头你先拿着,万一看到什么小零碎想换呢?大头我先替你保管稳当!那物资我就拿走了”
陈程站在旁边,看着张志祥这一套行云流水的操作,极其不明显地翻了个白眼,嘴角撇了撇,但依旧一言不发。
显然,他对张志祥这种“保管”方式早已习以为常,也懒得戳破。
梁某看着手里那几十张轻飘飘的灰票,再看看张志祥把剩下那厚厚一叠揣进自己贴身口袋的动作,心里五味杂陈。
果然……大头还是在他手里。
但梁某不敢有异议,只是默默地把那几十张票子小心地收进自己最贴身的口袋里,手指还在微微发抖。
“对了,”
张志祥往火堆里丢了根木柴,火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
“废物,你的‘焦土期’……还有几天来着?”
“还……还有两天……”
梁某赶紧回答,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不易察觉的紧张。他知道张志祥问这个,绝不是关心。
“两天……”
张志祥摸着下巴,眼中精光闪烁,像是饿狼看到了新的猎物,
“好!正好有个机会!”
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都拔高了几分,
“老陈,你还记得东边那片新区不?那个‘鹏程百货’!妈的,以前和咱么这一样就是小了点就他娘的三层!但库房深得很!上次老钱他们去探过,说里面被怪物占了,但东西绝对不少!饼干、糖果、电池……堆着呢!”
他兴奋地转向梁某,眼神灼热:
“那地方偏,盘踞的怪物没这边多,但地形复杂。我们仨,趁着梁老弟你最后两天焦土期,去把那个活宝贝掏了!只要进去,里面的东西,按老规矩,都算你的!没人能抢!怎么样?干他一票大的?”
巨大的风险和诱人的收益同时摆在梁某面前。批发市场……零食……
——食物!
在这个食物极度匮乏的世界,这诱惑太大了!而且有“焦土期”规则保护……但风险也极高!
张志祥只说“怪物没这边多”,可没说少!地形复杂……意味着未知和陷阱!梁某的心脏又开始狂跳起来。
他想拒绝,可看着张志祥那不容置疑的眼神和篝火旁陈程模糊的身影……他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好……好的。”
“痛快!”
张志祥满意地大笑,
“那就这么定了!明天下午三点,加油站老地方!带上家伙!”
他突然收住笑声,眼神像鹰隼一样盯住了梁某,语气变得有些咄咄逼人
“对了,梁子!”
梁某一凛。
“你那枪呢?”
张志祥的目光扫过他腰间,
“刚才在楼道里那动静,枪是开了,准头嘛……”
他拖长了音调,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啧啧,跟瞎猫碰死耗子差不多吧?就这水平,明天去批发市场,你是想给我们引来一群怪物开饭馆?”
梁某的脸瞬间涨红,尽管在火光下看不太清,羞耻感和恐惧感再次涌上心头。
“站起来!”
张志祥命令道,自己也站了起来,指了指露台角落一处倒塌的广告牌后面,那里隐约可见一个方形、黑黝黝的通风管道入口,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已经被暴力破坏了一半。
“跟我来!”
“去哪?”
梁某的声音有些发颤。
“还能去哪?”
张志祥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笑容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有些狰狞,
“现在!趁热打铁!带你去练练手!省得明天拿着宝贝疙瘩当烧火棍使!走!钻管子去!给你找个‘陪练’!”
他不容分说,一把抓住梁某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几乎是拖着他,大步流星地朝那个散发着铁锈和尘埃味道的通风管道入口走去。
陈程默默跟在后面,像一道无声的影子。
冰冷的铁锈触感,狭小逼仄的空间散发出浓重的霉味和未知的恐怖气息扑面而来。梁某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又要被拖进这如同巨兽食道般的黑暗管道里……去“练枪”?去面对那些黑暗中潜伏的、真正的“陪练”?
他握着枪的手心再次被冷汗浸透,冰冷的枪身仿佛有了生命,沉重得几乎握不住。张志祥已经猫腰钻了进去,只留下一个催促的声音在管道里沉闷地回荡:“磨蹭什么!快点!别告诉我你这就怂了!”无尽的黑暗在管道深处张开了巨口。
梁某看着那黑黝黝的洞口,又看了看旁边面无表情的陈程,最后只能绝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夹杂着铁锈和恐惧的空气,艰难地弯下腰,手脚并用地爬进了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中。
管道内壁粗糙冰冷,粉尘簌簌落下。前方,只有张志祥偶尔晃动的手电光柱划过,像黑暗中一条随时会熄灭的脆弱生命线。
梁某的心跳在狭窄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尘埃和绝望的味道。
他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只知道,那把冰冷沉重的枪,是他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他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发白,死死地扣在扳机护圈上。冰冷的金属枪口,在黑暗中,微微颤抖着,对准了前方深不见底的未知。
通风管道深处传来的声音,在陈程耳中清晰得刺耳。
先是几声突兀、尖锐的枪响,带着突击步枪特有的炸裂感和巨大的回音在狭窄的金属管道里疯狂撞击、反弹,震得管壁都在嗡鸣。
这绝不是有经验的点射,更像是被吓得扣死扳机后的杂乱扫射。
急促、密集、毫无章法,子弹疯狂地撞击着管壁,发出“铛!铛!铛!”的爆鸣和刺耳的金属撕裂声,间或夹杂着跳弹呼啸的尖啸。
紧接着是梁某变了调的、充满恐惧的嘶喊,短促又惊慌:
“啊——!那边!那边有东西!!”
声音在管道里扭曲变形。
“操!!”
张志祥那标志性的怒吼立刻炸开,带着毫不掩饰的暴躁和恨铁不成钢,
“你他妈打准点!子弹不要钱啊?!压枪!压枪懂不懂?!老子让你点射!点射!不是他妈的泼水!”
他的吼声同样在管道里回荡,充满了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
“稳住!稳住!别慌!它在你三点钟方向缝隙里!操!又跑了!你个棒槌!”
又是一阵更加混乱狂暴的枪声响起,比刚才更密集、更失控,中间还混杂着梁某急促的喘息和被后坐力顶撞发出的闷哼,以及张志祥持续的、气急败坏的咆哮和指令。
金属管道成了扩音器,将这场新手与怪物、恐惧与愤怒交织的混乱练习,变成了震耳欲聋的噪音交响曲。
陈程靠在露台冰冷的混凝土柱子上,闭着眼,面无表情。只有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他对那毫无效率、纯粹浪费弹药以及可能引来更多麻烦的枪声的极度不耐。
他手里把玩着一枚粗糙打磨的骨片,仿佛那管道里传来的惊心动魄与他无关。
黑暗的火光边缘,他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时间在疲惫和肌肉酸痛中流逝得飞快。
梁某躺在废弃货架搭成的“床”上,辗转反侧。
突击步枪冰冷沉重的手感、张志祥暴躁的吼声、子弹撞击管壁的巨响、还有黑暗中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同梦魇般挥之不去。
每一次试图入睡,都会惊觉般地握紧拳头,仿佛枪还在手中。
身上多处磕碰留下的淤青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昨晚的狼狈。
那破烂的幽洞外天色由灰暗转为惨白,又从惨白染上黄昏的微光。
焦土期的最后一天下午,终于降临。
下午三点整,老地方——大楼后门外那条被废弃已久、杂草丛生的辅路旁,一座早已停用、只剩下锈蚀油泵和破碎霓虹招牌的加油站。
一辆经过粗劣改装、覆盖着厚厚尘土和刮痕的SUV和皮卡停在那里,引擎盖被晒得烫手。
梁某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干涩和隐隐作痛的心悸感。
他检查了弹匣,确认突击步枪保险关闭,那是昨晚张志祥咆哮着让他记住这一点,动作依旧带着新手的笨拙和小心翼翼。
背上一个轻便了许多的战术背包里面主要是水、少量应急食物和备用弹匣,他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沉重防火门,走向那片暴露在空旷焦土下的废弃加油站。
“怎么不开那辆运兵车”
陈程站在加油站的水泥柱旁,向弹匣里压弹
“那是他娘的宝贝啊,这辆破车还能开,先他娘的将就一下。”
阳光刺眼,空气灼热干燥,带着末世特有的尘埃味道。
远处的废墟在热浪中扭曲模糊。他看到张志祥靠在一辆加固了钢板的皮卡引擎盖上,正不耐烦地用手指敲打着金属。
陈程则靠在后座车窗边,帽子压得很低,看不清表情,但那股沉默的审视感仿佛隔着老远都能穿透过来。
“磨蹭个屁!等你下蛋呢?”
张志祥的大嗓门劈头盖脸砸过来,打破了沉寂,
“赶紧上车!就等你了!”
梁某小跑过去,拉开车后门,笨拙地爬上车,沉重的突击步枪枪托不小心磕了一下门框,发出“哐”的一声。
他脸微微一红,赶紧把枪抱在怀里,缩进座位。车内弥漫着机油、汗味和一股淡淡的硝烟混合的气息。
驾驶室上,张志祥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
陈程就在他旁边,只是微微侧过头,帽檐下的目光在他怀里的突击步枪上停留了半秒,随即又转向窗外,沉默依旧。
“走了!”
张志祥大手一挥。引擎发出一声低吼,卷起一阵混杂着汽油味的尘土。
汽车轰鸣,发动机咆哮着,碾过龟裂的柏油路和疯长的杂草,驶离这个临时据点,朝着目标——那个潜藏着未知危险与食物希望的“鹏程百货”批发市场,疾驰而去。
车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是绵延无尽的废墟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