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当日,天公作美。肆虐数日的阴云被彻底驱散,澄澈的碧空如同被水洗过一般,阳光慷慨地洒落,带着初春特有的、微凉的暖意,驱散了前夜冷雨带来的阴霾。青岚社区中心广场早早便焕然一新,处处张灯结彩。一串串红彤彤的灯笼沿着道路两侧的梧桐树枝头垂挂下来,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如同跳动的火焰。广场中央搭起了简易舞台,背景板上“和谐青岚,喜乐元宵”的大字鲜艳夺目。空气中弥漫着各种诱人的香气:糖炒栗子的焦甜、炸年糕的油香、煮汤圆的糯香,还有赵老伯那边飘来的、独特的麦芽糖的甜香,丝丝缕缕,勾动着人们的味蕾和期待。
人流如同涓涓细流,从四面八方的街巷中汇聚而来,渐渐汇成一股欢腾的海洋。孩子们穿着鲜艳的新衣,手里攥着气球或小风车,兴奋地在人群中穿梭嬉闹,清脆的笑声像银铃般洒落。老人们互相搀扶着,脸上带着过节特有的喜气和期盼。年轻人则三五成群,举着手机四处拍照,捕捉着这份久违的、浓郁的年节氛围。
张子翔坐镇在社区服务中心临时设立的“元宵活动指挥中心”里。这里俨然成了他精密模型的现实映射。几块监控屏幕实时显示着广场关键点位的画面,他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上,那个三维模型图正随着安装在广场入口闸机处实时回传的人流数据不断更新、微调。代表人群密度的热力图区块颜色深浅变幻,几条主要的绿色通道上,表示人流速度和密度的动态箭头清晰可见。
“一号入口,人流平稳,密度黄色。”
“老槐树区域,瞬时人流接近橙色阈值,启动二级疏导预案,志愿者引导部分人流向休息区转移。”
“灯谜区西侧出现小范围聚集,安保组B组注意,立刻前往疏导,保持主干道畅通!”
张子翔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频道清晰传出,冷静、简洁,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性。他的手指在键盘和触摸板间飞速移动,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屏幕上的每一个数据变化。模型与现实在这一刻紧密咬合,他那被赵老伯斥为“铁疙瘩”的逻辑,正化作无形的堤坝,引导着汹涌的人潮安全流淌。
李云枫则像一枚灵活的棋子,深深嵌入这片喧腾的海洋。他穿着醒目的志愿者红马甲,胸前别着对讲机,几乎一刻不停地在广场上巡视、协调。他的笑容如同今日的阳光,温暖而富有感染力。
“李干事!李干事!我们舞蹈队的音响电源线不够长,够不到那边的插座!” 广场舞领队孙阿姨满头大汗地拉住他,一脸焦急。
“孙姨别急!” 李云枫立刻掏出对讲机,“后勤组小刘,广场舞A区东侧,立刻送一根二十米延长线过来!对,舞台备用那捆!” 他转头对孙阿姨安抚地笑笑,“马上解决,耽误不了您开场!”
话音未落,一个捏面人的手艺人又挤了过来:“小李啊,我这摊子边上垃圾桶满了,汤水都流出来了,影响生意啊!”
“王师傅稍等!” 李云枫眼疾手快,对着不远处一个推着保洁车的环卫大姐喊道,“刘姐!捏面人摊位旁边垃圾桶满了,麻烦优先清理一下!谢谢!”
他脚步不停,目光扫过,又发现猜灯谜兑奖处排起了长队,几个小朋友等得不耐烦开始吵闹。他立刻上前,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小巧的生肖灯笼递给排在最前面的孩子:“小朋友真棒,猜了这么多灯谜呀?这个生肖小灯笼是额外奖励,拿着玩一会儿,很快就轮到你们啦!” 孩子们立刻被新奇的小灯笼吸引,暂时安静下来。李云枫同时示意兑奖处增加人手,加快速度。
他的存在,如同一种高效而温和的润滑剂,精准地滴入每一个可能出现摩擦的节点,迅速化解着细微的阻塞和不满,让整个活动的齿轮运转得更加顺畅。每一次沟通,每一个微笑,每一句及时的回应,都在无形中加固着居民对这个年轻社区工作者的信任和亲近。
然而,和谐的交响乐中,总会突然蹦出几个不和谐的音符。
“凭什么!这地方是我们‘夕阳红’舞蹈队天天跳的地方!你们凭什么摆摊占了?”
一声尖利的女高音极具穿透力,瞬间盖过了周围的喧闹,像一把刀子划破了欢乐的幕布。广场西侧,靠近社区小花园入口的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上,两拨人马正剑拔弩张地对峙着。
一边是七八位穿着统一玫红色舞蹈服、手持彩扇的大妈,为首的钱阿姨双手叉腰,满脸怒容,声音因激动而拔得更高:“我们在这跳了五六年了!天天早上雷打不动!这块地就是我们‘夕阳红’的!你们哪来的?懂不懂先来后到?”
另一边,则是四五个穿着蓝色工装、推着三轮车、车上堆满了各种毛绒玩具和小饰品的年轻男女。领头的是个染着黄头发的小伙子,显然也不是善茬,梗着脖子回怼:“大妈!讲点道理行不行?这广场是你们家的?社区搞活动,所有摊位都是统一安排的!我们摊位号就在这里!白纸黑字写着呢!你们要跳舞,去舞台那边跳啊!那边地方大!”
“舞台那边音乐吵死了!我们就喜欢这块清静地儿!你们赶紧挪走!”
“挪?凭什么挪?我们交了管理费的!要挪你们挪!”
双方的火气越来越大,推推搡搡,眼看就要从口水战升级为肢体冲突。周围看热闹的人群迅速围拢,指指点点,堵塞了通道,气氛瞬间紧张起来。
李云枫和张子翔几乎同时从不同方向赶到现场。张子翔看着监控屏幕上那个突然变红的拥堵点,眉头紧锁,对着对讲机:“安保C组,广场西侧小花园入口发生冲突,立刻增援!疏散围观人群!” 他迅速在模型图上标记,调整附近区域的引导路线。
李云枫则一个箭步插到两拨人中间,双臂张开,像一道人墙隔开了即将接触的双方。他脸上带着安抚的笑容,声音洪亮而沉稳,瞬间压下了现场的嘈杂:
“钱阿姨!消消气!还有这位小兄弟,都别激动!听我说两句!”
他转向钱阿姨,语气带着晚辈的尊重:“钱姨,您和舞蹈队为社区文化活动贡献多大啊,大家都知道!这块地儿您们用惯了,有感情,我们理解!” 他先肯定了对方的情感诉求,让钱阿姨紧绷的脸色稍缓。
紧接着,他话锋一转,指向小伙子三轮车上贴着的、盖有社区红章的摊位许可证:“小兄弟,你们按规矩办事,交了费,拿了许可,没问题!社区搞活动,大家支持,我们都感谢!”
然后,他抛出关键点,指向冲突的核心——那块地的性质:“但是啊,钱阿姨,小兄弟,咱们都心平气和看看,这块地,它其实不是标准的跳舞场地,也不是专门的商业摊位区。它属于公共通行区域的一部分,更是小花园的消防应急通道口!” 他特意加重了“消防应急通道口”几个字。这是《民法典》第二百八十八条明确规定的相邻权原则,以及《消防法》对占用、堵塞消防通道的严格禁止性条款在社区层面的具体体现。他拿出手机,快速调出社区规划图,放大那个位置,清晰标注着黄色的消防通道标识线。“平时大家活动可能没注意,但今天人这么多,万一有点什么紧急情况,这地方堵死了,那可不是小事!咱们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他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既照顾了双方的面子(肯定了舞蹈队的贡献和摊位的合规性),又点明了问题的实质和潜在的法律风险(占用消防通道的严重性)。钱阿姨和那黄毛小伙子的气焰顿时消下去不少,都下意识地看向地面那条平时被忽略的黄色标识线。
李云枫抓住时机,立刻提出解决方案:“这样行不行?钱阿姨,今天活动热闹,舞台那边音响效果好,场地也开阔,要不委屈您和队员们今天移步去舞台东侧那片空地?我保证,活动结束后,这块地还是咱们‘夕阳红’的!至于小兄弟,” 他转向摊贩,“你们这摊子稍微往南边挪动两米,别压着黄线,也方便大家走路买东西,行不?今天生意好,和气生财嘛!”
他给出了一个双方都能下台阶的方案:舞蹈队去更热闹(也更合规)的舞台区,摊位只需微调不占道。同时强调了“活动结束恢复原状”和“和气生财”的愿景。
钱阿姨看了看地上醒目的黄线,又看了看李云枫诚恳的脸,再想到“消防责任”这个帽子,最终撇了撇嘴:“哼!小李干事,我是给你面子!活动完了这地儿可得还我们!”
黄毛小伙子也顺坡下驴,招呼同伴:“挪挪挪!别挡着消防道!晦气!”
一场眼看要爆发的冲突,在李云枫情理法并用的调解下,迅速消弭于无形。围观人群散去,通道恢复畅通。张子翔看着监控屏幕上那个重新变回绿色的点,对着对讲机说了声:“危机解除,疏导有效。” 看向李云枫的目光里,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佩服。精确的模型能预见风险,但化解人心里的疙瘩,还得靠李云枫这“人情参数”的精准注入。
“哇!快看!花车来了!”
随着孩子们兴奋的尖叫,广场的气氛被推向了最高潮。由社区志愿者精心装扮的元宵花车巡游队伍,在欢快的锣鼓声中缓缓驶入广场主干道。打头的是一条金红相间的长龙,由十几个小伙子高高擎着,上下翻飞,气势磅礴。后面跟着踩着高跷的“八仙”、划着旱船的“蚌壳精”,还有扮演西游记角色的孩子们,憨态可掬。色彩斑斓,锣鼓喧天,所到之处,欢声雷动,人群自动让开通道,又随着花车的移动而涌动,汇成一片欢乐的海洋。
李云枫站在稍高的台阶上,目光扫过这片沸腾的景象,脸上带着由衷的笑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负责的片区一切顺利。忽然,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捕捉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苏晚晴。
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羊绒大衣,围着一条浅灰色的围巾,站在离老槐树不远的人群外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激动地往前挤,只是安静地看着巡游的花车,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的、温婉的笑意。午后的阳光柔和地洒在她侧脸上,勾勒出清秀的轮廓。她似乎也感受到了注视,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过涌动的人潮,恰好与李云枫的视线在空中交汇。
没有言语。李云枫只是远远地,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一个无声的问候。苏晚晴也轻轻颔首回应,唇边的笑意加深了些许,如同春水微澜。在这喧闹至极的背景下,这短暂而默契的对视,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小石子,漾开了一圈无声的涟漪。
“枫子!枫子!三号入口人流激增!需要支援引导!” 对讲机里传来同事急促的呼叫,瞬间将李云枫拉回现实。
“收到!马上到!” 他立刻回应,收敛心神,最后看了一眼苏晚晴的方向,随即转身,像一枚投入激流的石子,再次敏捷地汇入那片需要他维持秩序与欢乐的人潮之中。那抹温婉的笑意,如同心底悄然亮起的一盏小灯,在忙碌的间隙,带来一丝微甜的暖意。
夕阳西下,将天边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广场上的彩灯次第亮起,与天际的霞光交相辉映,勾勒出不同于白昼的梦幻景致。人群依然熙攘,但节奏已趋于舒缓,更多的是悠闲散步、驻足赏灯、拍照留念的居民。
赵老伯的老槐树摊位,成了今晚当之无愧的明星。正如李云枫所设计的“微循环”那般,被可移动的、装饰着彩灯的矮栅栏半围起来的小空间里,人气爆棚。大人小孩围了好几层,里三层外三层,却并不显得混乱拥挤。栅栏巧妙地划分了区域,想近距离看手艺、等着买糖画的,就安安静静地排在里面;只想看个热闹、拍拍照的,就在栅栏外围观,秩序井然。两个穿着红马甲的志愿者守在入口,微笑着控制着进入“核心区”的人流速度。
赵老伯站在他的小摊前,昏黄的白炽灯泡下,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庞被汗水浸润,却焕发着前所未有的光彩和专注。他右手执一把小巧的铜勺,舀起一勺熬得金黄透亮、散发着诱人甜香的麦芽糖稀,手腕灵活地抖、提、顿、放。滚烫的糖稀如同被赋予了生命,随着他手腕精妙的抖动和铜勺灵巧的游走,在光滑冰凉的大理石板上流淌、凝固、勾勒……一条腾云驾雾、须爪张扬的金龙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活灵活现地呈现出来!每一次流畅的转折,每一次精准的点睛,都引来围观人群一阵阵压抑不住的惊叹和喝彩。
“好!”
“太像了!”
“赵伯宝刀不老啊!”
小孩子们更是看得目不转睛,张大了嘴巴,连手里的零食都忘了吃。
赵老伯听着周围的赞叹,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像一朵怒放的菊花。他手下不停,又舀起一勺糖稀,手腕轻旋,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又渐渐成型。他微微侧过头,目光穿过人群,恰好看到正在附近巡视的李云枫和张子翔。
李云枫笑着对他竖了个大拇指。
张子翔也难得地露出了笑容,点了点头。
赵老伯咧开嘴,露出有些稀疏的牙齿,回了一个大大的、心满意足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对自己手艺的骄傲,有对热闹氛围的享受,更有对那个尊重了他“地盘”、保住了这份“烟火气”的年轻干事由衷的感激。他那双布满老茧、曾愤怒地拍过桌子的手,此刻正无比稳定而灵巧地,在这片小小的、被守护住的“人情味儿”空间里,创造着甜蜜的奇迹。冰冷的模型与滚烫的手艺,在这一刻,在老槐树下昏黄的灯光与孩子们晶亮的眼眸中,达成了奇妙的和谐。这和谐,便是最真实、最温暖的社区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