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市精神卫生中心青少年心理康复病区的走廊,依旧弥漫着那种特有的、混合着消毒水和无形压力的寂静。阳光透过宽大的窗户,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明亮却略显冷清的光斑。李云枫、陈天行和司法所老郑站在一间挂着“治疗室”牌子的房间外,透过门上的观察窗向内望去。

房间里布置得比普通病房更柔和些,有浅色的沙发和绿植。小斌(钱斌)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坐在沙发上,低着头,瘦削的脊背依旧紧绷着,像一张拉满的弓。但与前几日的死寂不同,他的目光偶尔会极其短暂地瞟向窗台——那里,一个干净的玻璃罐头瓶里,插着一支开得灿烂无比的金黄色向日葵。饱满的花盘固执地朝向阳光,仿佛在无声地对抗着室内的阴郁。林老师坐在他对面不远处,声音温和地引导着什么。

“法院的裁定书下来了。” 老郑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如释重负的沉重,“支持我们的申请。在钱强恢复监护能力或法院做出最终裁决前,青岚社区居委会作为临时监护人,代行钱斌的医疗决定、财产管理、生活照料等职责。有效期六个月,可申请延长。” 他将一份盖着鲜红法院印章的正式文件复印件递给李云枫和陈天行。

冰冷的法律条文(《未成年人保护法》第五十三条),终于化作手中这份沉甸甸的、带着温度的文件。它赋予社区权力,也压上了千斤重担。

“太好了!” 陈天行仔细看着裁定书上的每一个字,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凝重,“法律身份明确了!接下来,云枫,作为社区授权的临时监护人代表,你需要立刻签署几份文件:小斌后续治疗方案的知情同意书、医疗费用担保协议、以及授权林老师作为主要联络人的委托书。医院这边催得很紧。”

李云枫接过裁定书,手指摩挲着那方鲜红的印章,心头百感交集。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以“监护人”的身份,为一个非亲非故的少年签字决定命运。这份责任,沉重得让他指尖微颤。

治疗室的门轻轻打开,林老师走了出来,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眼神比之前明亮了些许。“裁定下来了?” 她看到文件,松了口气,“小斌状态稍微稳定点了,药物起效,情绪波动没那么剧烈了。但他对治疗很抵触,尤其是服药,觉得是毒药。刚才还偷偷把药片藏在舌头底下,被我发现了。” 她眉头微蹙,点出了最现实的执行难题——临时监护权有了,如何让被监护人配合治疗?

“抗拒是正常的,创伤反应的一部分。” 李云枫沉声道,将裁定书交给林老师,“法律身份明确了,我们才好跟医院深入沟通。林老师,麻烦你协调主治医生,我想详细了解一下治疗方案,特别是小斌抗拒的点在哪里。另外,能否安排一次家庭治疗?不是见钱强,是见‘监护人’——我和社区团队。我们需要建立治疗同盟。”

他精准地抓住了关键:临时监护人不仅仅是签字,更要深度参与治疗过程,成为连接医院和少年的桥梁,建立信任。冰冷的法律身份,需要滚烫的投入才能激活。

青岚社区7号楼前,气氛与医院的凝重截然不同,洋溢着一种久违的、近乎庆典般的喜悦。历经暴雨、塌陷、冲突和漫长的施工,那部凝聚了太多汗水与妥协的电梯,终于迎来了竣工验收的日子。

阳光明媚,照在崭新的、闪着金属光泽的电梯轿厢和不锈钢门框上。楼前那方在泥泞中诞生的“共建花园”已是绿意盎然,周大爷精心侍弄的藤本月季抽出了嫩红的新枝,玉簪舒展着宽大的叶片,几株早开的矮牵牛点缀其间,焕发着蓬勃生机。邻居们几乎倾巢而出,围在电梯口和花园边,脸上洋溢着兴奋、期待和一种共同完成壮举的自豪感。

张子翔穿着工装背心,手里拿着平板电脑,正一丝不苟地进行最后的验收检测。他调出之前扫描的3D模型,与眼前的实体进行毫米级的比对。激光测距仪的红点精确地打在关键结构点上,分贝仪监测着电梯运行的噪音值,平板上实时显示着各项数据流。

“垂直度偏差0.3毫米,远低于国标允许值。”

“运行噪音峰值48分贝,符合住宅区夜间标准。”

“平层精度±5毫米,优秀。”

“消防联动测试,通过。”

他一项项报出数据,声音清晰冷静,带着技术工作者特有的笃定。冰冷的仪器和精确的数据,是这栋老楼通往现代化生活最坚实的保障。

电梯公司的项目经理陪着质检站的工作人员,对照着验收清单逐项检查、签字。当最后一项“合格”章盖下,人群中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尤其是高层的老人和带孩子的妈妈们,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了!”

“以后再也不用爬楼爬得腿打颤了!”

“周叔,您这花园弄得太好了!以后下楼就能赏花!”

周大爷站在人群里,抱着胳膊,黝黑的脸上表情复杂。他看着崭新的电梯,又看看自己那几盆在花园角落重新焕发生机的兰花,再看看周围邻居真诚的笑脸,最终,那习惯性紧绷的嘴角,极其缓慢地、不太自然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露出一个近乎僵硬的、却货真价实的笑容。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背着手,走到自己那几盆兰花前,仔细地拂去一片并不存在的灰尘。这份沉默的认可,胜过千言万语。

张子翔收起设备,看着眼前和谐的一幕。他那被钱老伯斥为“铁疙瘩”的模型和数据,此刻化作了邻居们脸上真实的笑容和便利的生活。精确的逻辑,最终服务于滚烫的人间烟火。

社区中心的小会议室被临时改造成了“医社联动——社区心理小屋”的首批志愿者培训现场。空气里飘散着新刷墙壁的淡淡涂料味和新打印教材的油墨香。十几位来自不同网格的社工和热心居民围坐在一起,神情既认真又带着点初学者的紧张。

苏晚晴站在前面,穿着简洁的白衬衫和米色长裤,乌黑的长发束成利落的马尾。她没有用复杂的医学术语,而是结合社区真实案例(隐去敏感信息),深入浅出地讲解着青少年心理危机的识别信号。

“情绪突然剧烈波动、持续低落超过两周、兴趣丧失、睡眠饮食紊乱、成绩断崖式下滑、频繁提到‘没意思’、‘想消失’、或者像小斌那样出现自伤行为…这些都是红灯信号!” 她在大屏幕上展示着清晰的警示图标,“我们不需要大家做诊断,只需要有这份敏感度!发现苗头,第一时间报告给社区专业社工或心理服务站,同时做到三点:第一,保持冷静,不评判,不说教;第二,倾听!用‘我注意到你最近好像不太开心,愿意跟我说说吗?’这样的开放式提问;第三,确保安全!移除可能的危险物品(如刀具、药物),承诺陪伴,并及时联系专业人员!记住,你们的角色是‘守门人’和‘桥梁’,不是治疗师!”

她的讲解清晰、实用,充满了对社区工作者的理解和尊重。台下,李云枫坐在角落,目光追随着苏晚晴从容自信的身影。她腕间那串木珠琥珀手链随着她书写板书的手势微微晃动,在灯光下折射出温润的光泽。他想起医院窗台上那支倔强的向日葵,想起她带来的“医社联动”项目,心头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暖意和欣赏。这份欣赏,早已超越了工作伙伴的范畴。

培训课间休息。苏晚晴拿起水杯走向饮水机,李云枫自然地走了过去。

“讲得真好。” 他由衷地说,递给她一张纸巾擦手,“深入浅出,大家反响很热烈。”

“是大家有热情,也真正意识到了重要性。” 苏晚晴接过纸巾,微微一笑,脸颊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对了,小斌今天怎么样?药吃了吗?”

“林老师反馈,上午的治疗还算顺利。药…还是有点抗拒,但没再藏药。” 李云枫叹了口气,“任重道远啊。对了,你上次说的家庭治疗…”

“我跟主治医生沟通了,他同意尝试。时间初步定在下周三下午,需要你这个‘临时监护人’全程参与。” 苏晚晴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带着一丝鼓励的俏皮,“李监护人,准备好了吗?”

李云枫看着她眼中那抹亮色,心跳莫名漏了一拍,脸上也有些不自在,轻咳一声:“咳…职责所在,义不容辞。” 两人相视一笑,空气中流淌着一种默契而微妙的暖流。

司法所指定的招待所房间里,依旧弥漫着挥之不去的压抑。钱强呆坐在床沿,像一尊被风化的石像。桌上放着司法所送来的午餐盒饭,早已凉透,油凝结在菜叶上。心理辅导师的劝导,如同隔靴搔痒,无法触及他那被绝望冰封的核心。死亡的诱惑,像黑暗中的低语,越来越清晰。

门被轻轻敲响。这次钱强没有动,眼神空洞地望着门板。

“钱强,是我,陈天行。” 门外传来一个冷静、平稳的声音,不同于李云枫的温和,带着一种理性的穿透力。

钱强的眼皮似乎动了一下,但身体依旧僵硬。

门被从外面打开了。陈天行站在门口,手里没有拿文件,也没有带早餐。他穿着一身熨帖的衬衫西裤,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而直接,像手术刀般精准地落在钱强脸上。

“司法所让我来跟你谈谈。” 陈天行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关于钱斌的临时监护权,法院已经裁定给社区了。也就是说,在你恢复能力之前,小斌的治疗、生活,都由社区负责。” 他没有任何铺垫,直接抛出了这个如同重锤的消息。

钱强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他倏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天行,里面是巨大的震惊、痛苦和一种被彻底剥夺的恐惧!法院…裁定…社区…监护人…这些冰冷的词汇组合在一起,像一把钝刀,狠狠剜在他的心上!他唯一的儿子,他亏欠至深又无法靠近的儿子,现在连名义上的联系,都被法律无情地切断了!

“不…不可能…” 他喉咙里发出嘶哑的、破碎的音节,身体因巨大的冲击而微微颤抖。

“裁定书在这里。” 陈天行将一份复印件放在桌上,动作干脆利落,“白纸黑字,法院公章。社区现在是钱斌法律意义上的临时监护人。李云枫代表社区,今天上午已经在医院签了小斌后续治疗的所有文件。”

陈天行的话语没有丝毫温度,像在宣读一份判决书。他没有回避钱强眼中的痛苦,反而像在刻意展示这份痛苦。他就是要用这冰冷的现实,击碎钱强沉溺其中的绝望泡沫!

“你现在这副样子,” 陈天行的目光扫过钱强颓丧的身体和桌上冰冷的盒饭,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自暴自弃,一心求死?觉得死了就能解脱?就能赎罪?” 他微微俯身,目光如炬,直视着钱强躲闪的眼睛,“我告诉你,钱强,死,是最容易的逃避!你死了,小斌身上的伤疤不会消失,他对你的恨意不会减少!你只会坐实了他心里那个‘不负责任、一走了之’的混蛋父亲形象!你死了,社区会继续履行监护职责,小斌可能会慢慢好起来,但你这辈子留在他心里的,永远只会是那个最后懦弱逃离的背影!这就是你想要的‘解脱’和‘赎罪’?”

每一句话都像淬毒的针,狠狠扎在钱强最痛的地方!他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陈天行描绘的图景——儿子带着永恒的恨意记住他懦弱的死亡——比任何地狱的景象都更让他恐惧!

“法院的裁定是临时的!” 陈天行站直身体,语气斩钉截铁,“六个月!如果你真想赎罪,真想有一天能堂堂正正地站在小斌面前,哪怕只是对他说一声对不起,那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去死!” 他猛地指向那份冰冷的裁定书,“是站起来!配合司法所,完成你的矫正!接受强制亲职教育,真正学会怎么做个父亲!用行动告诉所有人,包括你自己,你钱强不是个只会逃避的懦夫!”

他像一位严厉的导师,用最残酷的方式撕开伤口,再用最现实的道路指明方向。没有温情的安慰,只有冰冷的现实和不容置疑的要求。说完,陈天行不再看钱强惨白的脸,转身大步离开了房间,留下那扇门敞开着,如同一个无声的、通往救赎或毁灭的入口。

房间里死寂一片。钱强呆坐在床边,陈天行那些冰冷刺骨又振聋发聩的话语,如同惊雷般在他死水般的心湖里反复炸响!绝望的冰面,被这残酷的真相和严厉的鞭策,砸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他看着桌上那份冰冷的裁定书,又看看敞开的房门,胸膛剧烈起伏着,一股混杂着巨大痛苦、不甘和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名为“不甘心”的火焰,在眼底深处极其艰难地、微弱地跳动了一下。活下去,似乎不再只是为了咽下一口馒头,而是为了…一个极其渺茫却终于有了轮廓的念想:或许,也许,有一天…他还能有机会,不是以罪人的身份,而是以一个努力赎罪者的姿态,重新获得站在儿子面前的资格?哪怕,只是说一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