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雨下得没有章法。
林言情把自行车往教学楼后墙一靠,车座已经被淋得透湿。他扯了扯校服外套的领口,试图挡住斜飘过来的雨丝,指尖触到布料上冰凉的潮气时,听见身后传来纸张散落的窸窣声。
转身时,雨正好打在眼睛上。
视线模糊里,他看见一堆画纸在积水里泡成波浪,像被揉皱的船。穿白色帆布鞋的女生正蹲在地上捡,裤脚沾着深色的泥点,手指在湿滑的画纸上打滑,却在触到其中一张时突然顿住。
那是张素描,铅笔勾勒的雨丝密得像网,网中央是教学楼顶的避雷针,针尖挑着片被打湿的梧桐叶。水渍已经晕开了右下角的签名,只能看清“逸”字的走之底,像条被雨水泡胀的尾巴。
“要帮忙吗?”
林言情的声音在雨里发闷,女生猛地抬头,额前的碎发粘在脸颊上,露出双很亮的眼睛。她手里还捏着那张画,另一只手慌忙去够飘远的纸,动作太急,整个人往前踉跄了半步,差点撞进积水里。
他下意识伸手扶了把她的胳膊。隔着湿透的校服,能摸到她胳膊上细小的骨头,像初春刚抽条的树枝。
“谢谢。”女生的声音很轻,带着点被雨水呛到的沙哑。她把捡好的画纸拢在怀里,最上面那张的边角已经烂了,露出里面模糊的人影——像是个男生的背影,穿着和他同款的蓝白校服,正站在香樟树下抬头看天。
林言情的目光在那背影上停了半秒,突然觉得不自在。他弯腰捡起离脚边最近的一张画,纸上画的是操场边的排水沟,雨水在里面汇成小小的漩涡,漩涡中心写着两个字,被水晕得快要看不清。
他凑近了些,雨珠滴在画纸上,让那两个字又清晰了几分。
——言情。
林言情的手指猛地收紧,画纸发出不堪重负的脆响。他抬起头时,女生正抱着画往教学楼跑,白色帆布鞋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她的裙摆。
“喂!”他追了两步,雨太大,喊声刚出口就被打散了。
女生在走廊门口停下,转过身看他。雨幕把她的脸衬得很白,只有鼻尖是红的,像只受惊的鹿。她怀里的画纸还在滴水,顺着她的胳膊滑进袖口,留下深色的水痕。
“那画是什么意思?”林言情站在雨里,校服后背已经湿透,贴在身上沉甸甸的。从初中被语文老师当作“言情小说”的反面教材举例开始,这个名字就成了他的软肋,藏在嘲笑和绰号里,一碰就疼。
女生抱着画的手臂紧了紧,像是在护什么宝贝。“就是……画的雨。”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雨里的……”
“雨里的什么?”林言情往前走了两步,走廊的屋檐挡住了部分雨,他看清了女生胸前的校牌——高二(3)班,苏逸淋。
“没什么。”苏逸淋低下头,把画纸往怀里又塞了塞,转身跑进了教学楼。她的帆布鞋踩在走廊的瓷砖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很快被来往的学生踩乱。
林言情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张画着排水沟的纸。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滴进眼睛里,涩得他眨了眨眼。排水沟的漩涡里,“言情”两个字像两条挣扎的鱼,正被不断涌入的雨水慢慢吞噬。
上课铃响的时候,雨没有要停的意思。
林言情把那张画塞进校服口袋,湿冷的纸贴在腰侧,像块冰。他走进教学楼时,听见走廊里有人在笑,大概又是在说他的名字。他低着头快步往前走,经过(3)班门口时,下意识往里瞥了一眼。
靠窗的位置坐着个女生,正用课本挡着半边脸,偷偷往窗外看。阳光偶尔会从云缝里钻出来,照亮她放在桌上的画板,画板上压着块橡皮,形状被啃得乱七八糟。
是苏逸淋。
林言情的脚步顿了半秒,然后加快速度走进自己的班级。他把湿透的书包甩在桌上,同桌陈默凑过来,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刚看见你跟美术班的苏逸淋说话了?她可是年级里的传奇,据说能把雨水画成活的。”
“没什么。”林言情拉开椅子坐下,口袋里的画纸硌得他慌。他假装掏课本,把那张画塞进了桌肚最里面,压在厚厚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底下。
“她画的雨确实绝,”陈默还在说,“上次美术展,她画了幅《雨打芭蕉》,据说评委老师看了都哭了。哎,你说她是不是有什么秘诀?”
林言情没接话。他看着窗外,雨还在下,打在玻璃上,汇成蜿蜒的小溪。不知道苏逸淋现在在画什么,是不是又在哪个角落,画着带他名字的雨。
午休的时候,雨小了些,变成细密的毛雨。
林言情抱着篮球往操场走,刚走到香樟树下,就看见苏逸淋坐在长椅上画画。她把画板架在腿上,低着头,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风卷着雨丝吹过来,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露出一小截白皙的后颈。
他脚步放轻了些,像做贼似的绕到她身后。
画板上是片空白的天空,只有几道斜斜的铅笔线,像没画完的雨。右下角又写着那两个字,这次没有被水晕开,“言情”两个字写得很小,被一圈圈的铅笔线围着,像颗被保护起来的星。
林言情的心跳突然乱了节拍。他往后退了一步,踩断了脚下的枯枝,“咔嚓”一声在雨里格外清晰。
苏逸淋猛地转过头,铅笔尖在画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斜线。她看着他,眼睛里的惊慌还没散去,像被戳破了秘密的小孩。
“你为什么总在画里写我的名字?”林言情的声音有点发紧。他其实想问的是“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个名字很可笑”,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质问的语气。
苏逸淋把画板往怀里转了转,手指在画纸上蹭了蹭,像是想把那两个字擦掉。“我……”她咬了咬下唇,“我觉得这个名字和雨很配。”
“配?”林言情觉得荒谬,“一个被人笑了十几年的名字,和雨配?”
“雨是天空写给大地的情书啊。”苏逸淋抬起头,眼睛亮得惊人,“你看,雨下落的时候,是不是很像……很像在说喜欢?”
林言情愣住了。他从小听到的关于“言情”的词,都是“不务正业”“没出息”“只会看闲书”,第一次有人说,这个名字和雨很配,和喜欢很配。
雨还在下,毛毛细雨沾在苏逸淋的睫毛上,像撒了把碎钻。她的画板斜斜地靠在腿边,那道被划歪的斜线穿过“言情”两个字,像是道笨拙的分割线,把秘密和现实隔开。
“我叫林言情。”他突然说,声音在雨里显得格外清晰,“森林的林,言情的言,言情的情。”
苏逸淋的眼睛眨了眨,睫毛上的雨珠掉了下来,落在画板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墨点。“我知道,”她小声说,“校牌上有。”
“那你呢?”林言情问,“逸淋,是哪两个字?”
“逸是逸群之才的逸,淋是淋雨的淋。”她顿了顿,补充道,“我爸妈说,生我的时候下了场很大的雨,我爸抱着我往医院跑,一路都在淋雨,所以就叫逸淋了。”
林言情看着她怀里的画板,突然觉得那两个被雨丝缠绕的名字,好像没那么可笑了。一个叫言情,一个叫逸淋,像是注定要被雨水连在一起。
“你的画能借我看看吗?”他伸出手,指尖在雨里冻得发红。
苏逸淋犹豫了一下,把画板递了过来。画板边缘的木头被雨水泡得有些发涨,上面还留着她手心的温度。
除了那张画着他名字的天空,后面还有很多画。有清晨的雨,阳光透过云层照在雨珠上,像撒了把金粉;有傍晚的雨,夕阳把雨丝染成橘红色,落在教学楼的红砖墙上;还有深夜的雨,画的是画室的窗户,里面亮着一盏灯,灯下有个模糊的人影。
“这张是……”林言情指着那张深夜的雨。
“是我。”苏逸淋的脸颊有点红,“有时候画太晚了,就从画室窗户往外看。”
林言情翻到最后一页,是张还没画完的画。画的是今天早上的场景,他站在雨里,眉头皱得很紧,怀里抱着一堆画纸的女生正抬头看他,雨丝在两人之间织成一张透明的网。
“还没画完。”苏逸淋伸手想拿回去,林言情却把画板举高了些。
“我帮你画完吧。”他从她散落在长椅上的铅笔里拿起一支,在画纸上添了几笔。他画的是女生身后的教学楼,走廊里有几个学生在看雨,其中一个的校服后背,沾着块深色的水渍,像朵没开的花。
苏逸淋看着他的侧脸,他的睫毛很长,被雨打湿后,像沾了露水的蝶翼。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他握着铅笔的手上,手指骨节分明,在画纸上留下浅浅的阴影。
“画得不错。”她小声说。
林言情放下铅笔,把画板还给她。“一般般。”他嘴上这么说,嘴角却忍不住往上扬了扬。
雨停的时候,天空出现了一道淡淡的彩虹,挂在香樟树的树梢上。
苏逸淋把画纸一张张收好,放进画夹里。林言情帮她把散落在地上的铅笔捡起来,塞进她的笔袋里。笔袋上印着只小猫,爪子上沾着颜料,和她的校服一样,有种乱糟糟的可爱。
“我要去上美术课了。”苏逸淋把画夹背在肩上,白色帆布鞋在湿漉漉的地面上留下浅浅的脚印。
“我去打球。”林言情拍了拍怀里的篮球,篮球表面还沾着雨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们在香樟树下分开,一个往画室走,一个往操场走。林言情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看见苏逸淋也在回头看他。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愣了一下,然后同时笑了。
雨停了,但林言情觉得,有些东西开始在心里发芽了。像被雨水滋润过的种子,正悄悄冒出嫩绿的芽尖。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刚才握过她铅笔的地方,好像还残留着她的温度。他往操场跑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一句话:
“明天可能还会下雨,记得带伞。”
林言情停下脚步,抬头往画室的方向看。顶楼的窗户开着,有个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像是被发现了,很快缩了回去。
他笑了笑,回了条短信:“好,我帮你带一把。”
篮球在地上弹了几下,发出咚咚的响声,像他此刻的心跳。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香樟树的树荫里,和另一个渐渐远去的影子,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悄悄重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