筒子楼那个狭小、残存着恐惧和血腥味的房间，像是沉入了冰冷的深潭底部。小川几乎一夜未合眼。母亲压抑的啜泣声，门板上残留的凹痕和溅上的唾沫星子，地上那块粘着粥液无法完全擦净的污渍，还有空气里若有若无的焦糊味……都在无声地提醒着疤脸那双怨毒的眼睛和“三天”的最后通牒。
手腕内侧的芯片显示：电量：25%。为了省电，他昨晚只启动了涓流充电器，家用充电桩一直亮着不祥的黄色警示灯，电压不稳到无法安全充电。母亲只在天亮前勉强用不稳定的电流将电量充到30%，那张红肿的脸在微弱晨光下显得格外憔悴。
“带上这个。”
母亲把一个微温的、扁圆形的金属饭盒塞进他书包。里面是几乎看不到米粒的稀粥和水煮菜叶。
“中午要是饿了就……就找地方吃点。省着点电。”
她目光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和疲惫，努力想挤出点笑意，却只是徒劳地牵动了嘴角的淤伤。
“路上小心。”
“嗯。”
小川应了一声，声音干涩。他弯腰捡起地上那根黑黢黢的绝缘棍。棍头上，昨晚捅进散热口的部位，留下了一片不易察觉的焦黑烧灼痕迹，还有一些暗红色的印记，是他自己虎口崩裂渗出的血。棍身粗糙冰冷，带着沉甸甸的熟悉感和一丝血腥的陌生。
他没有犹豫，只是更加沉默地将其重新靠回墙角那个熟悉的位置。这东西，不能带出门，但它就在那里，是这个家最后一道脆弱的防线。
走出筒子楼，清冷的空气带着微尘和城市特有的金属锈蚀味扑面而来。昨夜激荡的情绪像被冰封在意识深处，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疲惫的麻木，以及骨髓里缓慢弥漫的虚脱感。电量只有25%，行走的负担感明显加重，每一步似乎都消耗着额外的能量。
城市边缘的“启明综合学校”更像一个巨大而冰冷的巢穴，金属构架和深色玻璃反射着灰蒙蒙的天空光。嗡嗡的低频电流声无处不在，空调系统、照明设备、还有无处不在的充电接口——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一个将“耗电体”的等级划分得更加赤裸裸的地方。
刚走进锈迹斑斑的合金校门，小川就察觉到气氛不对。平日常见的懒散和混乱被一种紧绷的、充满揣测的暗流取代。走廊里，学生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目光扫视着身边每一个人，带着怀疑和警惕。空气中飘荡着一种压抑的兴奋和焦虑，像暴雨前的闷雷。
“听说没？周涛那个新买的‘银翼之星’充电宝不见了！那可是限量版！”
“值不老少信用点吧？哪个胆子这么肥？”
“还能有谁？肯定是哪个电量告急快饿疯了的穷鬼呗！”
“嘘…小声点…听说值日老师都出动了，要挨个查包呢…”
周围的议论声断断续续钻进小川的耳朵。他不自觉地握紧了书包带子，一种不详的预感悄然升起。对于“电量告急快饿疯了的穷鬼”这类指桑骂槐的讽刺，他已经麻木。但当这种怀疑成为一种群体性的氛围时，麻烦往往不请自来。
果然，就在他走到自己位于走廊尽头的破旧储物柜前，还没来得及输入那串早已磨损不堪的密码，一个高大的身影就蛮横地撞开了旁边的学生，挡住了去路。
“让开！穷鬼！别挡道！”
伴随着傲慢而不耐烦的呵斥，一股浓烈得刺鼻的古龙水味先撞了过来。
是周涛。学校里有名的纨绔，父亲据说在“净焰能源”下属子公司挂着闲职。此刻，他脸上混合着失去心爱物品的愤怒和刻意张扬的委屈，腕表式的高档充电器上，电量：85%的绿色字体清晰可见。他身上那件最新款的恒温调适外套，正散发着柔和的微光，调整着温度。最醒目的是他故意撩起衣襟时，露出腰间那个原本放置“银翼之星”充电宝的空皮带扣——一个设计精巧、印着闪亮logo的装饰品。
“周涛，我没挡着你。”
小川皱了皱眉，侧身想绕开他。
“没挡着我？”
周涛那双带着明显下眼袋的眼睛锐利地上下扫视着小川，尤其在他洗得发白、磨损严重的外套和他手腕上那显示着刺眼黄色的电量：24%停留。“
行啊张小川，昨天晚上你家挺热闹啊？听说闹得挺大？啧啧，看你这样儿，虚得都快站不稳了吧？是不是……电量快耗干了？急缺好东西补充一下？”
他脸上那种毫不掩饰的恶意和揣测，像针一样刺人。周围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更多探究的目光聚集过来。小川抿紧嘴唇，没有接话，只想快点离开这令人作呕的纠缠。
“哟！心虚了？不说话了？”
周涛却不依不饶，上前一步，故意撞了小川的肩膀一下。动作不算太重，却充满侮辱性。
“让我看看，你这穷酸的包里，会不会藏着‘意外惊喜’？”
他说着，竟然伸手就去抓小川那略显破旧的书包！
一股无法言喻的屈辱感猛地冲上小川的头顶！昨晚家中的屈辱和恐惧尚未散去，眼前这张富足而傲慢的脸，以及那只伸向属于自己唯一私有空间的脏手，瞬间点燃了他压抑的怒火！
“放手！”
小川低吼一声，身体猛地向侧边一撤！几乎是本能地避开了周涛伸过来的手。
周涛抓了个空，愕然之余更加恼羞成怒：“操！还敢躲？！”他仗着身高体壮，再次伸手，这次不再是抓包，而是直接蛮横地推向小川胸口！动作又快又狠！
就在这时！
小川腕带上的芯片突然一阵灼痛般的震动，视野边缘熟悉的细微噪点如同活物般瞬间翻涌、扩大！整个走廊的光线似乎在刹那间变得异常诡异——周涛凶狠推来的动作轨迹仿佛被慢放分解，周围嘈杂的声音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自己和对方粗重的呼吸、心跳，以及远处某个角落电子锁解锁的轻微“滴答”声无比清晰地被捕捉到！
电量的警报在脑中无声嘶鸣：23%！ 身体里那股熟悉的、因低电量而骤然爆发又飞速消耗的奇异冰冷能量感猛地窜起！
没有思考！完全是身体在昨日战斗残留下的本能和此刻低电量奇异状态下的反应！
小川的身体以一个极其别扭甚至有些狼狈的角度猛地后倾、旋身，贴着墙壁险之又险地让周涛凶猛的一推擦着胸前掠过！周涛用力过猛，身体失去重心，一个趔趄向前扑去，如果不是扶住了旁边的储物柜，差点摔个狗啃泥！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周围的同学甚至没看清小川具体是怎么闪开的，只看到周涛凶狠前扑，而那个贫民窟的张小川只是歪了一下身体，周涛自己就踉跄差点摔倒。
“我操！”
周涛站稳身体，脸上瞬间涨成猪肝色！堂堂周少竟然被一个“电量告急的穷鬼”当着这么多人面弄得如此狼狈！巨大的屈辱彻底引爆了他的理智！他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红着眼睛，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吼叫，再次挥拳朝着小川脸上砸来！这次毫无章法，就是纯粹的泄愤！
低电量超感带来的那种非人的、代价高昂的清晰视野尚未完全消退。小川能清晰地“看到”周涛那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上细微的毛孔，看到他挥拳带起的微弱气流，甚至能“听到”他手臂挥舞时肌肉纤维拉伸的细微声响！但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疲惫和大脑针扎般的剧痛！他体内的那点可怜的电流正在被这种状态急速榨干！电量：22%！
他无法再做出刚才那种精确闪避，只能咬着牙，身体本能地蜷缩、架起手臂格挡！他不想纠缠，只想尽快结束这场闹剧！
砰！
势大力沉的拳头狠狠砸在小川交叉格挡的手臂上！力量之大，让小川感觉小臂骨剧痛，整个人被砸得向后跌撞在冰冷的金属储物柜上，发出一声闷响！书包带子断了，书本和一些杂物哗啦啦散落一地。
“住手！周涛！你在干什么？！”
一声清亮、带着怒气的女声骤然响起，像一把锋利的剪刀，瞬间剪断了走廊里紧张的空气。
一个身影迅速分开围观的人群，挡在了正捂着发麻手臂，靠在柜子上喘息的小川身前。是小川的同桌，林薇。
她个子不高，穿着校服却洗得干干净净，扎着简单的马尾，脸上架着一副略显笨拙的黑框眼镜。此刻镜片后的眼睛清澈明亮，带着一丝锐利，毫不畏惧地直视着怒火中烧的周涛。
“周涛，你的充电宝丢了，就能随意诬陷同学，还动手打人？学校里没监控吗？保安处的老师很快就到！”
林薇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逻辑力量。她没有动手，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块冷静的磐石。
“监控？哼！”
周涛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林薇，你这个书呆子懂什么！保安处？那帮废物查到现在屁都没查出来！就是他！除了这个穷疯了的小川，还能有谁？！”
他指着地上散落的书包和杂物，仿佛那就是铁证。
“凭什么说是张小川？”
林薇冷静地质问，“就因为他家…条件不好？就因为他现在的电量比较低？周涛，这就是你的逻辑？按你的说法，全校电量低于40%的同学是不是都有嫌疑？包括你身后的李鹏？”
她目光扫过刚才跟着周涛一起起哄的几个跟班，那个叫李鹏的男生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看了看自己35%的腕带。
周涛一时语塞，脸更加涨红：“你！你强词夺理！他刚刚还……”
“他刚才只是在避开你的无理攻击！”
林薇打断他，语气更加冷硬，“所有人都看到了，是你先动手推搡他，他躲开了！是你自己差点摔倒，才恼羞成怒再次殴打他！你现在的行为，已经构成单方面的暴力欺凌！需要我现在就呼叫教习主任的紧急通讯吗？”
提到教习主任，周涛脸上闪过一丝忌惮。林薇的条理清晰和抓住的把柄让他有些招架不住。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走廊的另一端。是一个陌生、穿着深色运动装的男人，身形挺拔，眼神冷峻如同冰原，站在那里就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他的胸前，一枚不起眼的、如燃烧火焰般的银灰色徽章别在胸牌上——“净焰”的标志。他似乎是新来的体育顾问，秦厉。
他并没有立刻上前制止，只是双臂环抱，如同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锐利的目光扫过冲突的现场。在周涛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屑和漠然，随后，那冰冷如鹰隼般的目光，便落在了刚刚从剧痛和低电量虚脱中勉强站直的小川身上。
他的眼神很专注，带着一种审视、评估的意味，尤其仔细地观察着小川呼吸的急促频率、微微颤抖的手臂，以及他手腕上那闪烁的、令人无法忽视的黄色数字——21%。
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有麻烦的学生，反而像是在观察一个功能异常的…仪器？
小川敏锐地捕捉到了那道冰冷的视线。就像昨晚被疤脸的义眼锁定一样，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那目光中没有同情，没有指责，只有冰冷的、赤裸裸的打量。他甚至看到秦厉极其细微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巧的电子记录本，拇指在上面点按了几下——记录什么？记录他格挡时手臂肌肉反应的速度？记录他现在狼狈的样子？还是……记录他此刻的低电量状态和它引起反应？
“哼！林薇！你今天帮他，给我记着！”
周涛见秦厉出现，气焰收敛了些，但依旧咬牙切齿地指着小川和林薇，“这事没完！”他又狠狠瞪了一眼小川散落在地上的书包和那本打开的、破旧的物理教材，才在几个跟班的簇拥下骂骂咧咧地转身离开了走廊，走向行政楼方向，大概是去找值日老师恶人先告状了。
围观的人群见冲突主角离场，也在秦厉无形散发的冰冷气压下渐渐散去，但投向小川和林薇的目光依旧复杂，好奇、冷漠、幸灾乐祸兼而有之。
“你还好吗？”
林薇转过身，关切地看着小川，迅速蹲下身帮他收拾散落在地上的书本和那个没怎么撒的饭盒。
“手臂怎么样？”
“没事…谢谢。”
小川低声道，忍着胳膊的钝痛弯腰一起收拾。目光却忍不住再次瞟向走廊尽头。
那个秦顾问也已经不在原地了。仿佛从未出现过。但小川非常确定自己刚才看到了什么。
“林薇。”
他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沙哑和警惕，“那个新来的体育顾问…秦厉…他…”
林薇动作微微一滞。她抬起头，扶了扶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走廊尽头，然后压低声音，看着小川，眼神里透出一种异乎寻常的严肃和洞察。
“张小川，我知道他。他观察你很久了。”
她的声音很轻，语速却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确信，“不只是今天。之前好几次，当你的电量掉入红区，或者因为低电量表现出某些…异常反应的时候，我都在不同的地方见过他的身影。或者，”
她顿了顿，补充道，“是他佩戴设备的痕迹。”
她一边说，一边快速地把捡起的物理课本塞进小川的书包拉好，然后从自己校服内侧的口袋里飞快地拿出一个小本子撕下一页纸，快速写下了一串东西，迅速塞到小川手中。
“这是我在自助资料库访问节点时无意发现的。”
她语速飞快，声音压得更低，警惕地看着走廊两头，“你的个人健康手环，在电量低于15%后的掉电曲线，跟我们都不一样！非常异常！还有你在那种状态下展现的反应……这引起了某些……特殊关注。”
她用力握了一下小川握着纸条的手，那力道似乎在传递着某种坚定的支持和警告。
“秦厉，他不是普通的体育顾问。他的徽章，代表‘净焰’。张小川，你自己…千万小心！别轻易再进红区，尤其是在人前！”
她说完，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背起自己的书包，转身融入散去的人流，留下小川一个人站在空下来的走廊里，攥着那张还带着她手指温度的纸条，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低电量的疲惫和手臂的疼痛仿佛都被抛在脑后。他站在原地，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储物柜，感受着电量：20%的微弱脉动提醒，看着纸条上那串陌生的字符和地址。阳光透过高处的窄窗斜斜地照下来，在冰冷的地板上切割出明亮与阴影的界限。
异常掉电曲线。
红区反应。
“净焰”的注视。
秦厉那双冰冷的、审视猎物般的眼睛如同烙印般印在他的脑海里。学校这充满明争暗斗、电量即地位象征的地方，空气中似乎多了一层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网，而他，正站在网的中心。他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意，比昨夜被金属钳爪指着时，更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