坞堡的院子里,死一般寂静。
五十多道身影,跪在冰冷的泥地上,像一片被狂风压倒的荒草。
他们的头颅深深低下,朝向那个站在粮仓前的男人。
江宸没有看他们。
他的目光,牢牢锁在那扇巨大的,包裹着铁皮的粮仓大门上。
那把脸盆大的铜锁,在火光下泛着幽暗的光,像一只沉默的眼睛,嘲笑着所有饥饿的人。
赵大头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狂热。
“江兄弟,砸开它?”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江宸收回目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砸。”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道命令,注入了所有人的骨髓。
赵大头猛地跳起,招呼着几个最壮实的汉子。
他们合力抬起一根从破烂大门上拆下来的,烧得半焦的圆木。
“一!二!走!”
赵大头嘶吼着,几人迈开大步,将圆木狠狠地撞向那把铜锁。
“哐——!”
一声巨响,震得人耳膜发麻。
铜锁剧烈地晃动,门板发出沉闷的呻吟。
可它依旧挂在那里。
“再来!”
“哐——!”
“再来!!”
一下,又一下。
每一次撞击,都像是砸在所有人的心上。
终于,在第五次撞击时。
“咔嚓!”
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响起。
锁梁断了。
那把巨大的铜锁,无力地掉落在地,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门,开了。
一股气味,从门缝里猛地冲了出来。
不是饭菜的香气。
是粮食最原始的味道。
带着尘土,带着干燥,带着活命的指望。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他们屏住呼吸,伸长了脖子,死死盯着那道越来越宽的门缝。
赵大头扔掉圆木,第一个伸手,用力拉开了那扇沉重的门。
火把的光,争先恐后地涌了进去。
然后,所有人都愣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借着跳动的火光,他们看清了里面的景象。
那不是几袋,或者几十袋粮食。
那是山。
一座由金黄色的粟米堆成的,小山。
粟米堆得几乎要碰到房梁,像金色的瀑布,从黑暗中倾泻而下,一直流淌到众人的脚边。
一个离得近的流民,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
他伸出手,颤抖着,碰了碰脚边那金黄色的颗粒。
是真的。
不是梦。
“啊……”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像是哭又像是笑的嘶吼。
这个声音,像一个信号。
王老三第一个反应过来。
他像个疯子,连滚带爬地冲了进去,整个人扑在那座金色的米山上。
他双手深深地插进米堆,又猛地捧起。
金黄的粟米,从他的指缝间哗哗流下,在火光下闪烁着动人的光泽。
“有救了……”
王老三抬起头,泪水混着鼻涕,糊了满脸。
“俺的娃……俺的娃有救了!!”
他放声大哭,哭得像个孩子。
压抑了几个月的恐惧,绝望,饥饿,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粮食!是粮食啊!!”
“老天爷开眼了!!”
“呜呜呜……”
人群炸了。
他们像一群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进粮仓。
他们哭着,笑着,在米山上打滚,将一把把粟米洒在自己身上,洒在同伴的头上。
一个妇人跪在米堆里,双手合十,朝着天空不停地磕头。
赵大头这个铁塔般的汉子,此刻也哭得涕泪横流,他抓起一把粟米,疯了似的往嘴里塞,也顾不上满嘴的沙土,只是用力地咀嚼着,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整个粮仓,变成了一片狂喜的海洋。
人们尽情地宣泄着,释放着,庆祝着这来之不易的新生。
江宸没有进去。
他只是靠在冰冷的门框上,静静地看着眼前这幅近乎癫狂的景象。
风吹过,将里面的哭喊声和粮食的香气,一同送到他面前。
他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那是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发自内心的轻松。
可这丝笑意,只持续了短短一瞬。
他的目光,很快就恢复了冷静。
他转身,看向同样没有加入狂欢的猴子和陈六。
“猴子。”
“在!江兄弟!”猴子抹了把眼泪,激动地应道。
“上墙头,带两个人,东西南北,四个角都要有人盯着。”
江宸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
“坞堡里跑掉的家丁,不知道会不会回来,或者去别处报信。不能大意。”
“明白!”猴子重重点头,立刻点了两个机灵的年轻人,消失在夜色里。
江宸又看向赵大头。
赵大头正抱着一个抢来的瓦罐,准备往里面装米。
“赵大头!”
赵大头浑身一震,手里的瓦罐差点掉在地上,他抬头,有些心虚地看着江宸。
“江兄弟……”
“带十个人,守住前后门。”
江宸的命令不容置疑。
“把那几具家丁的尸体拖出去,再把地上的血处理干净。天亮前,不能让任何人看出这里昨晚打过仗。”
赵大头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江宸的意思。
他重重地“哎”了一声,扔掉瓦罐,拍了拍身上的米粒,开始大声吆喝着,从狂欢的人群里拉人。
江宸的目光,最后落在王老三身上。
“王老三,你出来一下。”
王老三正抱着女儿,让她的小手抚摸那些金黄的粟米,听到江宸叫他,赶紧抱着孩子走了出来。
“恩公,你吩咐!”
“找几个女人,清点一下坞堡里还有没有别的东西。厨房,卧房,都去看看。特别是找找有没有盐,有没有布,有没有药。”
“好嘞!俺这就去!”
王老三把女儿交给一个相熟的妇人,立刻开始安排。
在一片狂喜和混乱中,江宸用几句简单的命令,迅速地重新建立起了秩序。
他就像定海神针,无论周围的浪潮如何汹涌,他都稳稳地立在那里。
做完这一切,江宸才再次将目光投向粮仓。
狂欢还在继续,但已经不像刚才那么疯狂。
人们开始寻找各种能装东西的容器,口袋,瓦罐,甚至脱下自己的外衣,兜着满满的粟米,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傻笑。
他们看着那座米山,就像看着自己下半辈子的命。
他们看着站在门口的江宸,就像看着赐予他们这条命的神。
江宸的视线,缓缓扫过每一个人。
他的目光,忽然在人群中的一个角落,停顿了一秒。
那是一个不起眼的汉子,叫刘二。
他也和别人一样,在开心地笑着,往一个破布袋里装着米。
可他的动作,和别人有些不一样。
他装米的动作很快,眼神却总是不安地四处瞟。
当他觉得没人注意时,他飞快地将一小袋已经装满的米,塞进了自己怀里最贴身的地方,然后又拿起另一个空袋子,继续装着。
他做得很快,很隐蔽。
在这样一片混乱的场景里,几乎不可能有人发现。
可他没看到,门口的阴影里,江宸的眼睛,像鹰一样,将他所有的小动作,都看得清清楚楚。
江宸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收回了目光,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古井无波。
他知道。
杀了溃兵,拿下了坞堡,找到了粮食。
他们活下来了。
可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