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太阳,那颗亘古燃烧的巨大能量源,悬在灰蒙蒙的天际,泼洒着不算热烈但依旧存在的光。城市的轮廓在下方铺展,巨大的阴影边缘,仍有几处灯火倔强地闪烁。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低沉的嗡鸣,是城市这台庞大机器在持续运行的证明。

我裹紧身上那件洗得发白、带有内置柔性太阳能板的薄外套,汇入街头的人流。动作带着一种普遍的迟滞感,眼神里是习以为常的疲惫,但步伐坚定,目标明确:充电点。在这个时代,我们成了“耗电体”——一种对特定形式电能产生生理依赖的生命形态。生存,就是电量管理。

手腕内侧的皮下植入芯片,传来熟悉的、轻微的震动提醒:剩余电量:22%。随之而来的是一种源于骨髓的虚脱感,思维像蒙了一层薄纱,视野边缘泛起细微的噪点。22%,“黄区”的警告线。低于10%的“红区”,意味着真正的危险。

街角的公共充电站排着长队。巨大的金属棚架下,延伸出数十条粗壮的黑色电缆。人们沉默而有序地等待,挨个上前,将手腕接口怼进充电桩。电流涌入的瞬间,身体会不自主地绷紧、微颤,脸上掠过一丝忍耐的痛苦,随后是短暂的、如释重负的松弛。管理员穿着磨损的制服,腕上指示灯闪着警示黄,声音带着职业化的催促:“下一个!动作快!”效率是关键,时间就是电量。

我估算着轮到自己所需的时间,心脏在胸腔里稳定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提醒着能量的消耗。我想起家里的母亲,她此刻应该在社区服务中心,用汗水换取宝贵的“工分”——这些工分能兑换成定额的免费充电时长。她总是把最稳妥的充电机会优先留给我。

剩余电量:20%。芯片的震动频率略增。我调整呼吸,靠在旁边冰冷的墙壁上,闭目养神,减少不必要的能量支出。恐惧像冰冷的溪流滑过,但很快被压下——习惯了。

“嘿,小伙子,脸色不太好啊?”一个沙哑但不算恶意的声音传来。我睁开眼,一个胡子拉碴、穿着油腻工装的中年男人站在旁边,腕上显示着15%。“给,”他摊开手掌,是一小块用锡纸包着的黑色膏状物,“‘黑蜂胶’,提提神,能让你撑到充电。”

“黑蜂胶”,一种提神物质,能短暂刺激神经系统,提高对低电量的耐受力,但效果过后会加倍疲惫。我看着他布满油污的手和眼中那份互助精神,摇摇头:“谢谢,不用了。我还能撑。” 我不能依赖这个。

他耸耸肩,收回手:“行,挺住。”

就在这时,队伍前方一阵骚动。一个老人充电时似乎发生了轻微排异,身体剧烈抽搐后瘫软下来。管理员咒骂着断开连接,招呼人把他抬到棚架后的阴影区。人群一阵低低的叹息和议论,带着对无常命运的麻木接受,但很快又恢复了等待的秩序。死亡是阴影,但生活还得继续。

剩余电量:18%。我深吸一口气,站直身体。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挤了过来。

“小川!”是母亲。她脸上带着奔波后的红晕,额角有细密的汗珠,眼神明亮,带着急切和关切。她腕上显示着25%——一个需要警惕的数字。

“妈?你怎么来了?”我惊讶地问。

“今天的活儿干得顺,提前换了额度!”她语气轻快,不容分说地扶住我的胳膊,动作利落。她转向管理员,脸上是那种熟稔的沟通笑容:“王哥,孩子快撑不住了,您看能不能通融一下?就几分钟,用我的额度给他充点,保证不耽误后面!”她利落地递过去几张工分券。

管理员瞥了一眼我的腕带(17%),又看看母亲递来的券,哼了一声:“就五分钟!快点!”

母亲连声道谢,几乎是推着我到一台刚空出的充电桩前。她拉过电缆,动作熟练而坚定:“忍着点,就一下!”

滋——!

那股蛮横的电流瞬间刺入身体!剧痛沿着手臂炸开,肌肉不受控制地痉挛,我咬紧牙关,把痛呼闷在喉咙里,身体在母亲有力的扶持下剧烈颤抖。她紧紧环抱着我,下巴抵着我的头顶,声音低沉而有力:“快了!快了!充进去就好了!”

这粗暴的公共充电,是底层生存的必修课。痛苦持续了三分钟,当电流断开,我像虚脱般靠在母亲肩上,大口喘气,冷汗涔涔。芯片显示:**剩余电量:45%**。力量感伴随着刺痛回归。

“好样的!”母亲拍拍我的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更多的是欣慰。她再次向管理员点头致谢,然后搀扶着我,离开了充电站那沉闷的空气。

夕阳给冰冷的高楼镀上了一层暖金色。街道两旁,各种充电广告牌闪烁着光。路过那家明亮的“人体机能优化中心”,透过落地窗,能看到里面的人舒适地躺在椅子上,享受着平稳的充电。母亲只是淡淡扫了一眼,没有加快脚步,反而更稳地扶着我:“走,回家,给你熬点粥喝,充电后得补补。”

我们的家在筒子楼深处。推开铁门,狭小的空间却意外地整洁。一盏低功率的暖黄小夜灯亮着,驱散了部分阴暗。墙上褪色的全家福里,父亲的笑容依旧爽朗。

“快坐下歇着。”母亲把我安置在旧沙发上,立刻转身去检查墙角那台嗡嗡作响的老旧家用充电桩。指示灯是黄色的。“这老伙计,电压又不稳了。”她熟练地拍打了几下外壳,调整旋钮,动作透着一种与这机器长期相处的默契。

她端来一杯温水,里面溶解着廉价的电解质粉。“慢慢喝,暖暖胃。”她自己也端起一杯,坐在我旁边的小凳上,腕上的**23%**在昏黄光线下清晰可见。她刚才在充电站,把机会给了我。

“妈,你也赶紧充点吧。”我把水杯放下。

“不急,等你爸的‘涓流’稳了再说。”母亲的目光投向充电桩旁边那个更小的、由废弃元件拼凑成的“涓流充电器”。它连接着充电桩的一个端口,正发出极其微弱的、持续的电流声。上面贴着一张小小的标签:“小川爸”。

父亲在三年前一次社区断电危机中,为了保护临时充电节点过度透支,导致核心器官严重受损,陷入深度昏迷。现代医学无法逆转,只能依靠维生系统和这台“涓流充电器”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命体征。它无法为父亲“充电”,只是用极其微弱的电流维持维生系统运转,并持续刺激他的身体——这是母亲不肯放弃的渺茫希望。每天,这台涓流充电器要运行超过16小时。家里的主要电力,静默地流向那个寂静的深渊。

母亲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调整着涓流器的旋钮,指甲缝里嵌着黑色的油污,专注地看着指示灯,仿佛在聆听丈夫沉睡的呼吸。昏黄的灯光下,她鬓角的白发格外显眼,但她的侧脸线条却显得异常坚毅。支撑她的,是那份深沉的爱与责任,一种在电量时代显得格外厚重、却也格外纯粹的能量。

我感受着身体里逐渐充盈的力量(**45%**),也感受着肌肉残留的酸痛。环顾这个被生存压力挤压得狭小的家,看着母亲在昏暗中守护着那微弱电流的背影,心中涌动的不仅仅是无力感,还有一种复杂的、扎根于这片土壤的坚韧。

“妈,”我轻声开口,拿起桌上的一个旧保温杯,“我去接点水,回来给你热上。”

母亲转过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真实的笑容:“好,小心点,楼道黑。”

我起身,拿起保温杯。老充电桩低沉的嗡鸣声与涓流器那几乎不可闻的电流声交织在一起,是这个家独特的心跳。窗外的城市依旧在嗡鸣,无数微弱的指示灯在夜色中明灭,构成一片沉默而顽强的星河。在这片星河里,我们像两株在石缝中生长的草,依靠着彼此传递的能量——母亲的牺牲、我的成长、还有那流向父亲的无尽涓流——努力汲取着每一丝活下去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