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雍正缓缓抬起了头,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所有的权衡、所有的顾虑似乎都已沉淀,只剩下一种冰冷却无比坚定的光芒。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暖阁的沉寂:
“准备西北战事吧。”
短短七个字,重若千钧!为长达数月的争论、为帝国的未来走向,一锤定音!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投向弘历,补充道:“老四,跟着一起去。不是去监军,是去历练。用你的眼睛看,用你的耳朵听,用你的心去体会。看看这江山,这将士,这战争…究竟是何模样!”
“儿臣领旨!定不负皇阿玛期望!”弘历心潮澎湃,强抑激动,郑重地跪下行礼,声音铿锵有力。
“张廷玉,”雍正看向首席军机,“粮秣转运、后方统筹、分化离间诸事,由你总揽全局,与户部、兵部协同办理。务必做到万无一失!所需人员、钱粮,有司全力配合,若有推诿懈怠,立斩不赦!”
“臣,张廷玉,遵旨!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张廷玉深深一躬,肩上的担子重逾泰山。
“费扬古,”雍正的目光最后落在这位老将身上,“你熟悉西北,经验老到。朕命你为定边大将军,总统北路军事。岳钟琪熟悉南路,为宁远大将军。你二人需精诚合作,稳扎稳打,以张廷玉、弘历方才所议为方略。记住,朕要的是胜局,是长治久安!不是贪功冒进的惨胜!若有闪失,军法无情!”
“奴才费扬古,领旨谢恩!定当竭尽全力,辅佐宝亲王,与岳将军同心戮力,荡平叛逆,扬我大清国威!”费扬古单膝跪地,声震屋瓦。
“去吧。”雍正挥了挥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刚刚下达了一个关乎国运的命令,疲惫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张廷玉与费扬古再次躬身行礼,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责任,以及一丝终于落地的释然。
他们默默退出了养心殿,身影消失在长长的宫道尽头,去执行那将搅动整个帝国风云的使命。
弘历则郑重地立下军令状:“皇阿玛,儿臣此去,必当身先士卒,虚心学习,体察军情民隐,辅助费扬古将军,不堕我皇家威名!若战事不利,儿臣愿领军法!”字字句句,掷地有声。
雍正看着自己这个心仪的儿子,眼中终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微微颔首:“好。记住你的话。”
弘历出了养心殿,并未立刻回府,而是脚步一转,径直前往寿康宫——他的生母、熹贵妃钮祜禄氏的居所。
午后的寿康宫,花木扶疏,蝉鸣阵阵,与外朝紧绷的气氛恍若两个世界。
熹贵妃正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看着宫女修剪一盆开得正艳的芍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朝堂上的风波,她虽在深宫,也有所耳闻。看到儿子步履沉稳却难掩风尘之色地进来,她心中微微一紧。
“儿子给额娘请安。”弘历恭敬行礼。
“快起来,坐下说话。”熹贵妃示意宫女上茶,关切地问道,“朝会散了?西北的事…定了?”她问得含蓄,但眼神已说明一切。
弘历在母亲下首的绣墩上坐下,接过宫女奉上的冰镇酸梅汤,饮了一口,驱散了些许心头的燥热,才沉声道:“定了。皇阿玛已下旨,准备开战。儿子…将随定边大将军费扬古一同前往西北前线。”
尽管早有预感,熹贵妃的心还是猛地一沉。战场上刀枪无眼,何况是苦寒凶险的西北!她握着帕子的手不自觉地收紧,指节有些发白。
但她深知自己儿子的志向和皇帝的用意,更明白身为贵妃、皇子的母亲,此刻绝不能流露丝毫软弱。
她强压下心中的担忧,脸上露出一抹温婉而坚定的笑容:
“好男儿志在四方。你皇阿玛让你去,是器重你,也是历练你。额娘虽不舍,但为你骄傲。”
她顿了顿,声音更加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嘱托:“只是,弘历,你需谨记:第一,保重自身!你是皇子,更是额娘的心头肉,万不可逞匹夫之勇,置自身于险地!第二,敬重费扬古老将军及军中宿将,虚心求教,军国大事,多听多看多想,少说少断。第三,体恤士卒,赏罚分明。得军心者,方能得胜。王府里,你尽管放心,额娘会替你看着。”
“儿子谨记额娘教诲!”弘历心中暖流涌动,母亲的支持和理解给了他莫大的力量,“府中诸事,就劳烦额娘费心了。琅嬅(富察福晋)身子弱,儿子不在时,还请额娘多加照拂。”
“这是自然。”熹贵妃点头,“琅嬅是个懂事的孩子,额娘会常召她进宫说话,你不必挂怀。倒是你,西北苦寒,风沙又大,衣物药品可要备足…” 慈母的絮叨,此刻显得格外珍贵。
母子俩正说着体己话,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紧接着,一个小身影像颗小炮弹似的冲了进来,正是熹贵妃的小儿子、弘历同母的幼弟——年方八岁的弘檐。他身后跟着一脸无奈的乳母嬷嬷。
弘檐穿着一身小小的宝蓝色箭袖袍,小脸绷得紧紧的,一双酷似其兄的明亮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近乎悲壮的火焰。
他跑到弘历和熹贵妃面前,二话不说,“噗通”一声跪了下来,小胸脯挺得高高的,用尽全力大声说道:
“额娘!四哥!我也要去!我要上战场!我要保家卫国!打跑准噶尔的坏蛋!” 童音清脆,却带着一股子斩钉截铁的倔强。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熹贵妃和弘历都愣了一下。
熹贵妃随即失笑,心中那点离愁别绪都被小儿子的“豪言壮语”冲淡了些许。
她伸出手,想将小儿子拉起来:“哎哟,我的小祖宗,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地上凉。”
弘历也忍俊不禁,方才在养心殿的沉重压力似乎被弟弟这可爱的举动驱散了不少。
他俯下身,揉了揉弘檐梳得一丝不苟的小脑袋,故意逗他:“保家卫国?就你这小豆芽菜?怕是连马鞍都爬不上去吧?乖乖在家听额娘的话,听夫子的话,把书念好,把武艺练扎实了,等长得像四哥这么高这么壮了,再去也不迟。”
弘檐被哥哥揉乱了头发,又听他说自己是“小豆芽”,小脸涨得通红,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起来:“我…我力气很大的!夫子都说我射箭有天赋!我能吃苦!我不怕风沙!四哥,你就带我去吧!我保证听话!” 他仰着小脸,满是渴望和央求。
熹贵妃看着小儿子那认真又委屈的模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
她将弘檐揽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哄道:“檐儿乖,额娘知道你是个有志向的好孩子,像你四哥一样勇敢。可是打仗不是儿戏,你还太小了。这样好不好?”
她擦掉儿子眼角的泪珠,“你四哥去了西北,会经常写信回来,把战场上的见闻,怎么行军,怎么打仗,遇到什么有趣的事、困难的事,都告诉你。你就当跟着四哥的信,一起去见识见识,好不好?等你长大了,学好了本领,额娘和你皇阿玛,一定让你去,好不好?”
弘檐靠在母亲温暖的怀里,听着她温柔的话语,又看看一旁带着鼓励笑意的四哥,那股冲动的热血慢慢平息下来。
他知道母亲和哥哥说的是对的,自己确实太小了。他吸了吸鼻子,虽然还有些不甘,但还是懂事地点了点头,瓮声瓮气地说:“那…好吧。四哥,你一定要常常写信给我!要写得很详细!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去!”
“一言为定!”弘历笑着伸出小指,“拉钩!”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弘檐伸出小指,用力地钩住哥哥的手指,小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仿佛一个沉重的约定就此达成。
寿康宫里,弥漫开一种带着离愁却又充满温情和希望的暖意。
时光荏苒,转眼已是三个月后。
西北的战报如同长了翅膀,时好时坏地飞回京城,牵动着紫禁城内每一根敏感的神经。
前线在流血牺牲,后方在紧张筹备,而位于京城一隅的宝亲王府,却仿佛暂时隔绝了外界的烽火与喧嚣,沉浸在一片属于初夏的宁静与慵懒之中。
这一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王府后花园里,百花争艳,蝶舞蜂忙。富察福晋琅嬅心情甚好,便邀了府中的几位姐妹——侧福晋高晞月、格格富察诸瑛、格格乌喇那拉·姝毓一同赏花散心,也算是为这沉闷的夏日增添几分色彩。
凉亭内,石桌上早已备好了精致的点心和时令瓜果,还有几盏清香的茉莉花茶。
琅嬅身着一身藕荷色绣折枝玉兰的旗装,虽略显清瘦,但气色尚好,端坐在主位,嘴角噙着温婉的笑意。
高晞月穿着娇艳的桃红色,巧笑倩兮,妙语连珠,是气氛的活跃者;
富察诸瑛性子稍显怯懦,穿着素雅的月白色,安静地坐在一旁,手里绞着一方素帕,偶尔附和几句;
乌喇那拉·姝毓则是一身沉稳的靛蓝色,容貌虽好,但神情总是淡淡的,看不出太多情绪,只安静地品茶。
园中美景如画,姐妹们闲话家常,从京中时兴的首饰样子,聊到宫里的新鲜事,再说到西北战事的一些传闻(自然都是拣好的说)。
琅嬅作为嫡福晋,对几位妹妹颇为宽和,时常关切地问问她们的起居饮食,赏赐些小玩意儿。
高晞月最是伶俐,总能接上话茬,将气氛烘托得恰到好处。
诸瑛则多是附和,姝毓则是偶尔简短回应一句,但态度恭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