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八年,夏末秋初。
西北战事的烽火在千里之外燃烧,捷报与困境如同纠缠的风筝线,时紧时松地牵动着紫禁城最高统治者的心弦。
养心殿西暖阁的烛火,常常彻夜不熄。案头堆积如山的军报、奏章,无声地诉说着帝国当家人肩头的重担。
这一夜,批阅奏折至三更的雍正帝胤禛,终于抵不住浓重的疲惫,伏在冰冷的紫檀御案上沉沉睡去。
梦境,如同水墨般洇染开来。起初是一片混沌的迷雾,带着西北戈壁的干燥气息。
忽然,迷雾散开,露出一片开满不知名小花的山坡,阳光明媚得不似人间。
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女孩,穿着明黄色的小袍子,正咯咯笑着,追逐着一只色彩斑斓的蝴蝶。
她的笑声清脆悦耳,像玉磬相击,瞬间涤荡了雍正心头的沉郁。
雍正不由自主地被吸引,缓步走近。
那小女孩似有所觉,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仰起粉雕玉琢的小脸,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毫无畏惧地望向他。
就在这一刹那,雍正心头猛地一震!那眉眼——那微微上挑的凤眼轮廓,那挺秀的鼻梁线条,还有那抿嘴时唇角若有若无的弧度…竟与他少年时宫廷画师所绘的肖像,有着惊人的神似!血缘的奇妙感应如同电流般窜过他的四肢百骸。
他蹲下身,几乎是颤抖地伸出手,想要触碰这梦境中奇异的存在,声音带着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柔和:“孩子,你是谁家的…”
话音未落,小女孩的身影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倒影,骤然模糊、破碎,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那银铃般的笑声在空气中袅袅回旋。
雍正的心猛地一空,仿佛失去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随即,眼前的景象天旋地转!明媚的山坡被汹涌的浊浪取代!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泽国汪洋之上,脚下是漂浮的屋梁、溺毙的牲畜,耳边充斥着撕心裂肺的哭喊:“救命啊!皇上救命啊!”洪水滔天,吞噬着农田、村庄,无数百姓在洪水中挣扎沉浮,绝望的眼神如同利箭刺穿他的心房。
他想下令救灾,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也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子民在苦难中哀嚎。
洪水尚未退去,场景再次切换。灼热的空气带着腐臭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站在一条死寂的街道上,两旁门户紧闭,偶尔有门缝中透出浑浊而恐惧的眼睛。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用草席覆盖的尸体,苍蝇成群结队地嗡鸣。
远处传来压抑的咳嗽声和妇人低低的啜泣。“瘟…瘟疫…” 这两个字如同重锤砸在他的胸口。
他看到瘦骨嶙峋的孩子蜷缩在墙角,等待死亡的降临;看到绝望的父母抱着浑身滚烫的幼儿,眼神空洞。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
作为帝王,他深知天灾人祸的可怕,但如此直观地“亲历”子民的惨状,感受那份无能为力的绝望,比任何奏报都更令他心胆俱裂。
帝国的根基在动摇,他的励精图治,他的铁腕手段,在滔天洪水和肆虐的疫病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一种前所未有的、深入骨髓的冰凉和挫败感攫住了他,几乎要将他拖入无底的深渊。
就在这绝望的谷底,那熟悉的、清脆如碎玉的笑声又响了起来!
雍正猛地抬头,只见那个与他眉眼相似的小女孩,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一片断壁残垣之上。
她小小的身影在满目疮痍中显得如此突兀,却又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光芒。她对着雍正,依旧是那副天真无邪的笑容,仿佛全然不知周遭的惨烈。
然后,她轻轻抬起了稚嫩的小手,对着眼前悲惨的世界,如同拂去尘埃般,随意地挥了挥。
奇迹发生了!
洪水并未完全消失,但汹涌的浊浪仿佛被无形的堤坝约束,变得温顺可控。
无数身着统一号服的民夫、兵丁出现在堤岸上,紧张有序地打桩、垒沙包、疏导分流。
灾民们被迅速转移到高地,搭建起整齐的帐篷,袅袅炊烟升起,热气腾腾的粥棚前排起了长队。虽然仍有损失,但秩序井然,生机重现。
瘟疫肆虐的街道上,场景也在飞速变化。一队队戴着特制面罩的医官和差役迅速出现,挨家挨户分发着熬制好的药汤,喷洒着消毒的药水。
病患被迅速隔离到专门搭建的、通风良好的“避疫所”,有专门的医者照料。街道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家家户户门窗敞开通风。虽然空气中仍弥漫着药味,但那份死寂和绝望已被忙碌的生机取代。
雍正的目光越过这些救灾的场景,他看到了更远的地方:运河之上,漕船如织,满载着江南的稻米和北方的皮毛;市集之中,商贩云集,吆喝声此起彼伏,各色货物琳琅满目;田野里,农夫在辛勤劳作,金黄的麦浪随风起伏;学堂内,传来孩童们朗朗的读书声… 这是一幅他梦寐以求的图景——灾害虽不可避免,但应对高效有力,将损失降到最低;社会秩序井然,百业兴旺,百姓安居乐业,文教昌明。
一个充满活力、富庶强盛的太平盛世!
巨大的喜悦和满足感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雍正刚才的冰凉绝望。
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大笑,想要拥抱这来之不易的盛世图景。
就在这时,那个站在废墟之上、如同救世主般的小女孩,再次将目光投向了他。
她的笑容依旧纯净,却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郑重。她张开小嘴,清晰而坚定地说道:“皇爷爷,等我!”
话音落下的瞬间,小女孩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化作点点金色的光芒,彻底消散在重新变得明亮起来的空气中。
“等等!” 雍正失声惊呼,猛地从御案上抬起头!
冷汗浸透了他的里衣,额角青筋微跳。
养心殿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在灯罩里噼啪作响,将他剧烈起伏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显得格外巨大而孤寂。
御案上冰凉的触感提醒着他,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只是一个梦。
一个…如此真实,如此震撼,又如此充满预示的梦!
雍正剧烈地喘息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闭上眼,努力平复呼吸,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反复回放着梦中的每一个细节:小女孩酷似自己的眉眼,那毁灭性的洪灾与瘟疫,那令人窒息的绝望,小女孩挥手间改天换地的神奇力量,那繁荣昌盛的盛世景象,还有最后那句掷地有声的——“皇爷爷,等我!”
这绝非寻常梦境!那孩子是谁?“皇爷爷”…她称他为皇爷爷!这意味着她是他的孙辈!皇室血脉!而她那逆转乾坤的能力…难道真是上天示警?还是…祥瑞之兆?
雍正猛地睁开眼,深邃的眸子里再无半分睡意,只剩下锐利如鹰隼般的精光,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震撼、期待与一丝敬畏的复杂情绪。
他霍然起身,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穿透了寂静的殿宇:
“苏培盛!”
一直守在殿外,几乎被雍正梦中惊呼吓破胆的大总管苏培盛,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奴才在!皇上…”
“立刻!” 雍正的声音斩钉截铁,“宣钦天监监正!即刻觐见!不得有误!”
“嗻!奴才遵旨!” 苏培盛不敢有丝毫怠慢,连磕了个头,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冲出养心殿,亲自去传这道非同寻常的旨意。
钦天监监正贺大人,在深夜被急召入宫,心中早已是惊涛骇浪。
他深知这位以勤政和猜忌闻名的皇帝,若非天大的事,绝不会在此时召见。
一路上,他绞尽脑汁回忆着近期观测到的天象,手心全是冷汗。
进入养心殿西暖阁,扑面而来的是压抑凝重的气氛和雍正帝那审视一切、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
贺监正只觉得膝盖发软,连忙跪下行大礼:“微臣钦天监监正贺怀瑾,叩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雍正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贺怀瑾,朕问你,近观天象,可有何异常?尤其是…关乎国运、关乎皇室血脉者?”
贺怀瑾心头狂跳,皇帝深夜召见,开口就问天象国运,这指向性太强了!
他不敢怠慢,强自镇定,飞快地在脑海中梳理着近期的观测记录。西北帝星(象征皇帝)光芒时有波动,与战事胶着相合;紫微垣(帝王居所)…等等!
他猛地想起前几夜观测到的一个奇特现象!
“回皇上!” 贺怀瑾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努力保持着专业,“微臣…微臣正欲禀报!近三日来,夜观星象,确有一桩前所未见之大异象!”
“讲!” 雍正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炬。
“是!” 贺怀瑾定了定神,清晰地说道:“紫微垣东南角,原本黯淡沉寂之‘少微星’(象征储君或皇室重要成员)位,近日光华大盛!其光非比寻常,璀璨夺目,色呈赤金,隐隐有龙吟凤鸣之象!更奇者,此星光华非恒定不变,而是…而是如同呼吸般,有规律地脉动、增长!其势磅礴,竟有…竟有盖过帝星(指雍正本命星)之势!”
说到此处,他已是汗流浃背,伏地叩首,“此乃…此乃亘古罕见之象!微臣…微臣不敢妄断!”
“盖过帝星?” 雍正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他没有动怒,反而追问:“依你之见,此象主何吉凶?与皇室血脉又有何关联?此星…是男是女?”
贺怀瑾感到皇帝的视线如同实质般压在自己背上。
他知道,自己的每一句话都可能带来滔天巨浪。
他心一横,将这几日反复推演、却始终不敢上报的结论和盘托出:
“皇上!此象…此象虽惊世骇俗,然光华纯正,瑞气千条,绝非凶煞!微臣遍查典籍,反复推演,此乃…乃‘帝星降世’之兆!且…”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
“且依星象轨迹与光华属性推断,此帝星命格…当应于…应于一位女子之身!其星位起于‘少微’,主其出身皇室,为皇上直系血脉之孙辈!光华脉动如呼吸,似暗合…暗合母体孕育之象!而其光华之盛,盖过…盖过当空帝星,并非僭越,而是预示…预示此女身负天命,乃上界仙真临凡,未来成就…不可限量!其降世,将辅弼真龙,匡扶社稷,佑我大清国祚绵长,开创亘古未有之盛世!”
“帝星降世…女子之身…孙辈…仙真临凡…盛世…” 雍正缓缓重复着这几个关键词,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他的心坎上,与他梦中那扭转乾坤、带来盛世景象的小女孩形象完美契合!
那酷似自己的眉眼,那一声“皇爷爷”,那挥手间改天换地的神力…一切都有了答案!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窥见天机的激动席卷了这位铁血帝王。
他猛地站起身,在暖阁内来回踱步,脚步急促而有力。
烛光将他的身影拉长又缩短,如同他此刻汹涌澎湃的内心。
过了许久,他才停下脚步,背对着贺怀瑾,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贺卿观星有功,所言…甚合朕意。此天机,除朕之外,不得再入第三人耳!退下吧。”
“微臣…遵旨!谢皇上恩典!” 贺怀瑾如蒙大赦,重重磕了个头,几乎是虚脱地退了出去。
雍正独自站在舆图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西北的疆域,最终停留在京城的位置。
他的眼神亮得惊人,仿佛燃烧着两簇火焰。他再次开口,声音沉稳而有力:
“苏培盛!”
“奴才在!” 一直屏息守在门外的苏培盛立刻应声而入。
“你方才说…最近皇室,有何喜讯?” 雍正的目光锐利地射向苏培盛。
苏培盛心头雪亮,知道关键来了,他躬着身,用最清晰恭敬的语气回禀:“回皇上,昨个儿下午,寿康宫熹贵妃娘娘派人来禀,说…说宝亲王福晋富察氏,诊出喜脉,已…已三月有余了!”
“三月有余!” 雍正眼中精光爆射!时间完全对上了!贺怀瑾说的“光华脉动如呼吸,暗合母体孕育之象”!弘历的嫡福晋!他的亲孙儿(女)!
“好!好!好!” 雍正连说了三个好字,脸上的喜色再也掩饰不住,仿佛连日来的疲惫都被这巨大的喜悦冲刷殆尽。
“苏培盛!你亲自去!带朕的旨意,赏宝亲王福晋!黄金千两,东珠十斛,蜀锦百匹,人参、鹿茸、燕窝等补品,按…按贵妃份例加倍!再传朕口谕:让她安心养胎,务必保重凤体!此胎…关乎国运,务必谨慎!”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格外郑重。
“嗻!奴才遵旨!奴才这就去办!” 苏培盛响亮地应道,脸上也笑开了花,他知道,宝亲王这一脉,要起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