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一节 锈海沉浮

“哐当!哐当!哐当!”

震耳欲聋的撞击声如同永不疲倦的钢铁巨兽在耳边咆哮,每一次都震得脚下锈迹斑斑的金属格栅平台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崩塌。空气不再是污浊,而是彻底凝滞的固体,厚重地压迫着肺部。浓得化不开的金属粉尘、劣质冷却液蒸腾的刺鼻油雾、高温部件散发的灼热铁腥气、以及无处不在的汗臭和腐败有机物的馊味,混合成一股名为“熔炉”的致命毒气,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砂砾。

何妍妍——或者说,“岩”——佝偻着背,混杂在一群同样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流中,沿着狭窄、湿滑、永远覆盖着一层油污的金属栈道,向着“熔炉”工厂更深的腹地移动。她的左臂被简陋的夹板和肮脏的绷带固定着,每一次颠簸都带来钻心的疼痛。右腿外侧的伤口在“疤脸”博克监工粗暴的推搡下再次崩裂,温热的血混着脓液渗出,浸透了破烂工装裤粗糙的纤维。每一次迈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这里是铁锈星“熔炉”联合体的第7区底层,一个被遗忘的、如同巨兽肠道般的机械地狱。头顶是高达数十米、纵横交错的粗大管道,表面覆盖着厚厚的褐色锈垢,如同垂死的血管。管道缝隙间,巨大的齿轮和传动轴缓慢而沉重地转动,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呻吟,投下不断变幻的、令人窒息的阴影。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检修井道,蒸腾着灼热的白气和刺鼻的化学气味,偶尔有暗红色的废料液滴坠落,在下方发出“嗤嗤”的腐蚀声。

人流被驱赶进一个巨大的、半开放式的装配平台。平台中央,一条锈迹斑斑、结构陈旧笨重的生产线如同垂死的钢铁蜈蚣般匍匐着。巨大的冲压机有节奏地抬起、落下,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每一次落下都让整个平台为之震颤。机械臂僵硬地抓取着粗胚零件,送入冲压模具。传送带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将冲压成型的粗糙外壳运送到下一环节。空气中弥漫着臭氧和金属过热的气味。

“Vex dok! Gronn dok!”(动作快!你们这些渣滓!)疤脸博克挥舞着那根嵌着金属碎片的绞合导线短棍,在队列旁咆哮,唾沫星子飞溅。他的独眼凶狠地扫视着每一个奴隶般的身影,最后在妍妍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Zul! K'varr tor!”(你!去3号工位!装填!)

3号工位——冲压机进料口。最危险、最消耗体力的位置之一。需要将沉重的、边缘锋利的粗胚金属板,在极短的冲压间隔内,精准地推入模具定位槽。一个失误,轻则零件报废招来毒打,重则手臂甚至整个人被卷入那无情的钢铁巨口。

妍妍的心沉到谷底。排斥反应带来的眩晕和身体的重伤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踉跄着走到工位。巨大的冲压机就在眼前,每一次落下都带着毁灭性的力量,卷起灼热的气浪。进料口残留着暗红色的锈迹和可疑的深褐色污渍。

她深吸一口灼热的、充满金属粉末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属于工程师的精密计算和空间感知能力在绝境中强行启动。她仔细观察冲压机的节奏:抬起(约1.2秒)— 悬停(0.8秒)— 落下(0.5秒)— 复位(1秒)。留给装填的安全窗口,只有悬停那0.8秒!而且模具定位槽的设计极其粗糙,公差巨大,粗胚板放歪一点就会被冲压变形报废。

一个佝偻的身影挪到她旁边的2号工位(负责检查冲压后零件)。那是个极其瘦小的老头,比“岩”的身体还要矮小枯槁,穿着一身几乎看不出原色的破烂工装,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陈旧的烫伤疤痕和油污。他的脸上戴着一个用破布和粗糙金属片自制的、只露出眼睛和嘴巴的简陋面具,面具下缘能看到一道深刻的、歪斜的疤痕一直延伸到脖颈。他沉默地拿起一个刚冲压出来的外壳零件,动作熟练却透着一股深沉的疲惫。

“Dok… nar…”(给…吃的…)老头喉咙里发出沙哑的气音,极其微弱,像破风箱在抽动。他枯槁的手指颤抖着,指向妍妍脚下散落的、一小块不知谁掉落的、沾满油污的黑面包碎屑。

妍妍愣了一下。饥饿感瞬间被唤醒,但她看着老头深陷的眼窝和颤抖的手,属于何妍妍的恻隐之心压过了本能。她艰难地弯下腰,忍着伤口的剧痛,用没受伤的右手捡起那块脏兮兮的面包屑,迅速塞进老头同样污秽的手中。

老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光,他立刻将面包屑塞进嘴里,用仅剩的几颗牙齿费力地咀嚼着,喉咙艰难地吞咽。整个过程快得像一道影子。他依旧沉默,但身体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丝。

“哐当!”冲压机再次落下,震得妍妍一个趔趄。轮到她了!一块沉重的、边缘锐利的粗胚板被传送带推到她面前。她深吸一口气,调动起全身的力气和属于工程师的精准预判。在冲压机抬起的瞬间,她猛地发力,用肩膀顶住沉重的板坯,借助冲压机抬起时产生的微弱气流和惯性,将板坯精准地滑入模具定位槽!动作一气呵成,利用了杠杆原理和瞬间的力学平衡,比旁边那些单纯靠蛮力硬推的工人节省了至少一半力气,也大大降低了被边缘割伤或被惯性带倒的风险!

旁边的面具老头浑浊的眼睛似乎眯了一下,多看了妍妍一眼。

然而,这仅仅是开始。监工博克如同跗骨之蛆,不时出现在她身后,短棍敲打着生锈的护栏,发出刺耳的噪音:“Vex dok! Gronn dok!”(快!再快!废物!)沉重的板坯,高频的重复,高温的环境,伤口的剧痛,排斥反应的眩晕……汗水如同小溪般在她脸上、身上流淌,混合着油污和血渍,在工装上画出深色的地图。每一次呼吸都灼烧着喉咙。她感觉自己的肺叶像被塞满了铁锈,每一次扩张都带着撕裂感。

时间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和监工的咆哮中缓慢爬行。就在妍妍感觉体力即将耗尽,手臂因为持续发力而控制不住颤抖时,意外发生了。

“嘎吱——嘣!”

一声刺耳的金属断裂声!生产线上一根支撑传送带滚轴的、早已锈蚀不堪的承重支架,在持续的震动和过载下,终于不堪重负,从根部断裂!沉重的滚轴连同上面运送的十几个零件轰然倾斜、卡死!传送带瞬间绷紧、停滞,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整条生产线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巨兽,发出一连串混乱的摩擦声和过载警报的尖锐蜂鸣!

“Ur'k dok!”(该死的!)监工博克暴怒的吼声瞬间被淹没在更大的机械噪音中。

混乱爆发!生产线被迫停止。其他工位的工人茫然无措,恐惧地看着监工。博克像一头被激怒的疯牛,挥舞着短棍冲向断裂处,对着空气和卡死的滚轴破口大骂,却对修复束手无策。他猛地转身,独眼凶光四射,扫视着瑟缩的工人,最后死死盯住了离断裂点最近、看起来最“空闲”的妍妍!

“Zul! Dok tor! Vex dok gronn?!”(你!废物!是不是你搞的鬼?!)他咆哮着冲过来,短棍带着恶风,作势就要劈头盖脸地抽下!断裂的支架就在妍妍工位附近,这简直是送上门的迁怒借口!

妍妍瞳孔骤缩,重伤的身体根本来不及躲避!绝望瞬间攫住了她!

就在这时,旁边那个一直沉默如影子般的面具老头,突然动了!他像一只灵巧却衰老的猿猴,猛地向前一步,佝偻的身体爆发出与外表不符的速度,用他那枯槁但异常稳定的手,一把抓住了监工博克即将落下的手腕!

博克的动作猛地一滞,暴怒的独眼瞪向老头:“Ur'k dok! Vex dok tor?”(老东西!你想死?!)

面具老头浑浊的眼睛透过破布缝隙,毫无惧色地迎上博克凶狠的目光。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另一只枯瘦的手指,极其快速地、隐蔽地指向断裂支架的根部断口,然后又指了指妍妍工位旁工具箱里几件简陋的工具——一把磨损的合金撬棍,一截粗硬的合金丝,还有一小罐粘稠的、用于临时修补裂缝的金属胶泥(类似强力胶水与金属粉末的混合物)。

老头的动作快如闪电,意思却无比清晰:断裂是支架锈蚀老化导致的,不是人为破坏。现在迁怒没用,用这些工具可以尝试临时修补,让生产线尽快恢复!耽误生产配额,上面怪罪下来,监工也吃不了兜着走!

博克凶狠的表情僵在脸上,独眼中怒火与忌惮交织。他当然知道老头说的是事实,迁怒“岩”只是发泄。但更让他忌惮的是这个沉默老头的身份——虽然只是个底层老奴隶,但据说他年轻时是“熔炉”里顶尖的机械维护师,因为一场可怕的事故毁了容也废了手,才沦落至此。连那些眼高于顶的技术员,遇到真正的疑难杂症时,有时也会偷偷来找这个“老废物”请教。博克可以随意打骂普通奴隶,但对这个沉默的、身上带着某种秘密和余威的老头,他心底存着一丝莫名的顾忌。

“Hmph!”(哼!)博克狠狠甩开老头的手,短棍烦躁地敲打着护栏。“Zul! Dok tor! Vex dok gronn dok! Nar dok tor!”(你!废物!还不快想办法修好它!修不好就等着喂废料池!)他把怒火和压力全部转嫁给了妍妍,独眼死死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生吞活剥。

压力如同实质的山峦压在妍妍肩上。她看着那断裂的、锈蚀严重的支架根部,断面参差不齐,像被巨兽咬断的骨头。工具箱里的工具简陋得可怜。周围是监工吃人的目光和工友们麻木或幸灾乐祸的眼神。只有旁边那个面具老头,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鼓励?

妍妍深吸一口气,灼热的空气刺痛肺腑。她强迫自己忽略伤口的剧痛和眩晕感,属于工程师的灵魂在绝境中爆发出惊人的冷静。她蹲下身,仔细检查断裂面。锈蚀严重,结构脆弱,直接焊接或胶粘强度都远远不够。她的大脑飞速运转,机械结构、材料力学、应急修复方案……无数知识碎片在脑海中碰撞。

她拿起那截粗硬的合金丝,比划着断裂处的尺寸和角度。又拿起撬棍,尝试着插入断裂缝隙,寻找杠杆支点。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罐粘稠的金属胶泥上。一个大胆的、近乎异想天开的方案在她脑中成型!

她不再犹豫。用撬棍小心地扩大断裂缝隙,清理掉松动的锈渣。然后将那截合金丝用力拗成一个带有多个尖锐倒钩和支撑点的、扭曲但符合力学结构的“内骨架”!她将这个自制的“内骨架”强行塞入断裂缝隙深处,利用倒钩卡在相对完好的金属内部!这个动作极其费力,牵扯着伤口,汗水大颗大颗滴落在滚烫的金属平台上,瞬间蒸发。

接着,她打开那罐刺鼻的金属胶泥,用撬棍末端挖出粘稠的一团,像捏泥巴一样,迅速、均匀地涂抹在断裂口周围,尤其是塞入了“内骨架”的关键区域。胶泥迅速氧化变硬,发出难闻的气味。但这还不够!她需要压力和时间让胶泥与金属充分结合固化!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旁边巨大的冲压机基座。一个极其冒险的想法诞生了!

“Gronn! Dok!”(喂!你!)妍妍用尽力气,指着旁边一个负责操作冲压机启动阀的工人(“岩”记忆里他叫“大块”),又指了指冲压机悬臂上一个相对结实、位置合适的凸起结构。她连比带划,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指令声,示意“大块”将传送带上一根闲置的、沉重的加固钢梁的一端,用吊索(现场有用于吊运零件的简陋滑轮组)挂到那个凸起上,另一端则用撬棍死死卡在刚刚涂抹了胶泥的断裂支架下方!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监工博克和面具老头。这疯子在干什么?用冲压机做固定支架?!

“Ur'k dok! Tor dok?!”(你找死吗?!)博克怒吼。

妍妍充耳不闻。她死死盯着自己的杰作。断裂的支架被撬棍和钢梁构成的临时杠杆系统强行顶回原位,并被钢梁的巨大重量和冲压机基座的稳固结构牢牢“夹”住!涂抹的胶泥被紧紧压实!现在,她需要的是时间让胶泥固化!

她看向操作工“大块”,用力指向冲压机的启动阀,做了一个“保持悬停”的手势——让冲压机保持在悬停位置,利用其巨大的自重和稳定性作为最终的固定锚点!

“大块”看着监工,又看看妍妍那不容置疑的眼神(虽然被油污和汗水覆盖,但那眼神中的冷静和力量让他下意识服从),一咬牙,猛地扳动了阀门!

“嗡——!”冲压机发出巨大的轰鸣,悬臂缓缓抬起,然后稳稳地悬停在半空!挂在其上的钢梁瞬间绷直!巨大的拉力通过杠杆系统,精准地作用在断裂的支架上,将其断裂面死死压合!涂满胶泥的接缝处发出细微的“滋滋”声,那是胶泥在巨大压力下加速固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平台上死寂一片,只有冲压机的低鸣和胶泥固化的细微声响。监工博克脸色铁青,握着短棍的手青筋暴起。面具老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个简陋的“压力夹具”,眼中光芒闪烁。

十分钟。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

妍妍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膛。她示意“大块”缓缓释放冲压机压力。悬臂缓缓下降。杠杆系统松动。当钢梁的重量最终完全移除后——

断裂的支架,稳稳地支撑在那里!接缝处被灰黑色的硬化胶泥覆盖,虽然丑陋,但异常坚固!用手推了推,纹丝不动!

“Gronn! Dok!”(动!)妍妍嘶哑着,指向卡死的滚轴。

旁边两个工人如梦初醒,合力一推!滚轴顺畅地转动起来!传送带发出“嘎吱”声,重新开始缓慢移动!

生产线……恢复了!

短暂的死寂后,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难以置信的骚动。面具老头深深看了妍妍一眼,微微点了点头,回到了自己的工位。监工博克的脸色由青转红,再由红转黑,独眼死死盯着妍妍,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被当众打脸的暴怒,有对“岩”居然真能修好的惊疑,更有一种被触及了某种禁忌的深重阴鸷。

“Hmph! Ur'k dok! Nar dok gronn!”(哼!算你走运!滚回去干活!)博克最终只能恶狠狠地咆哮一声,粗暴地推了妍妍一把,转身走开。但他临走前那阴冷的一瞥,让妍妍如坠冰窟。她知道,麻烦远未结束。

妍妍拖着几乎虚脱的身体回到3号工位。冲压机再次轰鸣落下,震得她伤口剧痛。她机械地重复着装填的动作,汗水混合着血水不断滴落。然而,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当她的手再次伸向工具箱拿取撬棍时,指尖在冰冷的工具缝隙中,再次触碰到了那枚熟悉的、坚硬锐利的边缘。

她身体猛地一僵,心脏狂跳。借着弯腰装填的掩护,她迅速用余光扫去——是它!那枚米粒大小、结构精密的暗蓝色金属碎片!不知何时,竟然又出现在了这里!它静静地躺在油污中,散发着冰冷、深邃、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的幽光。

妍妍的呼吸几乎停滞。这东西……难道在跟着她?它到底是什么?!

第二节 齿轮低语

“熔炉”没有昼夜之分,只有永不停歇的轰鸣和监工换班的刺耳哨声。所谓的“休息”,不过是高强度劳动轮换之间短暂得可怜的喘息。

妍妍蜷缩在分配给她的新“铺位”——一个比之前略大,但依旧狭窄、位于巨大通风管道下方、被震耳欲聋气流声包围的金属凹槽里。身下垫着薄薄一层散发着霉味的干苔藓(底层奴隶的标准“床垫”)。左臂和右腿的伤口在粗劣的包扎下依旧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心跳都牵动着痛楚神经。高强度的劳动和恶劣的环境像榨汁机一样压榨着她这具重伤未愈的身体,排斥反应带来的眩晕和恶心感从未消失。

她艰难地从怀里掏出那块硬得像石头的黑面包,用尽全力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用唾液艰难地软化。霉味和酸味在口腔中弥漫,如同吞咽铁锈。她拿起那个瘪了一半的金属水壶,里面浑浊的暗红色液体散发着更浓的金属腥涩味。她强忍着恶心,抿了一小口,冰冷的液体滑过灼烧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清凉,随即是更强烈的胃部痉挛。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巨大噪音淹没的脚步声靠近。妍妍瞬间警觉,如同受惊的刺猬,将面包和水壶死死抱在怀里,身体绷紧。

一个佝偻的身影停在了凹槽口,挡住了外面通道昏红的灯光。是那个面具老头。他依旧沉默,浑浊的眼睛在破布缝隙后看着她。然后,他伸出枯槁的手,将一个用油纸包裹的小东西轻轻放在凹槽边缘的地上,随即转身,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轰鸣的阴影中。

妍妍警惕地等了几分钟,确定老头离开后,才小心翼翼地伸手拿过那个油纸包。入手微沉。打开,里面是两块颜色相对深褐、质地看起来更致密、散发着淡淡焦香和某种矿物盐气息的块状物(类似压缩能量棒)。还有一小块干净的、吸水性很好的软布,以及一个拇指大小的、扁平的金属小盒子。

她认得这种“高级货”,这是技术工人才有资格偶尔获得的能量补充剂,远比黑面包有营养。那软布显然是给她清洁伤口用的。而那个金属小盒子……

妍妍轻轻打开盒盖。里面是几样小巧但异常精密的工具:一枚顶端带有微型放大镜的细长探针,一把刃口极其锋利、只有指甲盖大小却异常趁手的合金刻刀,还有几根不同规格的、极其纤细坚韧的合金丝。

这些工具虽然微小,但材质和工艺明显远超底层奴隶能接触到的粗劣品!它们闪烁着内敛的金属寒光,带着一种属于精密机械世界的优雅和力量感。

妍妍的心猛地一跳!她瞬间明白了老头的意思。食物和敷料是善意的接济,而这些工具……是无声的认可,更是一种隐秘的期许!他看到了她在装配平台上的表现,看到了她利用简陋工具展现出的、与“岩”这个身份绝不相符的机械直觉!

她拿起那枚带放大镜的探针,凑到眼前。镜片异常清晰,能看清金属表面最细微的纹理。她下意识地,再次摸出了那枚暗蓝色的金属碎片。在探针的放大下,碎片边缘那非自然的、精密到令人发指的几何结构纤毫毕现,呈现出一种冰冷、深邃、仿佛蕴含了无尽信息和能量的美感。它不像是制造出来的,更像是……某种规则本身的具象化结晶?

她将碎片小心翼翼地放进金属小盒子的一个凹槽里,大小刚好。这盒子,似乎成了这诡异碎片的临时庇护所。

身体的疲惫和伤痛依旧,但一股暖流却在心底悄然滋生。在这个冰冷的铁锈地狱,她似乎……找到了一个沉默的盟友?一个同样被埋没在尘埃里的“同类”?

接下来的几天,妍妍如同生锈齿轮般被强行嵌入“熔炉”这台巨大而低效的机器中,在3号工位上艰难求生。她强迫自己适应这具身体,适应那震耳欲聋的噪音和令人窒息的空气。她利用老头给的精巧工具,小心翼翼地处理着伤口,虽然条件恶劣,但避免了更严重的感染。那两块能量块被她珍藏着,只在实在撑不住时才咬一小口,如同沙漠中的甘泉。

她一边麻木地重复着装填动作,一边用工程师的目光,像扫描仪一样剖析着这条老旧、笨重、效率低下的生产线。每一个环节的卡顿,每一次不必要的等待,每一个设计上的冗余和缺陷,都清晰地映入她的脑海。冲压模具定位精度差导致的废品率高;传送带速度与各工位节奏不匹配造成的“瓶颈”拥堵;冷却系统效率低下导致部件过热变形;甚至工人动作的不合理路线造成的额外体力消耗……

属于何妍妍的知识和经验,与眼前这异星落后机械的对比,形成强烈的冲突。一个优化的方案雏形,如同黑暗中的星图,在她脑海中越来越清晰地勾勒出来。不需要高科技,只需要一些结构上的微调,流程上的重组,就能大幅提升效率,减少废品,甚至降低工人的体力消耗!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般在她心中燃烧。不是为了什么狗屁生产配额,只是为了让自己和其他像“影子”老头、“大块”这样的可怜人,能在这地狱里稍微喘口气,少挨几鞭子!

机会很快来了。一次短暂的设备例行检修(主要是给轴承加注粘稠的劣质润滑油)。趁着监工博克骂骂咧咧地走开片刻,妍妍迅速行动。她利用老头给的小刻刀和探针,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极其隐蔽地调整了冲压模具旁一个导向滑轨的微小角度!这个改动,能让粗胚板滑入定位槽时更顺畅,减少卡顿和工人调整的费力动作!

改动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但当生产线再次启动,负责装填的工人(这次不是妍妍,她被临时调去清理废料)惊喜地发现,推板变得轻松了一些!虽然只有一点点,但在这种高强度重复劳动中,一丝省力都如同天降甘霖!

“咦?好像…顺溜了点?” 旁边一个年轻工人忍不住小声嘀咕,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

面具老头浑浊的眼睛扫过那个被微调过的滑轨,又飞快地瞥了一眼远处正在费力拖拽废料箱的妍妍,破布下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他没有说话,只是检查冲压后零件的手,似乎快了一分。

监工博克也注意到了这点微小的变化。他独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看到废料堆没有明显增加,生产效率似乎还快了一丝丝,也就没深究,只是不耐烦地催促:“Vex dok! Gronn dok!”(快!都给我快!)

妍妍的心砰砰直跳,既有成功的微末喜悦,更有深重的忧虑。这只是第一步。她脑海中那幅优化蓝图,需要更大胆的改动……

第三节 星尘笔记

“熔炉”的“夜晚”,是相对噪音稍小(仅仅是稍小)的轮班间隙。巨大的工厂并未真正沉睡,远处依旧传来沉闷的撞击和管道输送的嗡鸣,如同巨兽在梦魇中的呓语。昏红的光源如同濒死者的眼睛,在弥漫的粉尘和油雾中投下摇曳不定、光怪陆离的阴影。

妍妍蜷缩在冰冷的金属凹槽里,身下的干苔藓提供的温暖聊胜于无。伤口在低温下隐隐作痛。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但精神却因白天的微小成功和脑海中的庞大计划而异常亢奋。对地球的思念,对姣姣的担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

她摸索着,从贴身最隐蔽的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是前几天在清理一条废弃管道的油污时,无意中从厚厚的污垢里抠出来的——一个巴掌大小、外壳严重变形、布满划痕和锈迹的金属薄板。它的一面是粗糙的合金外壳,另一面则覆盖着一层布满裂纹、但居然还能局部显示微弱光点的半透明屏幕。屏幕下方,有几个被油污糊住的、几乎看不清的物理按键。

这是一个废弃的、不知哪个年代遗留下来的便携式记录仪!在铁锈星底层,这几乎是古董级别的存在,早就失去了所有功能,被当作垃圾丢弃。

但妍妍没有放弃。她用老头给的小刻刀和探针,极其耐心地、一点点刮掉按键上的厚重油污,露出下面磨损严重的标识符号。她尝试着按下那个带着“启动”箭头的按键。

“滋…啪…” 一声极其微弱的电流杂音,伴随着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的光点在破碎的屏幕深处挣扎了一下,随即彻底熄灭。

失败了。妍妍有些失望,但并不气馁。工程师的本能让她无法容忍一件“设备”的彻底报废。她翻转记录仪,用刻刀小心翼翼地撬开严重变形、锈死的后盖。里面是更糟糕的景象:微型能量单元早已泄漏干涸,腐蚀了周围的电路;几根纤细的导线断裂;一块布满锈点的核心晶片暴露在外。

没有替换零件,没有工具,只有老头给的几件微型工具和她的知识。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然而,妍妍的眼中却燃起了执着的光芒。这不仅仅是为了修复一个工具,更像是在这绝望的深渊里,为自己寻找一个锚点,一个可以倾诉、可以记录、可以证明“何妍妍”曾经存在过的载体!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工作。用刻刀尖端极其小心地刮掉晶片引脚上的锈蚀;用合金丝充当导线,凭借着对电路原理的记忆,尝试连接断裂的部分;利用金属胶泥的绝缘特性,小心翼翼地修补破损的电路板基板……她的动作专注而轻柔,如同在进行一场精密的脑外科手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暂时忘却了伤口的疼痛和环境的恶劣。

时间在寂静(相对而言)中流逝。汗水顺着她的额角滑落。好几次,微弱的连接尝试只换来一丝电火花和更彻底的黑暗。但她没有放弃。她调整着合金丝的位置,尝试不同的连接组合……

终于,当她用一根极其纤细的合金丝,小心翼翼地绕过一块严重腐蚀的区域,将晶片的一个关键引脚连接到勉强完好的电源触点上时——

“嘀…”

一声极其轻微、短促、却无比清晰的电子提示音响起!

破碎屏幕的一角,几个黯淡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暗红色光点,顽强地亮了起来!虽然只能显示最简单的符号和线条,虽然屏幕大部分区域依旧是破碎的黑暗,但……它活了!

妍妍的心脏狂跳起来,一股巨大的成就感混合着难以言喻的酸楚涌上眼眶。她颤抖着手指,摸索着按下那个带着“新建”符号的按键。

屏幕上,几个由暗红色光点组成的、歪歪扭扭的、属于铁锈星基础文字符号的“岩”字浮现出来。这是原主残存的本能。

妍妍死死盯着那个代表“岩”的符号。不。她不是岩。她深吸一口气,用指尖在冰冷粗糙的按键上,极其生疏地、一下一下地敲击着。她回忆着地球文字的笔画,努力在脑海中构建字符,然后用铁锈星的输入逻辑(她根据按键排列猜的)笨拙地转换。

屏幕上,暗红色的光点艰难地、断断续续地移动、组合。

第一个字:“妍”。

第二个字:“妍”。

两个一模一样的“妍”字,歪歪扭扭地排列在代表“岩”的符号旁边。

何妍妍。她死死盯着那三个字符,仿佛要将它们刻入灵魂深处。在这个异星地狱,这是她对自己存在最后的证明。

她按下换行键(一个类似向下箭头的符号)。指尖在按键上停顿,带着无尽的思念和刻骨的迷茫,开始敲击:

“姣姣……(铁锈星输入法下扭曲的地球文字) 你在哪?”

“这里……地狱……全是铁锈……和怪物……”

“我修了东西……改了一点……但监工……像要吃人……”

“我捡到一个……破机器……只能敲字……像发电报……”

“我遇到一个……怪老头……不说话……给了工具……”

“还有……那个碎片……蓝色的……又出现了……它到底是什么?”

“我好想你……好想地球……好想……回家……”

破碎的屏幕闪烁着黯淡的红光,映照着妍妍沾满油污和汗水的脸庞,以及那双在绝望深处依旧闪烁着微弱却倔强光芒的眼睛。冰冷的金属凹槽外,“熔炉”巨兽的轰鸣永不停歇,如同为这异星漂泊者的孤独笔记,敲打着沉重而永恒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