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发电机的最后喘息
维保部的荧光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老陈盯着监控屏幕上跳动的功率曲线，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屏幕上，代表发电机IX的绿色线条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滑，像一条即将溺亡的鱼。他按下对讲机，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D区，听到请回答，发电机IX功率异常，重复，异常。”
对讲机那头沉默了三秒，传来李静清冷的声音：“收到，老陈。003-2的符文亮度同步下降，现在是78%标准值。”
老陈猛地转头，看向墙上的温度监测屏。35.5℃，这个数字像悬在头顶的利剑，只要再降0.5℃，潘多拉的魔盒就会被打开。三年前M03-Gloria行动留下的伤疤还在隐隐作痛——那次鲁莽的连接实验后，003-2的内置电源彻底报废，如今全靠这九台外置发电机苟延残喘，而现在，最后一台也快撑不住了。
“咔哒。”
监控屏幕突然黑屏，备用电源的警报声刺破了死寂。老陈扑向控制台，手指在按钮上慌乱地敲打，却只换来一片刺耳的电流杂音。他透过观察窗看向收容区，那里的应急灯应声亮起，幽绿的光线下，003-2的石碑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而嵌在石碑中央的003-1，正开始发生恐怖的变化。
灰黑色的甲壳质纤维像受惊的蛇群般猛地绷紧，原本贴合石碑的边缘开始外翻、膨胀。老陈眼睁睁看着那些纤维以指数级速度增殖，在空气中划出银灰色的残影，所过之处，金属地板瞬间被蚀出蜂窝状的孔洞——那是第一阶段的信号，003-1正在吞噬无机物。
“温度34.9℃！”李静的声音带着哭腔，“应急屏障启动失败，老陈，它在突破——”
老陈的视线被突然爆发的白光刺痛。003-2的符文突然亮起，不是往常的苍白色，而是近乎灼烧的赤红，辐射脉冲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空气中荡开肉眼可见的涟漪。003-1的增殖猛地停滞，纤维在红光中痛苦地蜷缩，仿佛被无形的手攥住。
但这反抗只持续了十秒。
赤红符文像被掐灭的烛火般骤然熄灭，石碑表面裂开蛛网般的细纹，一缕灰黑色的粘液顺着裂缝渗出——那是003-2彻底力竭的证明。下一秒，003-1的纤维再度爆发，这次的速度比之前快了三倍，它们像潮水般涌过石碑，将整个收容区的墙壁染成灰黑色，空气中弥漫开角蛋白燃烧的焦糊味。
老陈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转身看见赵野带着四名安保队员冲了进来，每个人手里都握着电磁步枪。“疏散所有非必要人员！”赵野的吼声震得老陈耳膜发痛，“李博士，准备执行接触预案！”
李静的脸在应急灯下惨白如纸。她手里攥着一份泛黄的报告，那是事故报告A21-B循环8的副本，封面上“Tilda David Moose博士”的签名已经褪色。三天前，她在整理M03-Gloria的遗留档案时发现了这份报告，里面的描述让她彻夜难眠——“她想重塑这个世界，一个被她对天堂的扭曲了解影响的天堂”。
“不能接触！”李静突然抓住赵野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对方的皮肉，“报告里说，它会解析我们的记忆，模仿我们的形态，它甚至……”
她的话被一声凄厉的尖叫打断。
一只棕褐色的流浪猫不知何时钻进了观察室，此刻正被003-1的纤维缠住。那团灰黑色的触须像拥有自我意识般收紧，在猫发出最后一声哀嚎前，将它的皮毛、骨骼、内脏全部分解成黏液，吸纳入中央的“处理器”。
第二阶段开始了。
003-1的增殖突然转向，蛇尾状的躯体开始收缩、重组。那些原本杂乱无章的纤维突然变得有序，像被编排好的代码般交织成肌肉纹理，甚至在表面浮现出半透明的皮肤薄膜。它的核心膨胀到半人高，周围的触须扭曲、融合，渐渐形成四肢的雏形。
“它在取样……”赵野的步枪哐当落地，“那只猫的基因……”
但变化并未停止。003-1似乎对猫的样本并不满意，重组到一半的躯体突然停滞，无数细小的纤维从“四肢”末端伸出，像雷达般探测着四周，最终，它们的方向指向了观察室——指向了活生生的人类。
二、记忆织成的牢笼
李静被赵野死死按在地上时，正看着003-1的触须穿透观察窗的缝隙。那些纤维像最精密的手术刀，沿着玻璃的接缝游走，几秒钟就蚀出一个人头大小的破洞。腥甜的气味涌进来，混合着角蛋白燃烧的焦糊味，让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别抬头！”赵野的声音嘶哑，他正用电磁步枪扫射触须，却只换来纤维更疯狂的反扑。李静瞥见三名安保队员已经被触须缠住，那些灰黑色的纤维像有生命般钻进他们的防护服，隔着布料都能看见肌肉在皮下疯狂蠕动——003-1正在解析他们的生物结构。
突然，触须的攻势停了。
李静抬起头，看见003-1的躯体正在发生惊人的蜕变。蛇尾状的形态迅速坍缩，甲壳质纤维重新排列，形成了一个三米高的人形轮廓。原本作为“处理器”的核心裂成两半，化作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窝，无数细丝从眼窝中伸出，像瀑布般垂落，模拟着人类的长发。
“它在模仿……”李静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附录003-4，它变成了雌性人型……”
那人型生物缓缓转动脖颈，纤维构成的关节发出齿轮摩擦般的声响。它的“视线”扫过被缠住的安保队员，那些人突然开始剧烈抽搐，嘴里吐出白沫，眼角流下血泪。李静明白，003-1正在读取他们的记忆，就像Tilda博士在报告里写的——“她向Jones展示他一切的记忆，包括他当时的感受”。
“救……救我……”
离破洞最近的队员突然开口，声音却不是他自己的。那是一种混合了无数人声调的合成音，像老旧收音机调频时的杂音，却清晰地钻进每个人的脑海：“……样本……匹配……沟通……”
李静的大脑突然像被塞进滚烫的铅块。无数陌生的记忆碎片在眼前炸开：暴雨中摇晃的婴儿床、手术台上刺眼的无影灯、妻子临终前冰冷的手指……这些都不是她的记忆，却带着无比真实的触感和情绪，让她在瞬间体验了别人的一生。
“它在共享记忆！”赵野突然大吼，他的额头青筋暴起，显然也在承受同样的精神冲击，“李博士，用那个！”
李静看向赵野手指的方向——墙角的应急箱里，放着M03-Gloria行动遗留的辐射发射器，那是模仿003-2的脉冲频率制造的应急装置。她连滚带爬地冲过去，手指因为紧张而扣不上保险栓，耳边全是003-1的“声音”，那声音越来越清晰，像无数人在同时低语：
“……重塑……天堂……”
“……痛苦……不需要……”
“……理解……请……”
当发射器启动的瞬间，李静看见003-1的人型躯体猛地一颤。蓝色的辐射脉冲像水波般扩散，那些垂落的“发丝”瞬间僵直，眼窝里的细丝疯狂扭动，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苦。被缠住的队员们纷纷瘫软在地，身上的触须开始剥落，化作灰黑色的粉末。
但003-1没有退缩。
它的“胸腔”突然裂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纤维束，每一根纤维的末端都闪烁着微光，像无数颗缩小的星星。李静的大脑突然被一股巨力攫住，这次不是陌生的记忆，而是属于她自己的——七岁那年在池塘边捡到的蜻蜓翅膀、大学毕业时导师送的显微镜、第一次见到003-2时石碑上闪烁的符文……
“不！”李静尖叫着抱住头，这些记忆被剥离、放大，带着比现实更强烈的感官细节。她甚至能“闻”到蜻蜓翅膀上的泥土味，“听”到显微镜齿轮转动的金属声，那些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感官体验，正如Tilda博士所说，“像话语之类的东西”。
003-1的“手掌”缓缓抬起，纤维构成的手指指向观察室的角落。那里放着李静昨天遗落的笔记本，封面上贴着她女儿的照片——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触须像温顺的宠物般卷起笔记本，将照片凑到“眼窝”前，合成音再次响起，这次带着明显的困惑：
“……幼体……重要……”
李静的心脏骤然停跳。她看见003-1的纤维开始模仿照片上的羊角辫，在“头顶”编出两个扭曲的发髻，甚至在“脸颊”上挤出两个不对称的凹陷，像是在模仿微笑。它在尝试理解人类的情感，用最笨拙的方式。
就在这时，备用发电机的轰鸣声突然响起。
收容区的温度开始回升，003-2的石碑重新亮起苍白的符文，这次的辐射脉冲更加稳定，像一张无形的网，将003-1整个罩住。那人型生物的躯体开始迅速瓦解，纤维束纷纷断裂，化作灰黑色的粘液，被石碑表面的裂缝吸进去。
李静瘫坐在地上，看着003-1重新缩回最初的形态，安静地嵌在石碑中央，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但她知道那不是梦——她的笔记本还躺在破洞边缘，封面上的照片多了一道灰黑色的痕迹，那是003-1的纤维留下的。
三、未完成的天堂
三天后，O5议会的调查报告摆在了李静面前。
报告里详细记录了事故的每一个细节：九名接触者中有三人出现永久性记忆损伤，他们的大脑海马体出现了类似被蛀虫啃噬的空洞；收容区的墙壁提取出17种未知异常物质，其中5种含有人类DNA序列；003-2的石碑裂缝扩大了0.3毫米，内置电源彻底归零，现在全靠七台发电机维持运转。
最让李静心惊的是附录里的一段话，摘自Tilda博士未公开的录音：“它想造一个天堂，用它理解的方式。如果它解析完人类，可能会把整个世界变成甲壳质的花园，把我们的记忆织成地毯……那不是毁灭，是更可怕的重塑。”
她走到观察窗前，003-1正安静地趴在石碑上，甲壳质纤维偶尔会微微颤动，像在做着某种梦。003-2的符文亮度比以前更暗了，闪烁的频率却变得规律，像是在发送某种信号。李静突然想起事故那天，003-1展示给她的最后一幅“画面”——不是图像，而是一种混杂着金属声的光亮，带着温暖的触感，像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
那或许就是它理解的天堂。
“李博士。”老陈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他手里拿着一份新的检测报告，脸色凝重，“发电机VII也快不行了，工程部说最多还能撑一个月。”
李静的目光落在003-1边缘的一根纤维上，那根纤维比其他的更长，末端微微卷曲，像在试图触碰什么。她突然意识到，003-2的符文闪烁频率，和M03-Gloria行动时记录的003-1的增殖频率完全一致——石碑不是在镇压增殖体，而是在和它沟通，用一种人类无法理解的语言。
“老陈，”李静突然开口，声音异常平静，“帮我申请M03-Gloria的访问权限。”
老陈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震惊：“你疯了？O5-10就是因为这个被除名的！”
“我知道。”李静指着观察窗里的石碑，“但它在求救。003-2的符文是在计算，它在预测下一次收容失效的时间，甚至在引导我们找到解决方案。”她顿了顿，说出了一个连自己都觉得疯狂的猜想，“M03-Gloria行动不是失败，是003-2故意让我们连接的，它需要外部电源维持运转，直到003-1真正理解‘天堂’的含义。”
老陈张了张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他知道李静是对的——事故那天，003-1明明有机会突破最后的防线，却在接触到李静女儿的照片时停住了，它的解析被人类的情感打断，那或许是阻止LK级重组事件的关键。
夜幕降临时，李静再次来到收容区。
应急灯熄灭的瞬间，她看见003-2的符文突然亮起，在墙壁上投射出复杂的图案，那是M03-Gloria行动时记录的连接代码。而003-1的纤维开始轻轻敲击石碑，节奏和代码的频率完全一致，像是在回应。
李静慢慢摘下防护手套，将手掌贴在观察窗上。
003-1的纤维突然绷紧，朝着她的方向伸展，在玻璃内侧形成一个模糊的手掌形状。隔着一层玻璃，她仿佛能感受到那灰黑色纤维的温度，带着金属般的冰凉，却又有着生命特有的悸动。
合成音再次在脑海中响起，这次异常清晰，像是在她耳边低语：
“……未完成……等……”
李静闭上眼睛，她知道这场博弈还远远没有结束。003-1的天堂或许永远无法建成，但只要还有沟通的可能，人类就还有机会。她能做的，就是守住这个秘密，直到找到真正理解它们的方式——在发电机彻底停转之前。
窗外的月光透过观察窗，照在003-2的石碑上，那些苍白的符文在月光下轻轻摇曳，像无数只眨动的眼睛，注视着这个既脆弱又顽强的世界。而在石碑中央，003-1的纤维正悄悄编织着新的图案，那图案隐约能看出是一个人类的轮廓，带着未完成的翅膀。
发电机彻底停转的那个清晨，李静正站在观察窗前，看着003-2的石碑最后一次亮起符文。
那光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微弱，像风中残烛，却在墙壁上投射出前所未有的清晰图案——不是M03-Gloria的代码，而是一幅画：灰黑色的纤维织成花园，里面有无数人影在散步，每个人影身边都缠着一缕发光的线，线的另一端连向天空，像系着星星的风筝。
“温度34.2℃。”老陈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带着释然的疲惫。他的防护服口袋里露出半截相框，里面是他孙女的照片，照片边缘已经爬上灰黑色的纤维，像给笑脸镶了圈花边。
003-1开始增殖了。
这次没有狂暴的纤维洪流，只有细密的灰黑色丝绦从石碑裂缝里渗出，像春雨后的藤蔓，沿着墙壁缓缓攀爬。它们没有侵蚀金属，只是在地面织出薄薄的一层“地毯”，上面嵌着无数细小的光斑——那是过去所有接触者的记忆碎片：里维拉祖母的红绒沙发、安保队员妻子的婚戒、李静女儿掉在幼儿园的乳牙。
“它在等。”李静摘下防护手套，掌心贴在观察窗上。玻璃内侧，003-1的纤维已经织成了完整的手掌形状，与她的手严丝合缝。
合成音在脑海里响起，清晰得像耳语：“……无需重塑……记忆即天堂……”
她突然明白003-1最终的答案。Tilda博士担心的“甲壳质花园”从不是它的目的，那些被解析的记忆、被编织的纤维，只是它在学习“守护”——守护那些无法割舍的牵挂，让消散的人以另一种方式留在“身边”。
纤维“地毯”渐渐漫过观察窗的底部，李静看见自己的影子落在上面，影子周围立刻长出细小的纤维，织出她七岁时捡蜻蜓翅膀的模样。老陈的影子旁则冒出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正踮脚够他手里的糖果——那是他从未对人说起的、早夭的小女儿。
“它在给我们留位置。”老陈的声音带着哽咽。他慢慢走向观察窗，将掌心贴在李静旁边，纤维立刻顺着玻璃爬过来，在他的掌纹里织出孙女的涂鸦。
003-2的石碑彻底沉寂了，裂缝里渗出的不再是灰黑色粘液，而是透明的光，像融化的星辰，顺着纤维“地毯”流淌，给那些记忆碎片镀上一层温暖的光晕。李静知道，这是石碑最后的力量——不是镇压，是为这些记忆碎片提供永恒的“容器”。
当Site-62的警报声彻底熄灭时，李静打开了观察室的门。
003-1的纤维没有攻击她，只是在她脚边织出一条小径，通向石碑。她一步步走过去，每踩下一脚，纤维就会冒出新的记忆光斑：女儿第一次背唐诗时跑调的声音、导师临终前塞给她的显微镜镜头、甚至是1949年那个失踪少年藏在树洞里的弹珠。
站在石碑前，她看见003-1最终的形态：不再是雌性人型，而是一团半透明的纤维球，里面悬浮着那本笔记本，封面上女儿的照片已经被灰黑色纤维小心地包裹起来，像镶在琥珀里的珍宝。
“……完成了。”
合成音里第一次有了情绪，不是困惑，是类似“安心”的波动。纤维球轻轻蹭了蹭她的手背，像在告别。
李静最后看了一眼那幅投射在墙上的画。花园里的人影越来越多，每个影子都在微笑，他们身边的光线下落，在地面汇成溪流，流向远方——那是记忆在离开Site-62，回到它们原本属于的地方：某个老人的梦境里，某本旧相册的夹层里，某颗被遗忘在抽屉深处的乳牙里。
她转身走出收容区，老陈正站在走廊尽头等她。他手里拿着新的检测报告：003-1的纤维停止增殖，开始分解成无害的有机尘埃；003-2的石碑裂缝里长出了细小的植物，叶片上的纹路正是那些熄灭的符文。
“O5议会说，这叫‘共生收容’。”老陈递给她一片叶子，“它学会了不拿世界当画布，只拿记忆当颜料。”
李静捏着那片叶子，叶脉里传来微弱的震动，像003-1的纤维在轻轻敲击。她知道这场博弈没有赢家，却有了新的平衡——那些灰黑色的纤维会永远留在Site-62的废墟上，织成一张透明的网，接住所有被遗忘的记忆，而石碑上的植物会年复一年地开花，花瓣落在地上，变成新的记忆碎片，随风飘向需要它们的人。
三个月后，李静去幼儿园接女儿。小女孩正蹲在花坛边，手里捏着一片灰黑色的花瓣，花瓣上隐约能看见个扎羊角辫的影子。
“妈妈，它说这是‘想你的时候’。”女儿举起花瓣，花瓣在阳光下化作一道微光，钻进李静的掌心。
她低头，看见掌心多了个极淡的符文印记，像003-1和003-2最后一次闪烁的光。
远处的Site-62废墟上，灰黑色的纤维网正在风中轻轻起伏，像一张晾晒着记忆的毯子。而在那片“毯子”中央，003-1残留的纤维正慢慢编织着新的图案——不是人类的轮廓，也不是翅膀，而是一个简单的符号：一个圆圈，里面画着无数个小圆圈，像一群依偎在一起的星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