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地球,滨海市,下午五点三十分。

夕阳像个巨大的、熔化的铜球,沉沉坠向海平面,给鳞次栉比的高楼镶上滚烫的金边。空气里弥漫着海水的咸腥和晚高峰车流排放的尾气,混杂成一种属于现代都市的独特气味。

“所以,‘铁锈星’?这名字听着就一股机油味儿混着过期午餐肉罐头的馊味!”何妍妍单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比划着,她那头利落的短发随着她夸张的动作在夕阳里跳跃,几缕不听话的发丝粘在汗湿的额角。她刚结束在港口自动化装卸臂项目组的漫长会议,身上还带着车间里特有的、淡淡的金属冷却液气味。“娇娇,你想象一下,重力只有0.6G!走路都跟踩着棉花似的,但据说那空气,吸一口能让你肺里结一层锈!他们那儿管呼吸叫‘过滤生存’!”

副驾驶座上,秦姣姣被她逗得低笑出声,手指无意识地卷着垂在肩侧一缕柔软的发梢。她刚从生物制药公司那间恒温恒湿、弥漫着消毒水和培养液气味的无菌实验室出来,整个人还带着一种专注后的松弛感。她扶了扶鼻梁上的细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温和而敏锐:“‘绿野星’也没好多少,妍妍。‘生态穹顶’听着浪漫,其实就是个巨大无比的玻璃罐子。气压、湿度、光照、土壤成分……所有参数都必须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一个微小的失误,整个脆弱的系统就可能连锁崩溃。他们形容那里的生活,是‘在刀尖上跳舞,背景音乐是植物枯萎的哀鸣’。”

“哈!”妍妍一拍方向盘,车子发出短促的鸣笛,“所以嘛,咱俩这选择多明智!地球多好,脚踏实地,空气自由呼吸——呃,相对自由。港口那批新到的精密轴承还等着我调试呢,你那个靶向神经修复因子的三期临床数据报告,下周不也要交了?”她侧头冲姣姣眨眨眼,笑容明亮又带着点小得意,“拯救世界(的机器),从搞定手头的工作开始!”

姣姣笑着点头,目光转向车窗外。夕阳最后的余晖泼洒在沿海公路上,将沥青路面染成温暖的橘红。海风带着凉意灌进半开的车窗,吹散了车内的闷热。远处,港口巨大的龙门吊剪影矗立在天际线上,如同沉默的钢铁巨人。一切都那么熟悉,充满令人安心的烟火气。她轻轻舒了口气,一天的疲惫似乎被这海风温柔地拂去了些许。她喜欢和妍妍这样漫无边际地闲聊,在钢铁丛林和生命微观世界之间找到奇妙的平衡点。

“嗯,数据报告……”姣姣的声音在引擎的低鸣和海风的呼啸里显得很轻,带着工作带来的轻微沙哑,“希望这次能……”

话音未落。

世界骤然失色。

不是天黑,而是一种绝对的、吞噬一切的强光。它毫无征兆地从前方弯道的尽头、从海平面之上、或者干脆就是从虚空中猛然炸开!那光芒并非炽白,而是呈现出一种极度妖异、令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幽蓝色。它瞬间淹没了夕阳,淹没了海面,淹没了行驶的车辆和整条公路。视野里只剩下这片纯粹、冰冷、带着死亡气息的蓝。

时间被这光芒无限拉长,又仿佛在瞬间凝固。

妍妍脸上的笑容僵住,瞳孔因极度惊骇而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她全身的肌肉在千分之一秒内绷紧到极限,出于工程师的本能和对机械的绝对信任,右脚几乎要本能地狠狠踩向刹车踏板。

但,没有机会了。

一股无法形容的力量,并非物理层面的撞击,更像是来自高维空间的恐怖撕扯,粗暴地贯穿了这辆脆弱的人类造物。金属车体在这股力量面前如同纸糊的玩具,发出令人牙酸的、濒临极限的呻吟,然后在一阵刺眼到极致的蓝色电弧爆闪中,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揉碎、撕裂!

“姣——!”

妍妍的惊呼只来得及吐出一个破碎的音节,便被彻底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金属哀鸣和能量爆裂的尖啸中。她感到自己像狂风中的一片落叶,被巨大的力量狠狠抛起,甩离了驾驶座。安全带瞬间绷断,如同脆弱的棉线。剧痛从全身各处炸开,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最后残存的意识里,是挡风玻璃碎裂成亿万钻石般碎片,折射着那片诡异的蓝光向她激射而来的景象。紧接着,是彻底的冰冷和黑暗,意识如同断电的屏幕,瞬间熄灭。

就在意识彻底沉沦的深渊边缘,妍妍的灵魂仿佛被那幽蓝的光芒强行剥离。一种前所未有的虚无感包裹着她,冰冷、死寂,没有任何依托。没有身体,没有声音,只有纯粹的意识在无垠的虚空中漂浮、坠落。地球的记忆碎片——姣姣惊恐的脸、方向盘冰凉的触感、夕阳的温度、港口机油的味道——如同被狂风卷走的沙画,飞速地模糊、褪色、消散。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慌攫住了她,那是比死亡更彻底的湮灭感。她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想要呐喊,却连构成“自我”的粒子都在不可逆转地离散。

就在这永恒的虚无即将吞噬一切时,另一股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存在”如同黑暗宇宙中的一颗中子星,带着强烈的求生脉冲,猛地撞入了她即将消散的意识核心!

痛!

无法形容的剧痛如同千万根烧红的钢针,从四肢百骸的神经末梢同时炸开,狠狠扎进大脑深处。这不是妍妍熟悉的、属于地球身体的疼痛模式。它更原始,更混乱,带着一种粘稠的异物感和强烈的排斥反应。仿佛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拒绝这具躯壳,而躯壳本身也在疯狂排斥着这个强行闯入的灵魂。

“呃啊……”一声破碎的、不属于自己的呻吟从干裂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铁锈味和一种陌生的、嘶哑的语调。

何妍妍猛地睁开眼。

黑暗。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远处某个极其微弱的光源,像是坏掉的灯泡垂死挣扎时发出的最后一点暗红,勉强勾勒出一个极其低矮、压抑的轮廓。空气污浊得令人作呕,浓烈的金属锈蚀气味混合着劣质机油、汗馊味、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有机物的恶臭,形成一股粘稠的“铁锈汤”,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砂纸,刮擦着脆弱的喉管和肺叶。每一次吸气,那浓烈的铁锈和机油味就灌满胸腔,沉甸甸地坠着,每一次呼气都带着灼烧感。

身体沉重得可怕,却又感觉轻飘飘的,一种怪异的失重感。她试图动一下手指,回应她的只有深入骨髓的酸痛和麻木。

这是……哪里?

地狱吗?

妍妍的意识像一团被强行塞进陌生容器的乱麻。地球的记忆碎片——刺眼的蓝光、金属撕裂的尖啸、姣姣最后模糊的脸——与另一股汹涌、混乱、充满痛苦和绝望的陌生记忆洪流猛烈地碰撞、撕扯!

“岩……好痛……骨头……碎了……”

“监工……鞭子……没完成配额……”

“黑面包……发霉了……水……浑浊……”

“通风机……又坏了……喘……不过气……”

无数破碎的意念、画面、声音在她脑中爆炸开来。一个瘦小、佝偻的身影,穿着肮脏破烂、沾满油污的连体工装,在震耳欲聋的机械轰鸣和弥漫的金属粉尘中,像一只渺小的蚂蚁,费力地搬运着沉重的零件。巨大的齿轮缓缓转动,投下死亡的阴影……突然,脚下湿滑的油污!身体失去平衡!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沉重的金属横梁带着千钧之力砸落!剧痛!黑暗!冰冷!最后残留的意识碎片里,是同伴模糊的惊呼和监工冷漠的咒骂……

“岩……我叫……岩?” 妍妍的意识在混乱中艰难地捕捉到这个核心信息。一个因工伤濒死的底层机械学徒?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她感觉自己的“存在”正被强行塞进这个名为“岩”的躯壳里,而“岩”残留的绝望和痛苦如同冰冷的潮水,不断侵蚀着她的意识边界。排斥反应更剧烈了,胃部翻江倒海,头痛欲裂,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不适。

“嗬……嗬……” 她艰难地喘息,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和喉咙里浓重的血腥味。身体虚弱到了极点,原主“岩”濒死的重伤并未因灵魂转换而消失,反而因为这剧烈的排斥反应而雪上加霜。缺氧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意识又开始模糊。

不能……不能死在这里!刚逃过车祸,难道要憋死在这个铁棺材里?妍妍残存的求生意志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咬着牙,忍着全身散架般的剧痛和强烈的眩晕感,一寸一寸地,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撑起身体。

动作牵动了胸腹的伤口,剧痛让她眼前发黑,差点再次晕厥。她粗重地喘息着,汗水混合着脸上的油污和可能的血渍滑落。终于,她勉强坐起半个身子,背靠着冰冷、布满粗糙锈迹的金属舱壁。

借着那点微弱的红光,她看清了所处的环境。这确实是一个狭窄得如同棺材的舱室,墙壁是厚重的、布满褐色锈斑和可疑污渍的合金板。空气污浊得如同凝固的胶体,每一次呼吸都异常艰难。舱壁一角,一个巴掌大小的格栅正在极其微弱地震动着,发出苟延残喘般的“嗡……嗡……”声,进气口几乎被厚厚的、油腻的黑色灰尘和锈渣完全堵死。这就是空气的来源?它快死了。

通风机!妍妍的目光死死锁定那个故障的装置。这是生存的关键!属于“岩”的破碎记忆本能地浮现出关于这个装置的基本结构——一个简单粗暴的离心式风扇,靠磁悬浮轴承驱动。故障点……通常是轴承卡死或者叶片积垢过载导致磁悬浮失效。

但“岩”的记忆到此为止,只有恐惧和无助。剩下的,是属于“何妍妍”的本能!

她需要工具!妍妍忍着剧痛,双手在身边冰冷粗糙的地板上摸索。指尖触碰到几个冰冷坚硬的小物件——一把边缘磨损严重的小号合金扳手,几根不同规格的金属探针,还有一小块沾满油污的、粗糙的打磨石。简陋得可怜,但对一个机械工程师的灵魂来说,这是黑暗中的曙光。

她几乎是爬过去的,身体在冰冷的地板上拖行,留下淡淡的污痕。靠近通风口格栅,那股令人窒息的沉闷感更加强烈了。她颤抖着手,用扳手拧开固定格栅的几颗锈蚀螺丝。螺丝咬合得死紧,每拧动一丝都耗费巨大的力气,牵动着伤口,冷汗浸透了破烂的工装内衬。终于,格栅被卸下。

眼前的景象令人心头发凉。扇叶被厚厚的、混合着油污的锈垢和灰尘包裹得几乎看不出原形,轴承部分更是完全被黑乎乎的污物卡死,磁悬浮线圈的微弱光芒在污垢下几乎看不见。

时间就是氧气!妍妍抓起打磨石,用尽全身力气,不顾伤口撕裂的剧痛,开始疯狂地刮擦扇叶和轴承部位堆积的污垢。粗糙的石头摩擦金属,发出刺耳的“嚓嚓”声,在死寂的舱室里回荡。粉尘和锈渣簌簌落下。汗水流进眼睛,刺痛模糊了视线,她只能凭着感觉和“岩”身体残留的肌肉记忆去操作。

刮掉最外层厚重的污垢,露出扭曲变形的扇叶和完全卡死的轴承结构。妍妍的心沉了下去。这不仅仅是积垢的问题!轴承基座似乎因为之前的撞击或长期过载而发生了轻微变形,导致磁悬浮无法建立稳定场!

怎么办?“岩”的记忆一片空白,只有绝望。但妍妍的脑中,地球流体力学实验室的画面一闪而过——湍流、压力分布、流体边界层……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闪电划破黑暗!既然磁悬浮暂时无法恢复,能不能利用残余的磁力,强行制造一个非对称的启动涡流?

她抓起金属探针,手因为剧痛和虚弱而剧烈颤抖。深吸一口污浊的空气,强行压下翻涌的血气,将探针尖端精准地插入轴承基座变形的缝隙边缘。凭着工程师对机械结构近乎本能的直觉,她开始用扳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微地撬动变形部位,试图利用杠杆原理进行微调。同时,另一只手用探针快速刮除磁极线圈上最后的污垢。

每一次微小的撬动都牵动着全身伤口,眼前阵阵发黑。汗水滴落在锈迹斑斑的金属上,瞬间蒸腾起一丝白气。她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全副心神都凝聚在指尖那细微的反馈上。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心跳淹没的脆响!变形点似乎被撬回了那么一丝!

就是现在!妍妍丢掉探针,猛地用扳手末端狠狠敲击了一下扇叶根部!

“嗡——!”

通风机内部发出一声沉闷的、仿佛垂死挣扎的启动声。整个装置剧烈震动起来!扇叶在残余磁力和这一下敲击的惯性作用下,极其艰难、缓慢地……转动了!

第一圈,如同老牛拉破车,发出刺耳的摩擦呻吟。

第二圈,稍微顺畅了一丝。

第三圈……扇叶开始加速!

一股微弱但无比珍贵的、带着新鲜铁锈味的气流,终于从格栅口涌了出来!虽然依旧浑浊,但比之前那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已是天壤之别!

“呼……嗬……嗬……” 妍妍整个人脱力地瘫软下去,背靠着冰冷的舱壁,贪婪地、大口大口地呼吸着这来之不易的空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火辣辣的疼痛,但生命的活力正随着氧气重新注入这具濒死的躯壳。汗水浸透了她的头发和破烂的工装,贴在冰冷的皮肤上。

短暂的喘息后,求生的紧迫感再次压倒一切。她挣扎着爬到通风口下方,让那微弱的气流尽可能直接地吹拂在脸上。缺氧的眩晕感稍稍缓解。她开始更仔细地检查这具身体和周围的环境。

身体极度虚弱,多处骨折和严重内伤的钝痛从未消失,只是被求生意志暂时压制。更麻烦的是,她发现自己的左手小指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扭曲着——这是“岩”被砸伤时的旧伤,显然从未得到妥善治疗。右腿外侧一道长长的、已经结痂但边缘红肿的撕裂伤,轻轻触碰就传来钻心的疼痛。

舱室狭小得仅能容身,除了身下冰冷坚硬的金属地板,就是角落里一小堆散发着霉味的、类似干苔藓的东西,大概是“岩”的“床铺”。墙壁上固定着一个摇摇欲坠的金属小架子,上面放着一个瘪了一半的金属水壶,还有半块硬得像石头、颜色灰黑、散发着可疑酸味的“食物”。

妍妍拿起水壶,入手沉重冰凉。拧开盖子,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和淡淡的腥气扑面而来。里面的液体浑浊不堪,呈现一种诡异的暗红色。她犹豫了一下,强烈的干渴最终战胜了恶心。她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小口。

冰冷、滑腻、带着浓重的金属腥涩味,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化学药剂的味道瞬间充斥口腔。胃部一阵剧烈痉挛,她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这根本不是水!更像是……被污染过的工业冷却液稀释物?她连忙放下水壶,干呕了几声,喉咙火烧火燎。

腹中空空如也,饥饿感如同野兽般噬咬。她看向那半块“黑面包”,用手指戳了戳,坚硬如铁。她试着掰下一小块,用尽全力才勉强成功。放进嘴里,用唾液艰难地软化,一股浓烈的霉味、酸味和某种矿物质粉末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开。这玩意儿真的能吃?但身体的本能反应告诉她,“岩”就是靠这个活下来的。她强迫自己咀嚼、吞咽。粗糙的食物颗粒刮擦着食道,带来一阵刺痛,但些许热量似乎真的在胃里散开。

就在这时,舱室外传来沉重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靴底踩踏在格栅地面上的哐当声,每一步都让狭小的空间微微震颤。还有粗鲁的、含混不清的吆喝声,那是一种完全陌生的、带着金属摩擦般刺耳质感的话语。妍妍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听懂了几个音节,那是“岩”记忆深处关于“监工”和“检查”的词汇碎片!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全身!她本能地想要蜷缩起来,隐藏自己,但重伤的身体和狭窄的空间根本无处可躲!她只能僵硬地靠在舱壁上,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她屏住呼吸,瞪大眼睛死死盯着那扇低矮、厚重的金属舱门。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

“哐!哐!哐!” 沉重的、毫不留情的砸门声响起,整个舱壁都在震动,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砸开。一个嘶哑、暴躁的声音穿透门板,用一种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如同齿轮咬合般生硬的语言咆哮着,语速极快,充满了不耐烦和威胁。

妍妍浑身冰冷,大脑一片空白。属于“岩”的恐惧记忆如同火山般爆发——鞭子抽打皮肉的炸响,饿着肚子干活的眩晕,同伴被拖走时绝望的哭喊……她想回答,想求饶,想解释,但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她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意义不明的、嘶哑的“嗬……嗬……”声。属于何妍妍的语言能力,在这具身体、这个环境、这种极端恐惧下,彻底失灵了!

语言!她失去了最基本的沟通能力!在这个陌生的、充满恶意的铁锈地狱里,她成了一个真正的、无助的哑巴!

门外的咆哮声停顿了一下,似乎对里面毫无反应感到一丝诧异,随即是更加粗暴的砸门和一连串更加恶毒的咒骂。那声音充满了怀疑和即将爆发的怒火。妍妍能感觉到,门外的存在随时可能破门而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时刻,妍妍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通风口格栅内侧的边缘,一点极其微小的、不自然的反光。那绝不是锈迹或油污!在通风机微弱气流卷起的尘埃中,那点反光若隐若现。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趁着门外监工咒骂的间隙,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前一扑,手指不顾一切地抠向那个反光点!指尖传来一阵锐痛,似乎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破了,但她成功地将那东西抠了出来!

触手冰凉、坚硬、光滑。只有米粒大小,却沉重得异乎寻常。在通风口透进的微弱红光下,它呈现出一种深邃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暗蓝色。边缘锋利异常,结构呈现出一种绝对不属于自然或常规工业造物的、极其复杂的几何嵌套形态。

妍妍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

这金属碎片的颜色……这非自然的几何结构……这触感……

刺眼的蓝色强光!撕裂的金属!地球车祸瞬间的画面如同闪电般劈入脑海!那场将她带来这里的灾难中,同样闪烁着这种冰冷、妖异的幽蓝!她甚至觉得指间这碎片的触感,和记忆中穿透车体的未知力量残留的“感觉”有着诡异的相似!

这碎片……是从那里来的?它怎么会出现在“岩”的通风口里?是巧合?还是……那场撕裂地球与灵魂的灾难,其碎片也坠落在了这遥远的铁锈星?

门外的咆哮达到了顶点!伴随着一声巨大的金属撞击声,门锁似乎被砸得变形了!舱门猛地向内弹开了一条缝隙!一只戴着肮脏金属护臂、布满疤痕和粗硬汗毛的大手粗暴地伸了进来,试图强行扒开门!

妍妍猛地攥紧拳头,将那枚冰冷、锋利的暗蓝色金属碎片死死藏在手心。碎片尖锐的边缘深深嵌入她的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感,却让她混乱恐惧的心神获得了一丝诡异的清明。她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背死死抵住冰冷的舱壁,破烂的工装下,重伤的身体因剧痛和恐惧而无法抑制地颤抖。她将沾满油污和血渍的脸深深埋进臂弯,只露出一双眼睛,瞳孔因极度紧张而放大,死死盯着那条越来越大的门缝,以及门缝外那个即将闯入的、充满恶意的巨大身影。

沉重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下,金属靴底与格栅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一只戴着肮脏金属护臂、布满疤痕和粗硬汗毛的大手粗暴地扒在门框上,用力一推!

“哐当!”

低矮厚重的金属舱门被彻底推开,撞在锈迹斑斑的内壁上,发出巨大的回响。一个极其魁梧的身影堵住了门口,几乎挡住了外面通道里本就昏暗的、带着铁锈红色的灯光。来人穿着厚重的、沾满深褐色油污和不明黑色结块的皮质工装,肩膀上搭着一条同样污秽不堪的粗大缆绳。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从左额角一直斜劈到右下颌,将一只眼睛拉扯成凶狠的三角状,另一只完好的眼睛则像探照灯一样,闪烁着暴躁、狐疑的光芒,在狭小的舱室内来回扫视。

浓烈的汗臭、劣质酒精和金属粉尘的气味扑面而来,比舱室内的空气更加令人作呕。疤脸监工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铁刷,扫过妍妍蜷缩在阴影里的身体,扫过地上散落的工具,最终定格在那个还在嗡鸣、但扇叶转动明显比之前有力顺畅了许多的通风机上。他那张被疤痕扭曲的脸上,明显掠过一丝惊讶。

“K'varr thrak zul?!” (铁锈星语:你这废物虫子居然还活着?!)监工的声音嘶哑难听,如同砂纸摩擦生锈的铁皮,带着浓重的喉音和爆破音。他向前逼近一步,巨大的身躯几乎填满了整个门口,投下的阴影将妍妍完全笼罩。他指着还在工作的通风机,语气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质问:“Gronn! Vex zul k'tar? Vex zul dok tor?” (喂!这东西怎么动的?你这废物怎么弄的?)

妍妍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冲破喉咙。那陌生的、充满暴戾气息的语言如同重锤砸在她的神经上。她听懂了“废物”、“怎么”、“动”这几个词,但监工那连珠炮般的语速和复杂的语法结构让她的大脑一片混乱。她想开口,想解释是修好了通风机,但喉咙像是被铁水焊死,只能发出更加急促、嘶哑的“嗬…嗬…”声,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伤口的剧痛而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她拼命地摇头,沾满污垢的短发贴在汗湿的额头上,眼神里充满了动物般的恐惧和无助。

“Dok! Ur'k dok!”(哑巴!该死的哑巴!)监工眼中的惊讶迅速被暴怒取代。他显然认为“岩”在装傻充愣,或者被砸坏了脑子。他猛地抽出腰间挂着的一条东西——那不是鞭子,而是一根由数股坚韧导线绞合而成、顶端嵌着锋利金属碎片的短棍!他挥舞着短棍,尖端在空中划出呜呜的破风声,狠狠指向妍妍:“Zul k'varr! Gronn dok tor?! Thrak zul g'rak!”(你这渣滓!说!怎么弄的?!不然现在就抽死你!)

短棍带着恶风,作势就要抽下!妍妍猛地闭上眼睛,身体蜷缩到极限,准备承受那撕裂皮肉的剧痛。藏在背后的那只手,将那枚暗蓝色的金属碎片攥得更紧,锋利的边缘更深地刺入掌心,尖锐的痛楚却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HALT!”(住手!)

就在短棍即将落下的瞬间,一个略显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在监工身后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疤脸监工的动作猛地一僵,脸上闪过一丝忌惮。他悻悻地收回短棍,侧身让开半步。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与魁梧暴戾的监工相比,他显得矮小精瘦许多,同样穿着工装,但洗得相对干净,上面沾着的油污更像是工作的痕迹而非长期积累的污秽。他戴着一顶褪色的、帽檐破损的软布工帽,帽檐下露出一双深陷但异常锐利的眼睛,眼珠是浑浊的黄色,像两颗打磨过的琥珀。他脸上沟壑纵横,布满岁月的痕迹和长期接触恶劣环境留下的风霜,但神情沉稳,透着一股底层工人特有的、被生活磨砺出的坚韧和精明。他手里拿着一个便携式的、外壳同样布满划痕的金属检测仪。

老工头的目光越过疤脸监工,直接落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妍妍身上,锐利的黄眼睛在她脸上、身上的伤处扫过,最后停留在那个还在工作的通风机上。他的眼神里同样掠过一丝惊讶,但更多的是审视和探究。

“Bork, ur'k dok varn.”(博克,跟个哑巴废什么话。)老工头的声音不高,但疤脸监工博克明显收敛了气焰,嘟囔了一句什么,退到一边。

老工头没再看博克,他径直走进狭小的舱室,蹲下身。他没有靠近妍妍,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目光锐利地打量着她,尤其是她那双因恐惧而瞪大的眼睛。他开口了,语速不快,发音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试图让人理解的韵律:“Zul… ‘岩’? Dok tor gronn?”(你… ‘岩’?怎么弄的这个?)他指了指通风机,又指了指妍妍的头,做了一个思考的手势。

妍妍剧烈地喘息着,看着那双锐利的黄眼睛。老工头的语速放慢,让她捕捉到了“岩”、“怎么”、“这个”这几个词。最重要的是,对方没有立刻施暴的意图,眼神虽然锐利,却不像博克那样充满纯粹的恶意。

生的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再次燃起。她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右手(左手依旧紧紧攥着碎片藏在身后),指向通风机,然后又指向地上散落的小扳手和探针。她的动作笨拙而迟缓,带着重伤的虚弱和极度的恐惧。她用尽全身力气,试图模仿“岩”记忆中那些工人简单的交流手势,配合着喉咙里发出的、意义不明的、急促的“啊…啊…”声。

老工头锐利的黄眼睛紧紧盯着妍妍的手势和地上的工具,又看了看通风机明显被清理过的扇叶和轴承部位。他沉默着,脸上的皱纹如同铁锈星的地表一样深刻。他似乎在评估,在权衡。过了几秒,他忽然伸出手——不是打人,而是指向妍妍那条血肉模糊、红肿流脓的右腿外侧伤口。

“Vex dok?”(痛?)他问,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

妍妍愣了一下,随即拼命点头,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呜咽声,身体因为点头的动作牵扯到伤口而一阵抽搐。

老工头没再说话。他站起身,走到那个简陋的架子旁,拿起那个瘪了一半的金属水壶,又看了一眼那半块硬得像石头的“黑面包”。他皱了皱眉,从自己工装宽大的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小包。他打开油纸,里面是两块颜色相对不那么灰黑、看起来稍微“柔软”一点的块状物,散发出一股淡淡的、类似烤焦的坚果和矿物粉末混合的气味。他将其中一块放到妍妍面前的地板上。

“Nar.”(吃。)他言简意赅地命令道,然后拿起妍妍那个肮脏的水壶,凑到鼻子下闻了闻,眉头皱得更深了。他走到门口,对守在外面的博克低声快速说了几句什么,语气带着命令。博克不情愿地嘟囔着,但还是转身离开了。

老工头重新看向妍妍,指了指地上的食物,又指了指她的腿伤:“Nar. Dok k'varr gronn. Tor dok zul.”(吃。伤,处理。等你。)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出了舱室,顺手带上了门。但他并没有锁死,只是虚掩着。

狭小的舱室内,再次只剩下妍妍粗重的喘息声和通风机单调的嗡鸣。空气依旧污浊,但监工带来的死亡威胁暂时退去了。妍妍瘫软在地,冷汗浸透了后背。她看着地上那块明显好一些的食物,又看看虚掩的门缝,最后目光落在自己紧握的左手。

她缓缓摊开手掌。掌心的汗水和血污混合,一片狼藉。那枚米粒大小的暗蓝色金属碎片静静地躺在那里,边缘沾染着新鲜的血迹,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散发着冰冷、深邃、不属于这个铁锈世界的幽光。

这碎片……来自哪里?它为何会出现在“岩”的通风口里?它和那场撕裂自己人生的车祸,那吞噬一切的蓝光,究竟有何关联?老工头短暂的、带着审视的“善意”,是转机,还是另一重未知危险的前奏?

妍妍用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捏起那枚碎片。指尖的伤口再次被锋利的边缘刺破,细微的痛感传来。她将碎片凑到眼前,借着通风口透入的微弱红光,死死凝视着那非自然的、精密到令人心悸的几何结构。它像一把钥匙,一把通向更巨大谜团和更冰冷深渊的钥匙。

她蜷缩在冰冷、布满铁锈的角落里,将那块相对“好”的食物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着唯一的浮木。身体各处伤口的疼痛从未停止,喉咙因干渴而灼烧,对地球、对姣姣的思念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她淹没。然而,在这绝望的深渊边缘,一股源自工程师灵魂深处的、近乎顽固的韧性和探究欲,如同地火般在心底悄然燃起。

她必须活下去。她必须搞清楚这一切。为了找到姣姣,为了回到地球,为了揭开那场诡异车祸的真相,也为了……弄明白这枚来自毁灭的蓝色碎片,究竟意味着什么。姣姣又在哪里,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