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雪,已经下了三天三夜。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靖王府的琉璃瓦上,像是要把这座盘踞在北境中心的府邸压垮。鹅毛般的雪片还在源源不断地从天际坠落,簌簌有声,给朱红的宫墙、雕花的廊柱都裹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绒,唯独后院那间孤零零的柴房,像是被整个王府遗忘的伤疤,在风雪里瑟缩着。

柴房的四壁是用夯土垒成的,经年累月早已斑驳不堪,好几处裂开了指宽的缝隙。寒风卷着雪沫子从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暗处哭嚎。墙角堆着的半枯稻草早就沤得发黑,混杂着老鼠屎的霉味扑面而来,吴天每吸一口气,都觉得肺腑里像灌了冰碴子。他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衣裹得更紧了些,可棉衣的棉絮早就板结,御寒之力聊胜于无,寒气还是像无数根细针,顺着领口、袖口往骨头缝里钻。

他缩在稻草堆里,背脊紧紧贴着冰冷的土墙,试图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怀里揣着的那块玉佩却带着灼人的温度,像是生母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缕气息。吴天的指尖已经冻得发僵,却还是固执地反复摩挲着玉佩上的 “玄” 字。那字迹是生母亲手刻上去的,笔画间带着女子特有的柔婉,可此刻在他粗糙的指腹下,每一道刻痕都像是在灼烧他的心。

他还记得生母临终前的模样。那时她躺在王府最偏僻的小院里,床榻铺着打满补丁的褥子,窗外的海棠开得正盛。她拉着他的手,把这块暖玉塞进他掌心:“天儿,记住这个字,记住你是谁…… 莫要学你父亲,更莫要卷入这深宅漩涡……” 话音未落,她就永远闭上了眼睛。那年他才八岁,手里攥着这块尚有余温的玉佩,看着王府的人像拖死狗一样把生母的遗体抬走,而父亲吴衍,连眼角的余光都未曾施舍给他半分。

“咳咳……” 剧烈的咳嗽让吴天的胸腔火辣辣地疼,像是有把钝刀在里面反复搅动。他蜷起身子,胃里空荡荡地发紧,三天来仅有的几碗掺着沙子的稀粥早就消化殆尽,此刻肠子饿得直打鼓,连带着头晕目眩。他想起三天前在密室附近扫地时的情景,那时吴弘正拿着玄铁令在跟侍卫说笑,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令牌上,玄铁特有的暗沉光泽里泛着细密的花纹。他不过是低头扫了片落叶,再抬头时,吴弘已经不见了踪影。

“一个贱婢生的野种,留着本就是祸患!” 吴弘尖利的声音突然在脑海里炸开,吴天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他清楚地记得吴弘说这话时,眼角那抹毫不掩饰的怨毒。自他记事起,这位嫡兄就没给过他好脸色。春日里折了他养的鸽子,冬日里抢了他御寒的棉衣,甚至在他生母的牌位前撒过尿。父亲吴衍永远是那副冷漠的模样,仿佛他这个庶子的存在,本身就是对靖王府门楣的玷污。

柴房的门突然 “吱呀” 一声被推开,寒风裹挟着大片雪沫子灌了进来,吴天浑身一哆嗦。两个穿着黑色劲装的汉子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盏昏黄的灯笼,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像两头张牙舞爪的野兽。

“小公子,大公子请你过去聊聊。” 左边的汉子咧嘴一笑,露出泛黄的牙齿,语气里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

吴天慢慢直起身子,怀里的玉佩被他攥得更紧了。他知道,该来的终究是来了。这三天里,吴弘派来的人明里暗里使了不少绊子 —— 送来的饭里掺着沙子,夜里故意打开柴房的门让寒风灌进来,甚至有次在他的水里下了药,害得他上吐下泻,差点丢了半条命。可他都熬过来了,不是因为还抱有希望,而是因为他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么像条狗一样死在柴房里,不甘心让生母的血白流,更不甘心让吴弘那种小人踩着他的尸骨步步高升。

他扶着土墙站起来,腿一软差点摔倒,踉跄了几步才稳住身形。旧棉衣上沾满了稻草屑,头发纠结在一起,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可那双眼睛里,却燃起了一点微弱却执拗的光。

“带路吧。” 吴天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寒风还在呼啸,雪片打在脸上生疼。吴天跟着两个汉子走出柴房,回头望了一眼那间囚禁了他三天的破屋,突然觉得,或许离开这里,反倒是条生路。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也比在绝望里等死强。

两个汉子架着吴天的胳膊往外拖,他踉跄着踩在雪地里,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冻得发僵的双腿早已不听使唤,旧棉衣被寒风灌得鼓鼓囊囊,却挡不住那无孔不入的寒意,顺着骨头缝往骨子里钻。

雪片打在脸上,融化成水,又被风一吹,冻得皮肤生疼。吴天抬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雪花像是无穷无尽,把靖王府的亭台楼阁都笼罩在一片白茫茫里。朱红的廊柱下积着厚厚的雪,几个侍卫裹紧了棉袍来回踱步,看到被押解的他,眼神里满是鄙夷与幸灾乐祸,仿佛在看一头即将被宰杀的牲畜。

“快点!” 左边的汉子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吴天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雪地里。怀里的玉佩硌在胸口,那点微弱的暖意成了此刻唯一的慰藉。他想起生母临终前的眼神,那里面有不舍,有担忧,还有一丝他当时未能读懂的复杂情绪。难道母亲早就预料到他会有今日的遭遇?

被拖拽着穿过几重院落,脚下的路从泥泞的柴房附近,变成了铺着青石板的甬道。石板上的积雪被扫到一旁,露出湿漉漉的青色,倒映着灰蒙蒙的天光。吴天的目光扫过一处熟悉的回廊,那是他小时候偷偷给生母送饭时常走的路,那时廊下还爬满了牵牛花,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藤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