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一节:管道迷城与染血的徽记

黑暗,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机油,瞬间吞噬了妍妍。

身后维修平台的怒吼、警报的尖啸、金属撞击的噪音,被厚重的管壁扭曲、削弱,最终变成遥远而沉闷的回响,如同隔着一个世界的噩梦。只有她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心脏在肋骨间疯狂擂动的巨响,还有湿滑的靴底踩在冰冷金属管道上发出的“啪嗒”声,在这幽闭的钢铁肠道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她的耳膜和紧绷的神经。每一次心跳都像锤子砸在薄铁皮上,震得她耳蜗嗡嗡作响。空气里弥漫着陈年的油污、锈蚀金属的腥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庞大机械系统深处的腐败味道,浓重得几乎要凝固在喉咙里。

她不敢停,也不能停。肺部像着了火,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的腥甜和浓重的尘埃味。手中的金属片,边缘锐利得割手,疤脸温热的血早已变得粘稠冰冷,紧紧贴着她的掌心,像一块烙印,灼烧着她的灵魂。那块刻着构想的金属板,则被她死死按在胸前,隔着粗糙的工装,能感受到它坚硬的轮廓,那是她唯一的火种,在冰冷的绝望里微弱的燃烧。

管道并非坦途。巨大的风扇叶片在侧面的通道里轰鸣旋转,搅起死亡的气流;粗大的电缆束如同巨蟒盘踞,闪烁着危险的电火花,噼啪作响,每一次爆裂都让她汗毛倒竖;不知名的粘稠液体在脚下汇聚成散发着恶臭的浅洼,踩上去滑腻异常,好几次她几乎摔倒。她凭着在废料区练就的对复杂结构的本能直觉,像一只受惊的老鼠,在阴影和障碍物间穿梭、跳跃、爬行。汗水浸透了工装,混合着油污,冰冷地贴在背上,带来一阵阵刺骨的寒意。黑暗中,只有远处某些断裂管线端口泄露的、时断时续的黯淡应急灯光,如同垂死星辰的微光,勉强勾勒出这钢铁迷宫的狰狞轮廓,扭曲的管道阴影如同择人而噬的怪兽爪牙。

不知奔跑了多久,体力逼近极限,双腿沉重得像灌了铅,每一次抬腿都像在拖动千钧重物。肺部灼痛,喉咙干得像要裂开。前方管道出现一个岔口,三条黑洞洞的通道如同巨兽张开的咽喉,弥漫着未知的死亡气息。妍妍背靠着冰冷滑腻的管壁滑坐下来,急促地喘息,肺叶像个破风箱般拉扯着。终于有机会摊开紧握的右手。借着旁边一根断裂线缆端口滋啦作响、忽明忽灭的电火花,她看清了掌心的东西。

那是一块不规则的合金碎片,边缘参差锋利,像是从某个更大的结构上暴力撕裂下来的。一面布满深深的划痕和凝固的黑色污垢,是岁月的刻痕,也是挣扎的印记。另一面……她的手指颤抖着,冰冷而僵硬,用尽力气抹开上面覆盖的一层油腻和已经氧化发黑的血迹——疤脸的血。一个模糊的徽记逐渐在摇曳的电火花下显现:一颗被简化线条勾勒的星球,被两道交错的弧线轨道环绕——铁锈星太空港的标志!徽记下方,是一串残缺不全的激光蚀刻编码:“A-7-1X…”后面的字符被一道撕裂的痕迹粗暴地截断了。

A-7?妍妍的瞳孔猛地收缩,像被针扎了一下。这个编号像一道闪电劈入混乱的脑海。疤脸嘶吼的“老地方”…他含糊提到的“上面”…难道在太空港?A-7区?一股寒意混合着微弱的希望窜上脊背。太空港,那是远离底层工厂区的存在,是天空的象征,也是疤脸用命换来的指引!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绝非她发出的金属摩擦声,从左侧那条最黑暗的管道深处传来!不是追兵沉重的脚步,更像是什么东西在管道壁上轻巧地移动,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韵律,如同幽灵在钢铁的骨架上爬行。

妍妍瞬间屏住呼吸,全身肌肉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连指尖的颤抖都强行压制下去。她悄无声息地将染血的金属片塞回内袋最深处,仿佛那滚烫的徽记能给她力量。反手,她从腰间抽出了一根在废料区磨得异常尖锐、用来撬开废弃控制台的合金撬棍,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让她稍微镇定。身体紧贴着管壁,将自己最大限度地融入阴影,连呼出的白气都强行咽下。眼睛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像黑暗中的夜枭。

黑暗中,两点微弱的、如同劣质指示灯般的红光,无声无息地亮起,悬浮在离地一米多高的位置,缓缓地左右移动着,像是在扫描。那红光不带一丝温度,纯粹是机械的注视,冰冷地扫过她藏身的岔口边缘,扫过她头顶锈蚀的管道,扫过她脚下油腻的地面。时间在冰冷的扫描光中凝固。妍妍能感觉到那无形的“视线”擦过自己藏身的阴影边缘,心脏几乎要撞碎肋骨。她握紧撬棍,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就在她以为下一秒就要被锁定、暴露在冰冷的红光之下时,那两点红光毫无征兆地熄灭了。轻微的“嘶嘶”声也随之消失,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更深的死寂,和妍妍背后瞬间涌出的冷汗。

走了?妍妍不敢有丝毫放松,依旧屏息凝神,侧耳倾听。除了远处管道深处传来的、永不停歇的沉闷机械嗡鸣和液体滴落的空洞回响,再无其他异响。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一丝,冰冷的恐惧感退潮后,饥饿和疲惫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胃部传来一阵阵痉挛般的抽痛,喉咙里像塞满了沙子。从疤脸倒下到现在,她滴水未进,亡命的奔逃更是榨干了最后一丝力气。

必须找到疤脸说的“老地方”,必须活下去!A-7…太空港…这念头如同黑暗中的灯塔,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她辨认了一下方向,选择了中间那条感觉坡度略向下、空气流动似乎更明显、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混杂着更多生活气息的管道。她手脚并用地继续爬行,动作比之前更加谨慎,每一次挪动都尽量不发出声音。黑暗和孤独是最大的敌人,她强迫自己回想金属板上刻画的复杂能量回路,那些线条的走向,能量的节点;回想“铁犀”巨大机械关节断裂处暴露出的管线布局和应力点。用机械的逻辑,冰冷的几何,对抗着无边的恐惧和身体哀鸣的抗议。

第二节:沉默的证词与冰冷的囚笼

“新星”生态站X-7保育室内,恒定的、充满生机的光芒柔和地洒在每一片精心培育的叶片上,模拟着母星清晨的暖阳。然而,这光芒此刻落在姣姣眼中,却冰冷得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剥离了所有温度,只剩下赤裸裸的审视。沃克博士那篇剽窃的论文,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玻璃罩,将她困在原地,隔绝了空气,也掐断了她与脚下这颗星球微弱而珍贵的连接。她站在光语花“蓝心”的培育基质前,指尖悬在它那微弱摇曳的蓝色光晕之上,却迟迟无法落下。曾经那种清晰的生命连接感——能感知到它根系深处传来的、对地脉能量微弱变化的不安脉动——被一种冰冷的麻木和滔天的愤怒所阻塞。那微弱的蓝光,此刻像极了星球无声泣出的泪滴。

“为什么…” 她在心中无声地质问,每一个字都带着血丝。质问沃克那张虚伪的、道貌岸然的脸,质问这看似光鲜洁净、实则从根子里腐烂的科研体系,更质问自己那可笑的天真——竟以为真相和良知在这里还存有一席之地。视线扫过保育室内其他忙碌的研究助理和技术员,他们或专注于仪器屏幕上的数据流,或低声交谈着实验进度,一派和谐的景象。偶尔瞥向她的目光复杂难辨——有同情,像施舍给路边野狗的一块面包屑;有闪躲,仿佛她身上带着致命的瘟疫;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漠然,如同看着一件等待被处理的实验垃圾。姣姣感到一种彻骨的孤独,如同被放逐到宇宙的真空。沃克剽窃的不仅仅是一份研究数据,更是她为这颗星球发出的微弱呐喊,是她耗尽心血、试图撬开黑暗缝隙的杠杆,是她赖以生存的意义。这份被窃取的初稿,是她唯一的武器,现在却成了刺向自己的利刃。

一股决绝的力量从冰冷的绝望深处涌出。她猛地转身,脚步带着踏碎虚妄的力度,鞋跟敲击在光洁的合成地板上,发出清晰而孤寂的回响。她穿过洁净得如同无菌室的走廊,无视那些从实验室观察窗后投射过来的、带着探究、怜悯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径直走向生态站内部监察办公室那扇厚重的、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合金门。门无声滑开,里面是一个简洁到近乎冷酷的白色空间,没有多余的装饰,只有冰冷的线条和绝对的功能性。监察长莫里森,一个面部线条如同刀削斧凿、眼神锐利如手术刀的中年男人,正坐在宽大的白色办公桌后,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走进来,像在等待一个预定的程序运行。

“监察长,”姣姣的声音因为竭力压抑着翻腾的怒火而微微颤抖,却异常清晰,每一个音节都像淬火的钢珠落在冰面上,“我实名举报沃克博士严重学术不端行为。他发表在生态站内部公告系统上的论文《星际航行能源副产物对边缘行星生态系统的侵蚀性影响》,其核心数据、分析框架、核心结论,完全剽窃自我三天前提交给他的私人研究初稿《星际能源汲取与行星地脉衰竭:以“光语花”为生物指示剂的关联性初探》!”她调出自己的个人终端,指尖因愤怒而有些发僵,但操作依旧精准。那份标注了详细提交时间和沃克博士本人签收记录的研究初稿文件,以及沃克公开发表论文的关键部分截图——那些刺眼的、几乎一字不差的段落和数据图表对比——清晰地投射到莫里森面前的办公光幕上。两个标题并列在一起,如同无声的控诉:一个直指核心,一个粉饰太平。

莫里森的目光在光幕上缓缓移动,从那份标题触目惊心、直指能源公司命门的初稿,滑到沃克发表的光鲜论文上。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手指在光滑的白色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而冰冷的“哒、哒”声,像法庭上倒计时的钟摆。办公室里只剩下这单调的敲击声和姣姣自己越来越清晰、如同擂鼓般的心跳。空气凝固得如同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在眼前崩塌。

“姣姣研究员,”莫里森终于开口,声音平直,没有任何波澜,像AI合成的电子音,“指控非常严重。你提供的初稿,标题和内容…相当…引人注目。”他特意在“引人注目”四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眼神锐利如针,直直刺向姣姣,带着审视和警告的意味。“沃克博士是生态站的资深专家,首席环境顾问。他过往的研究,为站里争取了大量外部资金支持和星际声誉。而你这份初稿…”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光幕上那些揭示星际能源汲取与地脉衰竭直接关联的惊悚数据和结论——那些指向“磐石”重工厂和其背后庞大星际能源集团的证据链,“观点激进,缺乏足够的、严谨的同行评议支持。更重要的是,”他身体微微前倾,这个细微的动作带来无形的、山岳般的压迫感,“你如何证明,这不是你…在沃克博士已经完成并即将发表的卓越研究基础上,进行的某种…反向推导和‘补充’?或者说…带有个人目的的‘丰富’?”

“反向推导?补充?”姣姣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脸颊滚烫,指尖却冰凉得失去知觉,“提交时间记录清清楚楚!所有原始观测数据,包括‘蓝心’母株的实时生理记录仪日志,都在我的独立加密数据库里!日志可以精确证明我的研究进程和每一个关键节点的发现时间!这根本就是赤裸裸的盗窃!是对科学伦理最彻底的践踏!”她的声音因激动而拔高。

“情绪化无助于解决问题,研究员。”莫里森冷冷地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抬手在光幕上熟练地调出另一份标记着最高权限加密符号的文件,“我理解你的…‘失落感’。毕竟,年轻研究者渴望成果,渴望崭露头角,这是人之常情。”他点开那个加密标记,光幕上瞬间覆盖了一层代表高度机密的蓝色网格,“但沃克博士的研究,非同一般。它涉及与‘磐石’重工厂及其关联的星际能源公司进行的…高度敏感数据合作。他的成果,是多方协作、经过严格内部审核和外部评估的产物,代表着生态站与重要合作伙伴的共同利益。而你这份初稿…”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那刺眼的标题,目光如同冰冷的镊子,夹起一份危险的标本,“包含大量未经授权获取的、涉及星舰能源核心参数的‘推测性’数据,来源存疑,且其耸人听闻的结论,极易引发…不必要的恐慌和对重要合作方的严重误解,破坏来之不易的信任与稳定。”

如同一盆冰水,混杂着尖锐的冰碴,兜头浇下。姣姣瞬间明白了。什么证据,什么真相,在庞大的利益链条和所谓“稳定”的诉求面前,都脆弱得像一张废纸。她成了那个“来源存疑”、“编造耸动结论”、“引发恐慌”的麻烦制造者。科学,在这里早已被权力和资本收买、扭曲。

“监察长,您的意思是…”姣姣的声音干涩无比,像砂纸摩擦着喉咙,最后一丝力气也被抽走。

“基于你涉嫌违规获取敏感数据、编造耸动结论、并试图抹黑资深研究员声誉的严重行为,”莫里森的声音毫无感情,如同法官宣读终审判决,“现决定:暂停你在X-7保育室及所有核心项目的研究权限,即刻生效。你的个人终端及独立数据库访问权限即刻冻结,等待内部安全审查。在审查期间,你将被限制在生活区D-3单元,不得与外部进行任何形式的通讯,不得离开指定区域。这是命令,”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姣姣苍白的脸,“也是对你的一种保护。希望你冷静反思,配合调查。”他按下了桌上的一个不起眼的白色按钮。

办公室的门无声滑开,两名身穿笔挺黑色制服、胸前别着代表生态站安保的银色徽章、面无表情如同两尊冰冷雕塑的安保人员走了进来,一左一右,沉默地站在姣姣身后,封锁了所有退路。他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座移动的囚笼。

囚笼,无声地落下。姣姣的目光最后扫过光幕上自己那份被斥为“耸动”、“来源存疑”的初稿——那是她献给这颗垂死星球的微弱祷文。再看看莫里森那张公事公办、毫无破绽、如同戴着一副完美面具的脸。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藤蔓,瞬间攥紧了她的心脏,勒得她无法呼吸。她不再争辩,任何言语在此刻都苍白无力。她只是挺直了那被重压几乎要折断的脊背,在两名安保人员无声却充满压迫感的“护送”下,转身走出了监察办公室。走廊两侧实验室的观察窗里,似乎有更多道目光投射过来,黏在她的背上,带着探究、廉价的怜悯或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她像一件被鉴定为高度危险、需要立即隔离的污染物,被押送着,穿过曾经熟悉、此刻却变得无比陌生和冰冷的通道,走向那个名为“生活区D-3单元”的、精致的囚笼。每一步,都踩在自己被碾碎的希望和脚下这颗星球无声的、却沉重如山的哀鸣之上。

第三节:鼠道与“铁鼠”的审视

管道深处的黑暗浓得化不开,仿佛凝固的沥青,带着沉甸甸的窒息感压迫着妍妍的感官。那两点诡异的红光消失后留下的死寂,比先前的扫描更令人心悸。妍妍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跳出来,紧握着撬棍的手心全是冰冷的汗水,滑腻得几乎抓不稳。她将身体蜷缩得更紧,像一块没有生命的锈铁,紧贴在冰冷滑腻、散发着机油和霉味的管壁上,呼吸压到最低,几乎停滞。

红光在岔口停留的那几秒,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那左右晃动的冰冷视线,如同毒蛇的信子舔舐过她的藏身之处。妍妍甚至能幻听到那无形的扫描波扫过自己沾满油污的工装、扫过她紧贴管壁的脸颊。就在她肌肉紧绷如钢丝,准备在暴露的瞬间爆发出全部力量、用撬棍做最后的殊死一搏时,那两点红光毫无征兆地熄灭了。轻微的、如同金属关节摩擦的“嘶嘶”声也随之消失,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过度紧张下的幻觉。

走了?妍妍依旧不敢有丝毫放松,像一尊冻结在阴影里的雕塑,侧耳倾听,捕捉着黑暗中最细微的声响。除了远处管道深处传来的、永不停歇的沉闷机械嗡鸣——那是这座钢铁巨兽永不疲倦的心跳——以及不处液体滴落的空洞回响,再无异响。她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一丝,冰冷的恐惧感如潮水般退去后,身体的抗议便汹涌而至。饥饿像一只贪婪的爪子,死死攥住她的胃,猛烈地抽搐、搅动,带来阵阵眩晕。极度的疲惫则如同沉重的铅块,灌注进她的四肢百骸,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

必须找到疤脸说的“老地方”,必须活下去!A-7…太空港…这执念如同黑暗中的一根蛛丝,纤细却坚韧,支撑着她即将崩溃的身体。她辨认了一下方向,选择了中间那条感觉坡度略向下、空气流动似乎更明显、且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劣质油脂燃烧、食物烹煮和浓重体味的复杂气息的管道。她手脚并用地继续爬行,动作比之前更加缓慢、谨慎,每一次挪动都像在刀尖上跳舞,尽量不发出任何可能暴露的声响。黑暗和孤独是噬心的毒药,她再次强迫自己沉入机械的世界:金属板上那繁复的能量回路,哪一条是主脉,哪一处是节点转换;“铁犀”庞大关节断裂处暴露的管线颜色、粗细走向,以及那扭曲变形、最终导致灾难性断裂的应力点……用冰冷的逻辑、精确的几何图形,构建起一道脆弱的堤坝,对抗着无边的恐惧和身体深处传来的、要求她立刻躺下的哀鸣。

不知爬了多久,时间在黑暗中失去了意义。前方,浓稠的黑暗被一丝微弱的光亮刺破。那光并非应急灯那种惨白、冰冷的色调,而是更温暖、更跳动的——火光?同时,那股混杂着劣质油脂燃烧(像是焚烧废旧电缆外皮)、某种廉价合成食物烹煮(散发着一股化学调味剂的虚假香气)和浓重体味、汗臭的复杂气息,顺着管道飘了过来,变得更加清晰刺鼻。隐约的人声,像是压低嗓门的争吵、粗鲁的笑骂和醉醺醺的嘟囔,也模模糊糊地传来,打破了死寂。

妍妍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每一次跳动都撞击着喉骨。她放慢动作,像幽灵一样,将身体压得极低,紧贴着冰冷的管壁,悄无声息地向光源靠近。管道在这里拐了一个生硬的大弯,尽头是一个被巨大废弃通风阀半掩着的豁口,锈迹斑斑的阀门叶片歪斜着,留下一个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那跳动的火光、复杂的气味和嘈杂的人声,正是从这豁口外传来的!

她小心翼翼地扒着冰冷的金属边缘,指甲缝里塞满了锈屑,向外窥视。

豁口外是一个巨大而混乱的空间,像一头在工厂庞大内脏中野蛮生长的钢铁肿瘤。无数废弃的巨型管道、扭曲断裂的金属支架、锈蚀的板材和不知从哪里拆来的飞船外壳残骸,被粗暴地焊接、堆叠、拼凑在一起,构成了一个畸形巢穴的骨架和墙壁。中央燃着一堆篝火,燃料显然是浸了废机油的破布和电缆皮,火焰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带着黑烟的橘黄色,跳跃着,将周围奇形怪状的影子投在油腻发亮的管壁上,扭曲晃动,如同群魔乱舞。十几个人影围在火堆旁或坐或卧,衣着破烂肮脏,打着厚厚的补丁,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粗暴的机械改造痕迹——生锈的金属义肢关节暴露在外,闪烁着危险的红光;裸露的发光线路在皮肤下蜿蜒,如同发炎的血管;闪烁着猩红或惨绿色光芒的电子眼,在阴影中如同野兽的瞳仁。他们面容粗粝,被油污和伤痕覆盖,眼神像在废料堆里翻找腐肉的鬣狗,凶狠中带着深深的麻木和戾气。

一个身材矮小却异常精悍的男人正站在火堆旁的一个翻倒的金属货箱上,唾沫横飞地说着什么。他穿着一件肮脏得看不出原色的皮夹克,一条手臂从肘部以下被替换成了一只闪烁着寒光的多功能金属爪钳。那爪钳随着他的话语不时开合,发出“咔哒、咔哒”的脆响,在嘈杂中异常刺耳。他显然是这里的头儿,周围的人都称他为“铁鼠”。

“疤脸那老东西栽了?”被称为“铁鼠”的男人声音沙哑刺耳,带着金属摩擦的质感,像砂轮在锈铁上打磨,“哼,早他妈料到有这天!王秃子那杂碎背后是‘黑齿轮’的人!疤脸挡了他们的财路,又死守着那些没用的‘老规矩’,不肯低头…找死!”他啐了一口浓痰,黄绿色的粘液准确地落在火堆边缘滚烫的金属上,发出“滋”的一声令人作呕的轻响,瞬间化为白烟。

“‘铁鼠’老大,”一个脸上带着丑陋焊接疤痕、几乎覆盖了半张脸、只剩下一只闪烁着不稳定红光的电子眼的壮汉瓮声瓮气地问,他的一条手臂是粗笨的液压动力义肢,“那…那个小丫头片子呢?疤脸拼了命送走的那个?听说手挺巧?”他那只电子眼在火光下泛着贪婪的红光。

“铁鼠”那只冰冷的、如同玻璃珠般的机械义眼闪烁着幽光,红色的光点微微收缩,锐利地扫视着黑暗的管道入口方向,仿佛能穿透厚厚的金属管壁,看到妍妍藏身的角落:“哼,‘上面’最近风声是紧得邪乎,到处在搜罗懂点门道、手上有活、又没根没底的‘生瓜蛋子’,特别是…脑子活络、能看懂那些鬼画符图纸的。”他的金属爪钳猛地开合了一下,发出“锵”的一声脆响,带着一种捕食者的兴奋,“疤脸这老东西,临死倒是可能给老子送了份‘大礼’过来…”他嘴角咧开一个狰狞的笑容,露出被劣质烟草熏黑的牙齿,“都给我把招子放亮点!这下面,一只陌生的耗子也别想溜过去!特别是…带疤脸那老狗血味的!闻到了就给我揪出来!”

妍妍的心瞬间沉入冰冷的海底,绝望的寒意冻结了四肢。疤脸的血味!她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沾满油污和早已氧化发黑、但依旧刺目惊心的暗红血迹的工装前襟和袖口。那味道,对于这些在黑暗中讨生活的鬣狗来说,无异于最醒目的信号弹!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时刻,一阵粗鲁放肆的笑闹声和沉重的脚步声,在她藏身的管道下方不远处骤然响起!两个浑身散发着浓烈劣质私酿酒气的男人,正骂骂咧咧地互相推搡着,摇摇晃晃地朝这个废弃阀门的方向走来!其中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打着酒嗝;另一个相对瘦小,但眼神飘忽,手里还拎着半瓶浑浊不堪、颜色可疑的液体。他们显然是喝多了,要找个僻静角落“放水”!

“妈的…这鬼地方…连个耗子都是公的…憋死老子了…”瘦小那个靠在油腻的管壁上抱怨着,声音含混不清。

妍妍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退路被堵死!下方是醉醺醺的危险分子!前方豁口外是虎视眈眈的“铁鼠”和他的爪牙!千钧一发之际,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瞬间捕捉到头顶上方一根锈蚀严重、布满冷凝水珠、正“滴答滴答”漏着水的粗大冷凝水管!

没有思考的时间!妍妍猛地吸了一口气,肺部火烧般疼痛,全身残存的力气瞬间爆发!她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野猫,屈膝、蹬地、身体向上猛地一窜!双手带着孤注一掷的力量,死死抓住了那根湿滑冰冷、布满锈粒的粗水管!冰凉的锈水混合着凝结的油污,立刻顺着她的手臂流下,浸透了破烂的衣袖,带来刺骨的寒意。她的身体紧贴管壁,双脚悬空,整个人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影子,悬吊在离下方油腻地面数米高的、晃动的黑暗中。冰冷的汗珠从额角渗出,混合着锈水,滑过她紧绷的脸颊。她能清晰听到自己牙齿因极度紧张和用力而咯咯作响的声音。

下方,那两个醉醺醺的男人骂咧咧地走到了阀门正下方,离她悬挂的位置近在咫尺!浓烈的酒臭和体味扑面而来。那个魁梧的醉汉骂骂咧咧地解开肮脏的裤子,对着油腻的管壁就开始放水,哗哗的水声在死寂中异常刺耳。

“操…快点…”瘦小那个醉汉不耐烦地催促着,又仰头灌了一大口瓶中浑浊的液体。他那双被酒精浸泡得浑浊不堪、布满血丝的眼睛,随着仰头的动作,无意识地向斜上方、那片被巨大通风阀阴影笼罩的黑暗区域扫了一眼。

时间,仿佛被投入了超低温的液氮,在这一刻冻结、凝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