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特有的、混杂着霉味、廉价消毒水和陈年油烟的气息涌进鼻腔时,小川才真正觉得自己“到家”了。
楼道里的声控灯早八百年前就坏了,只剩下远处安全出口那一点幽绿的光,像黑暗中某种不怀好意的眼睛。他摸着冰凉粗糙的墙壁,凭着肌肉记忆向上爬。手腕内侧的芯片显示着**电量:43%**。公共充电站那股粗暴电流带来的灼痛和麻木感,还在神经末梢隐隐跳动,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肌肉深处的酸胀。但身体里毕竟有了些力气,不再是之前那种踩在棉花上的虚浮感。
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铁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家里那熟悉的、混合着老旧电路板轻微焦糊味和淡淡米粥香气的味道扑面而来。昏黄的灯光下,母亲正背对着门口,弯腰在墙角那台嗡嗡作响的老旧充电桩旁忙碌。涓流充电器那微弱却固执的“滋……”声,如同这个家微弱的心跳,顽强地跳动着。
“妈,我回来了。”小川的声音带着放学后的疲惫。
母亲闻声直起身,转过头。昏黄的灯光勾勒出她眼角的细纹和鬓角刺目的霜白,但她的眼睛在看到儿子时总是亮的。
“回来就好,粥在锅里温着,快去吃。”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小川手腕内侧。看到**43%**的数字,那里面绷紧的弦似乎才稍稍松弛了一点。
小川点点头,放下书包,走到窄小的厨房。灶台上那口旧电饭锅正用保温档工作着,发出极其微弱的电流声。他盛了一碗稀薄的米粥,热气混着米香腾起。他端着碗走到那个占据房间一角、由废弃元件拼凑成的涓流充电器旁。那上面“小川爸”的小标签,在昏暗中几乎看不清。连接维生舱的管线从充电器延伸出去,没入角落的阴影里。
父亲沉睡的面容在阴影中模糊不清,只有维生舱上几个微弱的指示灯,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熄灭。
小川默默喝了一口粥。温热的液体滑入食道,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他感受着涓流器那微弱却持续不断的电流声,那是母亲不肯放弃的执念,是父亲与这个世界最后的脐带,也是这个家沉重的负担。这台涓流器,每天运行超过十六个小时,像一个永不满足的吸血鬼,贪婪地汲取着本就拮据的电能。为了维持它,家里的电费账单总是带着触目惊心的红色警告。
“嗡——嗡——”
手腕内侧的芯片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震动,打断了小川的思绪。不是电量告警那种规律性的提醒,而是一种尖锐的、代表外部接入的强制信号!紧接着,一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电子合成音直接在脑中响起:
> **【警告:用户 [林秀兰] 住宅用电账户,欠缴信用点:158点。滞纳金:32点。依据《城市能源管理条例》第7章第13条,系统将于30分钟后执行强制断电清缴程序。请立即处理。重复:请立即处理。】**
小川猛地抬头,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看到母亲的身体瞬间僵直了。她正用一块旧布擦拭涓流器的外壳,动作凝固在那里,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昏黄的灯光下,她的侧脸线条绷得死紧,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那眼神里,有瞬间的慌乱,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逼到墙角后的、沉重的麻木和决绝。
“妈……”
小川放下碗,声音有些干涩。
母亲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把所有翻腾的情绪都压下去。她放下抹布,转过身,脸上努力想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但嘴角的弧度显得异常僵硬。
“没事,小川。大概是系统搞错了,或者……或者我忘了去服务中心核对工分兑换了。”
她走到桌边,拿起那个老旧的、屏幕边缘都碎裂了的个人终端,手指有些颤抖地操作着。屏幕上,那个鲜红的、不断跳动着倒计时的欠费通知异常刺眼——**强制断电倒计时:27分43秒**。
“我去楼下管理室问问王叔,兴许是哪里出了岔子。”
母亲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但尾音还是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她拿起搭在椅背上的、那件同样洗得发白的外套。小川看到,她的手腕内侧,**电量:22%**。这个数字像一根针,狠狠刺了他一下。她刚才在充电站,把机会给了他,自己却……
就在这时——
砰!砰!砰!
粗暴的砸门声猛地炸响!不是敲门,是拳头狠狠捶在薄铁皮门板上的声音,沉闷又充满威胁,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整个狭小的空间似乎都跟着颤抖起来。
“开门!林秀兰!开门!别他妈装死!”
一个粗野、充满戾气的男声在门外咆哮,伴随着几声不怀好意的哄笑。
母亲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涓流充电器和角落阴影里的维生舱,那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保护欲。她猛地将小川往房间更里面推,低声道:“别出声!到里面去!”
“林秀兰!听见没有?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再不开门,老子就把你这破门卸了!”
砸门声更重了,铁皮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母亲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她整理了一下衣襟,抬手将一缕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脸上那点强装的镇定瞬间被一种豁出去的刚硬取代。她走到门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隔着门板,尽量用平稳的声音说:“谁啊?大晚上的,有什么事?”
“少他妈废话!‘清道夫’!收债的!”
门外的声音极其不耐烦,“你欠‘净焰能源’的电费!利索点开门!”
母亲咬了咬牙,手放在门把上,停顿了一秒,才猛地拉开了门。
门外的楼道里,站着三个男人。为首的是一个极其壮硕的光头,几乎堵住了大半门框。他穿着一件脏兮兮的黑色背心,裸露出的两条手臂肌肉虬结,布满了刺青和伤疤。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左臂——从肩膀开始,覆盖着一层粗糙的金属外壳,明显是某种廉价的工业级义体,关节处有裸露的液压杆和粗大的线缆,手掌部分是一个巨大的金属钳爪,此刻正不耐烦地开合着,发出“咔哒、咔哒”的金属撞击声。他脸上横着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眼角一直划到嘴角,此刻正咧着嘴,露出满口黄牙,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进来。
他身后跟着两个流里流气的家伙,一个瘦高个,手里掂着一根甩棍;另一个矮壮些,腰间鼓鼓囊囊,眼神猥琐地在母亲身上和狭小的屋内扫视。
一股浓烈的劣质烟草味和汗臭味混杂着涌进房间。
“疤脸哥……”
母亲认出了领头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但身体依然挡在门口,没有让开的意思。“电费的事,我一直在想办法凑,能不能再宽限几天?这个月的工分……”
“宽限?”被称作疤脸的光头男人嗤笑一声,那只金属钳爪猛地向前一伸,几乎戳到母亲的鼻尖!冰冷的金属反光刺得人眼疼。
“老子的任务是今天!现在!把欠的信用点和滞纳金,一分不少地收上来!听明白了吗?林寡妇!”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母亲脸上。
“少拿工分糊弄老子!老子要的是硬通货!信用点!或者等值的‘净焰’充电券!”
他身后的瘦高个嘿嘿笑着,甩棍在掌心拍得啪啪响:“疤脸哥,跟她废什么话!按规矩,欠费不缴,直接断电清缴!她那破家当,拆吧拆吧也能抵点钱!”
说着,目光贪婪地瞟向墙角那台嗡嗡作响的老旧充电桩。
“不!不行!”
母亲的声音猛地尖锐起来,带着不顾一切的急切。她张开双臂,死死挡住门口,目光死死盯着疤脸那只危险的钳爪。
“钱……钱我一定想办法!明天!明天我一定凑齐!求你们了!别断电!我家里……”
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目光不由自主地飞快扫向涓流充电器的方向。
“家里?”
疤脸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只冰冷的电子眼(他右眼是颗廉价的红色义眼)闪烁着红光,瞬间锁定了墙角那个不起眼的、发出微弱电流声的小装置,以及它连接的阴影里的维生舱。“哦?还有个半死不活的耗电玩意儿?”
他脸上的刀疤扭曲成一个极其恶毒的笑容,“靠那点涓流吊着命?哈!林寡妇,你可真行!自己都快活不下去了,还养着这么个电棺材?你他妈是嫌电费不够多是不是?”
他猛地向前一步,巨大的身躯带来的压迫感让母亲踉跄着后退,小川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疤脸带着两个手下,蛮横地挤进了本就狭小的房间。空间瞬间被挤占,空气变得污浊而危险。瘦高个和矮壮男人像打量战利品一样,毫不客气地翻动着家里少得可怜的物件,矮壮男人甚至拿起桌上小川喝了一半的粥碗,嫌恶地看了一眼,随手扔在地上,劣质的瓷碗“啪”地一声摔得粉碎,粘稠的粥液溅得到处都是!
疤脸则径直走向墙角,那只冰冷的金属钳爪带着风声,粗暴地一把抓向涓流充电器连接维生舱的管线!动作又快又狠!
“不——!”
母亲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用整个身体撞向疤脸粗壮的手臂!
疤脸显然没料到这个瘦弱的女人敢直接撞上来,猝不及防被撞得微微一晃,钳爪抓了个空,擦着管线划过,在金属外壳上刮出一道刺耳的声音。他顿时恼羞成怒,反手就是一记耳光!
“啪!”
清脆响亮的耳光声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
母亲被打得整个人向旁边踉跄好几步,重重撞在放充电桩的桌子上,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她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嘴角渗出一丝鲜血。但她立刻又挣扎着站直,眼神像受伤的母狼,死死盯着疤脸,再次挡在了涓流充电器和维生舱前面,没有丝毫退让!
“妈!”
小川的脑子“嗡”的一声!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他看到母亲嘴角的血迹,看到她半边肿起的脸,看到她眼中那不顾一切的绝望和守护……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愤怒、恐惧和毁灭欲的火焰,猛地从他心底最深处炸开,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
他感到一股冰冷的电流感,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他自身的骨髓深处、从每一个细胞里迸发出来,瞬间冲上大脑!视野边缘那熟悉的细微噪点,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骤然放大、扭曲、旋转!视野的中心开始变得异常清晰、锐利,仿佛被高倍放大镜聚焦,而周围的景象却在飞速褪色、模糊、扭曲成一片疯狂旋转的血红与深灰的漩涡!
疤脸那只粗壮的、覆盖着廉价金属外壳的义体左臂,在他此刻的视野里被无限放大、解剖!液压杆的连接处、暴露在外的线缆接口、那巨大金属钳爪根部与手臂结合部位的缝隙……尤其是钳爪上方,靠近肘关节外侧,一个被金属网格覆盖的、仅有硬币大小的区域——那里正散发着比周围高出许多的、不正常的橘红色辉光!一丝丝几乎看不见的热浪扭曲了那里的空气!
**弱点!散热口!**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小川被血色和愤怒充斥的脑海!他体内的力量正随着这诡异的超感状态在疯狂流逝!芯片在手腕内侧疯狂震动、发烫,屏幕上代表电量的数字如同雪崩般暴跌——**41%…39%…37%…**!
身体深处涌起的虚脱感如同潮水,瞬间就要将他吞没,但那股被点燃的、保护母亲的狂暴意念死死支撑着他!
没有思考!没有犹豫!完全是身体在极致的愤怒和低电量的奇异状态下的本能驱动!
墙角!那根靠在墙角的、父亲以前当电工时留下的、裹着厚厚黑色绝缘橡胶的长棍!它一直放在那里,像一件无用的遗物!
小川动了!
在疤脸因为母亲再次阻拦而更加暴怒,正扬起他那可怕的金属钳爪,准备再次施加暴力,而瘦高个和矮壮男人正带着狞笑围拢过去的瞬间
,小川像一道离弦的箭,又像一个被无形力量操控的提线木偶,动作快得超出了他平日的极限,带着一种非人的、被逼到绝境的精准!他猛地矮身,几乎是贴着地面滑过母亲身边,在疤脸和其他两人惊愕的目光尚未完全聚焦到他身上的刹那,他的手指已经牢牢抓住了那根冰冷粗糙的绝缘棍!
入手沉重!但此刻,这沉重的感觉却给了他一种异样的踏实感!
血色视野中,疤脸那只散发着橘红辉光的散热口,如同黑夜中的灯塔般刺眼!
“小畜生!你找死!”
疤脸反应过来,怒吼一声,巨大的金属钳爪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朝着小川当头砸下!那力量足以将头颅像西瓜一样砸碎!
时间,在小川的感知里被无限拉长、扭曲。钳爪砸落的轨迹,在他被血色和噪点充斥的视野里,变成了一道缓慢移动的、带着死亡气息的金属洪流。而他自己的动作,却仿佛挣脱了某种束缚,快得不可思议!
他根本不去看那砸向头颅的致命一击。所有的精神,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在右手紧握的绝缘棍上!身体顺着前冲的惯性拧腰、旋身,将全身残余的力量和重心,都压在了这孤注一掷的突刺上!
目标只有一个——那硬币大小的、散发着致命橘红辉光的散热口!
嗤!
包裹着厚实绝缘橡胶的棍头,在千钧一发之际,如同毒蛇出洞,又像外科医生的手术刀,精准无比地、狠狠地捅进了疤脸义体左臂肘关节外侧的散热网格之中!
力量之大,让小川感觉虎口瞬间崩裂,温热粘稠的液体涌出!
时间仿佛凝固了零点一秒。
紧接着——
滋啦——!!!
一声极其刺耳、令人牙酸的电流爆鸣声猛地炸响!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耳膜!
疤脸那只凶悍无比的金属钳爪,在距离小川头顶不足十厘米的地方,猛地僵住了!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下一秒,刺目的蓝白色电火花如同狂舞的毒蛇,疯狂地从散热口、从金属外壳的缝隙里、甚至从钳爪的关节处猛烈地喷射出来!
“呃啊啊啊——!!!”
疤脸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剧痛、惊骇和暴怒的惨嚎!他那壮硕如熊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起来,像是通了高压电!那只昂贵的(对他而言)义体左臂完全失控,内部传来令人头皮发麻的金属摩擦和零件崩坏的“咔嚓”声!浓烈的、带着焦糊味的白烟从散热口和各个缝隙里滚滚冒出!
“疤脸哥!”
“操!怎么回事?!”
瘦高个和矮壮男人完全懵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和刺目的电光吓得连连后退,脸上充满了惊骇。
混乱!致命的混乱!
小川一击得手,根本不敢停留!强烈的脱力感和视野中疯狂闪烁的血红噪点告诉他,体内的电量正以恐怖的速度见底!刚才那一下超感爆发和全力突刺,几乎榨干了他!他踉跄着后退,大口喘着粗气,肺部火烧火燎,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破胸腔,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他死死握着那根沾着自己鲜血和焦糊味的绝缘棍,挡在捂着红肿脸颊、惊魂未定的母亲身前,警惕地盯着还在抽搐冒烟的疤脸。
“呃…呃…”
疤脸抽搐了好几下才勉强站稳,右眼那颗红色义眼疯狂地闪烁着,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暴怒和怨毒。他那只引以为傲的钳爪义体此刻像条死蛇一样无力地垂着,冒着黑烟,内部时不时还爆出一两朵微弱的电火花,显然受到了严重损伤。他死死盯着小川,那眼神,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小杂种……”
疤脸的声音因为疼痛和愤怒而扭曲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你他妈…敢动老子的家伙?!老子要扒了你的皮!抽干你的电!”
他猛地朝身后两个吓傻的手下吼道:“还愣着干什么?!给老子废了他!把那个该死的涓流器给老子砸了!”
瘦高个和矮壮男人如梦初醒,脸上闪过一丝凶狠,甩棍和拳头眼看就要招呼过来!
“等等!”母亲的声音猛地响起,带着一种豁出一切的决绝!
她一步上前,再次挡在小川身前,面对着暴怒的疤脸和他蠢蠢欲动的手下。她没有看小川,只是飞快地从贴身口袋里掏出一小叠东西,那是几张边缘磨损、颜色暗淡的工分券。她双手将它们递到疤脸面前,声音急促但清晰:
“疤脸哥!孩子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
她的半边脸还红肿着,嘴角带着血丝,眼神却异常坚定,“这是我这几个月省下来、准备给孩子换块好点电池的工分券!我知道不够抵全部欠款,但……请您高抬贵手!先拿着!剩下的,我林秀兰就是卖血,三天之内也一定凑齐给您送去!求您了!别为难孩子,别动……别动他爸!”
她的声音带着哽咽,但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带着一个母亲最后的尊严和哀求。她微微弯下了腰,将那叠承载着血汗和希望的工分券,举到了疤脸那只还能动的、布满刺青的右手前。
疤脸那只完好的右眼死死盯着母亲递过来的工分券,又阴鸷地扫过她红肿的脸颊,扫过她身后握着绝缘棍、脸色惨白却眼神倔强的小川,最后,他那怨毒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钉在墙角那台还在发出微弱“滋……”声的涓流充电器,以及阴影里无声无息的维生舱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只有疤脸那只报废的义体还在冒着缕缕焦臭的白烟,和他粗重愤怒的喘息声。
“哼!”
疤脸终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其不屑的冷哼。他猛地一伸手,粗暴地将母亲递过来的那叠工分券一把抓了过去,看都没看就塞进了自己油腻的裤兜里。
“林寡妇,算你识相!”
他咬着牙,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五天!老子只给你五天时间!五天后,要是见不到剩下的信用点……”
他那只完好的右手猛地指向涓流充电器和维生舱,又缓缓移向小川,最后落在母亲脸上,嘴角咧开一个残忍至极的弧度,“老子就亲自来,把你这个电棺材拆了当废铁卖!再把你儿子送进‘优化中心’当耗材!听明白了吗?!”
母亲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但依旧死死挺直着脊梁,嘴唇翕动:“……明白。”
“我们走!”
疤脸阴狠地剜了小川最后一眼,那眼神如同淬毒的匕首,带着刻骨的恨意和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评估。他不再看那报废冒烟的义体左臂,仿佛那只是件垃圾,转身,带着一股浓烈的焦糊味和戾气,粗暴地撞开门口挡路的破椅子,一瘸一拐却又气势汹汹地走了出去。
瘦高个和矮壮男人赶紧跟上,临出门前,还回头朝屋内啐了一口浓痰。
砰!
铁门被狠狠甩上,巨大的声响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震得人心头发颤。门外粗野的咒骂声和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楼道的黑暗中。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
只有墙角那台老旧充电桩还在发出低沉的嗡鸣,涓流器依旧执着地发出那微弱却顽强的“滋……”声。
母亲紧绷的身体晃了晃,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她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指缝里溢出。
小川手中的绝缘棍“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靠着墙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早已浸透了衣服,粘腻冰冷地贴在身上。刚才那短暂的爆发仿佛耗尽了他所有的生命能量。手腕内侧的芯片屏幕,**电量:18%** 的数字刺目地闪烁着红光,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虚脱感和骨髓深处泛起的冰冷。视野里残留的血色和噪点还未完全散去,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全身肌肉撕裂般的酸痛。
他慢慢滑坐到母亲身边,伸出同样在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揽住母亲瘦削而颤抖的肩膀。母亲猛地转过身,紧紧抱住了他,像是抱住溺水时唯一的浮木,压抑的哭声再也控制不住,变成撕心裂肺的恸哭,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小川肩头的衣服。
小川僵硬地回抱着母亲,感受着她身体的颤抖和滚烫的泪水。目光越过母亲颤抖的肩膀,落在地上那滩碎裂的瓷碗和泼洒的粥液上,落在墙角那台依旧嗡嗡作响、指示灯却闪烁着不祥黄色的老旧充电桩上,最后,落在那个发出微弱电流声的涓流充电器上。
父亲沉睡的面容在阴影里模糊不清。
疤脸那怨毒如毒蛇的眼神,那“优化中心”的威胁,如同冰冷的烙印,深深刻在了小川的脑海里。
家,这个曾经虽然贫瘠却还算安稳的避风港,此刻像一个被暴力撕开的伤口,暴露在冰冷残酷的现实之下,充满了血腥味和焦糊味,摇摇欲坠。
不再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