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精神卫生中心住院部三楼的走廊,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清冽气味,混合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屏息的寂静。阳光透过宽大的窗户洒进来,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感。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病房门上,贴着一个蓝色的“观察室”标识。
李云枫和陈天行站在门外,透过门上窄窄的观察窗向内望去。病房里陈设简单,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小斌(钱斌)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背对着门坐在床边,低着头,瘦削的肩膀微微佝偂着,像一株被霜打过、尚未直起腰的小树苗。他的右手腕包裹着厚厚的白色纱布,格外刺眼。林老师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正低声说着什么,声音隔着门板模糊不清。少年只是偶尔极其轻微地点一下头,大部分时间保持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
“情况比预想的更糟。” 林老师轻轻推门出来,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压低声音对李云枫和陈天行说,“急性应激反应叠加重度抑郁。割腕伤口不深,但行为本身代表一种强烈的自我毁灭倾向。他现在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拒绝交流,拒绝进食,药物反应也很大,呕吐了几次。” 她揉了揉眉心,“当务之急是稳定生命体征和情绪,防止再次自伤。但长期来看…” 她忧虑地看了一眼病房,“监护权问题不解决,治疗依从性、出院后的支持环境都是巨大隐患。”
陈天行立刻接话,语气凝重:“司法所那边反馈,钱强做完笔录后情绪崩溃,被暂时安置在指定住所,由矫正官和心理辅导师24小时监护。他现在这个状态,根本无法履行监护人职责。根据《未成年人保护法》第五十三条,未成年人父母或其他监护人不能履行监护职责且怠于委托他人代为监护,导致未成年人处于无人照料状态的,未成年人住所地的居民委员会、村民委员会或者民政部门应当依法进行临时监护。”
“临时监护?” 李云枫眉头紧锁,“社区可以申请,但实际操作呢?小斌需要的是专业的医疗环境和持续的心理支持,社区根本无力提供。福利院的儿童部能收容他吗?精神卫生中心能长期收治非自愿但无监护人签字的未成年人吗?” 他点出了最现实的困境——制度缝隙中,一个极度脆弱少年的归属问题。
“这就是难点。” 陈天行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相关法条和流程,“我咨询了区民政局未保科和法院少年庭。启动临时监护程序需要社区申请,法院裁决。但小斌现在在医院,属于‘有照料场所但无有效监护人’,是否符合‘无人照料’的紧急情形存在争议。而且,临时监护的承担主体通常是民政部门的未成年人救助保护机构,他们是否有能力接收和照护像小斌这样有严重精神健康问题的孩子?这涉及到医疗资源对接和专业照护力量,超出了常规救助范畴。” 冰冷的法条与现实执行间的巨大鸿沟,像一道天堑横亘在眼前。
“再难也得跨过去!” 李云枫斩钉截铁,“翔子那边监控和预警开着,确保医院安全。林老师,辛苦你继续驻守,稳住小斌。天行,你立刻整理所有材料,形成完整的报告和临时监护申请,重点强调小斌目前的高风险和无人有效监护的实质状态!明天一早,我跟你一起去街道,找主任,找民政科,找未保委,必须把这个口子撕开!再不行,我直接去区里!”
街道主任办公室里烟雾缭绕。李云枫和陈天行坐在沙发上,面前摊着厚厚的申请材料和情况说明。街道主任老赵眉头拧成了川字,民政科王科长、司法所老郑、街道未保委负责人都在场。
“情况我们都清楚了,很揪心。” 老赵掐灭了烟,声音低沉,“但老李啊,你说启动临时监护,法院那边立案标准卡得很严。小斌现在在医院,有医生护士看着,严格意义上不算‘无人照料’。我们申请,很可能被打回来,还耽误时间。”
“赵主任,” 李云枫身体前倾,目光灼灼,“‘照料’不仅仅是物理上的看管!小斌需要监护人签字配合治疗,需要为他的长期康复负责,需要在他出院后提供一个安全、支持的环境!钱强现在自身难保,根本无法履行这些核心职责!医院只能提供紧急医疗,无法替代监护人的法律角色和情感支持!这难道不是实质上的‘无人有效照料’吗?我们卡在字眼上,孩子就卡在悬崖边上!”
他言辞恳切,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陈天行立刻补充,翻开《未成年人保护法》和最高法关于未成年人监护权案件的司法解释:“您看,司法解释明确,‘怠于履行监护职责’不仅指物理上的遗弃,也包括因自身原因(如精神疾病、服刑、无能力)无法履行监护义务的情形。钱强的情况完全符合。我们申请临时监护,是依法为未成年人争取生存和发展的基本权利!”
民政科王科长叹了口气:“道理我们都懂。可就算法院裁定临时监护,由我们未保中心承担,压力太大了。小斌需要的是专业的精神康复机构,不是常规的救助站。我们区里…没有这样的定点资源啊。费用、专业团队都是大问题。”
“资源可以找!” 李云枫立刻接话,“市精神卫生中心有青少年心理康复病房,但需要监护人签字和费用担保。如果我们以临时监护人的身份介入,是否可以协调特例?费用方面,小斌符合低保边缘户条件,可以申请医疗救助和临时补助!街道能不能先垫付一部分应急?孩子等不起啊!” 他步步紧逼,将每一个可能的路径都摆上台面。
办公室内陷入激烈的讨论和权衡。最终,在李云枫和陈天行情理法并用的强力推动下,街道层面达成共识:由社区作为申请主体,街道全力支持,立即启动向区法院申请对钱斌进行临时监护的法律程序,同时由街道办出面,紧急协调市精神卫生中心和区民政局、医保局,特事特办,为小斌争取治疗资源和费用支持。一场与制度缝隙和时间赛跑的战役,在重重阻力下艰难启动。
社区中心对面的“隅角”咖啡馆,午后阳光正好。李云枫和苏晚晴坐在靠窗的老位置。李云枫面前的咖啡几乎没动,他眉宇间是化不开的疲惫和忧虑,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沿。
“法院立案了,但开庭排期还要等。街道在协调医院和费用,但每一步都像在走钢丝。” 他声音低沉,将小斌的情况和面临的困境简要说了一下,没有过多细节,但那份沉重感清晰可辨。
苏晚晴安静地听着,清亮的眼眸里盛满了理解与关切。她没有说空洞的安慰话,只是将一小碟精致的、点缀着金黄糖渍柠檬片的芝士蛋糕轻轻推到他面前。“尝尝这个,新出的。糖分和乳酪,补充能量,也…稍微抚慰一下神经。”
李云枫勉强笑了笑,叉起一小块蛋糕送入口中。细腻的乳酪和微酸的柠檬在舌尖化开,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他的目光落在苏晚晴纤细的手腕上——那里戴着他送的那串木珠琥珀手链,温润的木色和剔透的琥珀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泽。他心头微动。
“对了,” 苏晚晴像是想起什么,从随身的托特包里拿出一个平板电脑,打开一份图文并茂的PPT,“上次你提到社区想加强青少年心理健康服务,但苦于专业力量不足。我们医院儿保科最近在推一个‘医社联动’项目,想和社区合作。” 屏幕上显示着项目框架:由医院提供专业培训和技术支持,在社区建立“心理小屋”,培训网格员和志愿者掌握基础的心理危机识别和初步干预技能(如倾听、稳定化技术),同时建立医院-社区转介绿色通道。
“这个好!” 李云枫眼睛一亮,疲惫一扫而空,身体不自觉地坐直了,“太及时了!就像给小斌这样的案例,如果网格员或社区社工能更早识别风险,掌握一点初步安抚的技巧,也许就能避免事态恶化到需要强制送医的地步!专业力量下沉,关口前移!” 他敏锐地抓住了项目的核心价值。
“嗯,我们也是这么想。” 苏晚晴点点头,指尖划过屏幕上的流程图,“‘心理小屋’不需要太大场地,社区中心腾个安静房间就行。首批培训对象,可以优先考虑像平安里、桂花巷这些老旧片区、特殊家庭集中的网格员。教材和考核我们医院负责。” 她的语气带着医生的严谨和对社区需求的深刻理解。
“场地没问题!我回去就跟主任汇报,优先安排!” 李云枫立刻回应,语气带着难得的振奋,“人员我来挑,一定选责任心强、有耐心的!苏医生,这个项目,简直是雪中送炭!” 他看着苏晚晴,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欣赏。这份欣赏,不仅仅是因为项目本身,更是因为她总能在他最焦头烂额的时候,带来一份沉静的力量和切实可行的光亮。木珠手链在她腕间随着动作微微晃动,仿佛无声地回应着这份联结。
钱强被安置在司法所指定的一个简陋招待所单间里。房间狭小,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子。空气里有淡淡的霉味。他像一尊失去灵魂的泥塑,呆坐在床边,目光空洞地望着斑驳的墙壁。司法所安排的心理辅导师刚刚离开,那些关于“共情”、“沟通技巧”的话语,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他脑子里反复回放的,只有那扇溅满药油的门,儿子手腕上刺目的纱布,还有那双充满刻骨仇恨的眼睛。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一个不配活着的罪人。他害死了妻子(档案中母亲死因成谜,他内心有巨大愧疚),又彻底毁掉了儿子。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不如…死了干净…这个念头如同毒蛇,悄然钻入他混沌的大脑,盘踞下来,发出诱惑的低语。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敲响。钱强像受惊的野兽般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警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恐。
“钱强,是我,李云枫。”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钱强犹豫了一下,身体僵硬地挪过去,打开了门。
李云枫站在门口,手里没有拿文件袋,也没有带其他人。他穿着简单的夹克,风尘仆仆,眼神平静地看着钱强,没有责备,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理解。他没有进门,只是将手里提着的一个普通塑料袋递了过去。
“刚在社区食堂打的早饭,多买了一份。” 李云枫的声音很平常,就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趁热吃吧。”
钱强愣住了,下意识地接过那个温热的塑料袋。袋子里是两个白白胖胖的大馒头,还有一小盒温热的稀粥。朴实的食物香气,带着人间烟火的热度,透过塑料袋,熨帖着他冰凉的手指。这毫无防备的、不带任何附加条件的关心,像一道微弱却精准的光束,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心中那片被绝望和自毁念头笼罩的浓重黑暗。
他没有说谢谢,喉咙里像堵着一团棉花。他只是紧紧攥着那个温热的塑料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李云枫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在说:“活着,先吃饭。” 然后,他轻轻带上了门。
门关上了。房间里只剩下钱强一个人,和他手里那份沉甸甸的、沉默的早餐。他低头看着塑料袋里冒着热气的馒头,那朴实的白色,像一片小小的、未被污染的净土。他颤抖着手,拿出一个馒头,机械地塞进嘴里。粗糙的口感,朴素的麦香,混合着泪水咸涩的味道,被他用力地、一口一口地咽了下去。冰冷的绝望藤蔓,似乎被这温热的食物和那无声的眼神,灼烧出了一丝细微的松动。活下去,哪怕只是为了咽下这口馒头?这个卑微到尘土里的念头,如同溺水者抓住的第一根稻草,在死寂的黑暗中,极其微弱地闪了一下。
7号楼前的“共建花园”,在阳光和邻里的汗水浇灌下,顽强地绽放出第一抹新绿。翻松的泥土里,周大爷精心挑选的藤本月季幼苗被小心地栽下,嫩绿的叶片舒展开来,迎着微风轻轻摇曳。耐阴的玉簪和绣球也安了家,虽然还未开花,但舒展的叶片已透出生机。被泥水泡坏的几盆兰花,经过周大爷的抢救,也顽强地抽出了新芽。
张子翔操控着无人机,在花园和加固中的电梯基坑上空平稳飞行,进行最后的竣工扫描和数据采集。高清镜头捕捉下每一株幼苗的位置和姿态,也记录下邻居们围在花圃边,脸上洋溢的成就感和期待的笑容。冰冷的3D模型上,那些虚拟的绿色图标,终于被真实的、充满生命力的植物所取代。
李云枫站在人群外围,看着这片在冲突和泥泞中诞生的新生花园,又低头看了看手机。屏幕上,苏晚晴发来一张照片:是医院小斌病房的窗台。窗明几净的玻璃后,一个洗干净的玻璃罐头瓶里,插着一支开得金灿灿的向日葵。阳光透过窗户,洒在饱满的花盘上,明艳得几乎要燃烧起来。照片下方,只有一行简短的字:
“他收下了。放在窗台。”
李云枫看着那支在病房窗台上倔强盛放的向日葵,又抬头看向眼前这片邻里共建的、充满希望的绿意。他的目光越过花园,仿佛看到了招待所里那个攥着馒头、无声吞咽的男人;看到了医院病床上那个手腕缠着纱布、沉默望向窗台的少年;也看到了社区中心里,陈天行伏案疾书、为打通制度壁垒而奋战的身影。
社区的天空下,伤痛并未消失,困境依然重重。但总有一些微小的生命,如同向日葵般,固执地追寻着光的方向;总有一些朴实的善意,如同一个温热的馒头,在绝望的深渊里投下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温暖;也总有一些人,如同园丁般,在现实的裂缝里,执着地播种着希望。李云枫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植物清香的空气,挺直了脊背。守护的路漫长而崎岖,但每一个微小的新绿,每一束穿透阴霾的光,都是支撑他继续前行的、最坚实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