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一节:破茧之舞

铁锈星废弃矿场的深处,临时搭建的机甲格斗场如同一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金属胃袋。空气粘稠得几乎能拧出油来,混杂着劣质机油的刺鼻、人体汗液的酸馊、以及无处不在的金属锈蚀所散发的、如同血腥味般的铁腥气。几盏功率不稳的聚光灯,光束浑浊,勉强刺破弥漫的尘埃,照亮场中三台伤痕累累、仿佛刚从废铁回收站里拖出来的练习机甲。它们型号老旧,早已被主流机甲序列淘汰,其中一台甚至缺失了半条机械臂,裸露的线缆如同断裂的血管般垂落。

妍妍瘦小的身体蜷缩在“废铁七号”那布满凹陷与粗糙焊疤的驾驶舱内。汗水浸湿了她额前枯黄的碎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驾驶舱内闷热异常,劣质过滤系统发出哮喘般的嘶鸣,几乎无法阻挡外面更浑浊的空气渗入。她紧抿着唇,布满细小划痕和老茧的手指在同样磨损严重的操控台上飞速跳跃、按压、拨动,每一次动作都牵动着这台老迈机甲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关节处金属摩擦的“嘎吱”声尖锐刺耳,液压管道的嘶嘶声如同垂死的叹息。

她的对手,是矿场里以蛮力和凶悍闻名的两个机师,驾驶着吨位明显更大、装甲也更厚实的“矿锤”型机甲。他们利用绝对的重量优势,如同两堵移动的锈蚀城墙,步步紧逼,试图将小巧的“废铁七号”挤压到合金围栏的角落。每一次沉重的撞击都让妍妍的身体在驾驶椅上剧烈颠簸,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观众席上,矿工们粗野的呐喊、口哨、下流的嘲笑和毫不掩饰的倒彩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击着格斗场的穹顶。

“废铁!废铁!拆了那小娘们的破烂!”

“巴伦工头养的狗崽子,今天让你爬着出去!”

“下注下注!赌她撑不过三分钟!”

喧嚣的声浪中心,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凯斯少校如雕塑般端坐着,脊背挺得笔直,深灰色的联邦制式便服一尘不染,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他面容冷峻,线条如同刀削斧凿,一双鹰隼般的眼睛穿透混乱的声光,精准地锁定着场中那台摇摇欲坠的“废铁七号”。他并非在看一场野蛮的表演,而是在审视一个样本,一个在极端恶劣环境中挣扎求生的可能性。他左手腕上,一个用于环境数据采集的精密腕式终端,屏幕边缘正闪烁着微弱却持续的红光,伴随着几乎无法察觉的高频震动。

场中,形势愈发凶险。“废铁七号”再次被对手一次凶狠的合围冲撞狠狠撞在围栏上,发出沉闷的巨响。巨大的冲击力让驾驶舱内的妍妍眼前一黑,喉咙涌上一股腥甜。就在这时,“嗤啦——”一声撕裂般的爆响!左腿膝关节处一根暴露在外的次级液压管承受不住反复的冲击和内部压力,猛地爆裂!灼热的白色高压气体狂喷而出,瞬间模糊了左腿的轮廓,也带走了机甲本就不多的平衡感。

“机会!”对面的机师狞笑一声,巨大的金属铁拳高高扬起,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瞄准了因失衡而动作迟滞的“废铁七号”脆弱的驾驶舱顶部,悍然砸下!这一击若是落实,足以将驾驶舱连同里面的人一起压扁!观众席爆发出兴奋的惊呼和嗜血的嚎叫。

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妍妍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视野里只剩下那急速放大的狰狞铁拳。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恐惧,疤脸叔叔在矿坑深处一遍遍的嘶吼仿佛在她耳边炸响:“丫头!机甲是死的,人是活的!用脑子!用一切能用的东西!” 她的手指在操控台上化作一片模糊的残影,同时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拉下驾驶舱侧壁上那根临时加装、粗糙得如同水管般的金属拉杆——那是疤脸和她一起捣鼓出来的“紧急姿态调节器”,从未在实战中测试过!

“废铁七号”发出濒临解体的刺耳尖啸!整个机体以一种近乎违反物理定律的姿态,核心引擎瞬间超频过载,腰部主轴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上半身猛地向后仰倒!同时,断腿处狂喷的高压气体被强行导向后方地面,形成一股短暂而狂暴的向下反冲力!机甲如同醉汉般,在千钧一发之际,擦着砸落的铁拳边缘,以一个惊险至极的后仰滑步,堪堪避过了致命的粉碎!

重心彻底失衡!机甲庞大的身躯向着侧后方无可挽回地倾倒!观众席上的惊呼变成了惋惜的叹息。就在所有人以为这台破铜烂铁即将摔成一堆真正的废铁时,妍妍的手指再次在操控台上划过一道诡异的弧线,同时狠跺左脚仅存的半截踏板!

“噗——嗤!”断腿处残余的高压气体被强行压缩,从几个特意保留的喷口猛地斜向喷出!这股力量虽小,却在机甲即将触地的瞬间,提供了关键的一点点抬升和侧向推力!沉重的“废铁七号”如同被打了一针强心剂,巨大的身躯剧烈摇晃着,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竟在最后关头,用仅存的右腿和半截左腿支撑架,踉跄着、奇迹般地重新站稳!姿态狼狈,却屹立不倒!

“漂亮!”凯斯少校心中暗赞一声,冷硬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身体下意识地微微前倾。这个女孩展现出的不仅仅是技术,是近乎野兽般的直觉和在绝境中利用一切资源(哪怕是破坏性资源)的可怕本能!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手腕上的精密腕式终端屏幕猛地一暗,彻底黑屏,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电子哀鸣,彻底沉寂下去。

刺耳的蜂鸣器声宣告比赛结束。妍妍凭借最后时刻那鬼魅般的闪避和利用对手冲撞惯性完成的巧妙锁喉绞杀(用半截断臂卡住了对方机甲的颈部动力管线),赢得了这场险象环生的胜利。她推开布满油污的舱门,喘息着跳下机甲,汗水浸透了单薄的工装,紧贴在瘦削的脊背上。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的星辰,穿透弥漫的尘埃和喧嚣,径直射向凯斯少校所在的角落。

她没有理会身后震天的喧嚣、赢家的喝彩或是输家的咒骂,无视了工头巴伦手下投来的怨毒目光,径直走向那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冷峻男人。她的目光精准地落在他垂下的手腕,落在那块彻底黑屏的腕式终端上。

“长官,”她的声音不大,带着剧烈喘息后的微颤,却异常清晰,穿透了格斗场残留的噪音,“是量子纠缠耦合器过载,烧毁了次级能量回路,连带瘫痪了主能源桥接模块的冗余保护电路。我能修,给我五分钟。” 她甚至没有等待凯斯的回应或质疑,已经麻利地从随身那个破旧不堪、沾满油污的工具包里掏出了几样简陋得令人发指的工具:一把磨尖的螺丝刀,一截细铜丝,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绝缘胶块。她蹲下身,手指灵巧得如同穿花的蝴蝶,无视了设备的精密和脆弱,直接开始拆卸那腕式终端的外壳,动作稳定、精准,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自信。

凯斯少校锐利的目光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波动。他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女孩,看着她专注的侧脸,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在冰冷的金属外壳上,但那双操控着简陋工具的手,却稳得如同磐石,没有丝毫颤抖。这双手,刚才还在生死边缘操控着那台破旧的机甲跳了一场惊心动魄的“破茧之舞”。惊讶,真正的惊讶,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古井无波的心底漾开一圈涟漪。

五分钟,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腕式终端的屏幕重新亮起,幽蓝色的光芒映照着妍妍沾着油污的脸颊。各项读数如同温顺的溪流,稳定而流畅地重新流淌在屏幕上。她抹了一把额头混合着汗水和油污的痕迹,将工具利落地收回工具包:“临时用替代元件搭的桥接,只能应急,回到标准维修站得彻底更换耦合器,不然下次过载可能直接炸核心。” 她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凯斯少校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她整个人连同她的天赋一起刻印下来。他没有说任何多余的话,只是缓缓地从怀中贴身的口袋里,取出一枚金属铭牌。铭牌闪烁着冰冷的银辉,边缘锐利,正面铭刻着星耀联邦的军徽——交叉的星辰与利剑,下方则是一只振翅欲飞、眼神锐利如刀的鹰隼。背面是一个复杂的编码序列。

他将铭牌递到妍妍面前,入手冰凉沉重,仿佛承载着某种不可知的命运。

“妍妍,”凯斯少校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你的战场,不该在这里。” 他的目光扫过这片混乱、污浊、充满暴戾气息的废弃矿场。“‘雏鹰计划’,特招名额,你的了。” 他顿了顿,目光如电,直视妍妍的双眼,“明天凌晨四点,三号星港,‘信天翁号’转运船,过时不候。”

冰冷的铭牌沉甸甸地压在妍妍汗湿的掌心,那振翅的鹰隼仿佛带着灼热的温度,烙印进她的皮肤,她的命运。铁锈星的尘埃,似乎在这一刻被撬动了一丝缝隙。

第二节:暗夜猎杀

妍妍获得“雏鹰计划”特招名额的消息,如同滴入滚油的冷水,在工头巴伦掌控的势力范围内轰然炸开。消息传递的速度快得惊人,带着恶意的发酵。

昏暗污浊的地下酒馆“锈蚀齿轮”里,劣质合成酒精和烟草的气味浓得化不开。巴伦坐在他惯常的、被刻意垫高的座位上,脸色铁青,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杯中的烈酒早已被他捏碎,深色的液体混合着玻璃碎片淌了一桌。他面前的通讯屏上,定格着一张模糊的抓拍——妍妍接过凯斯少校铭牌的瞬间。

“雏鹰?”巴伦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铁锈星腔调,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暴怒和嫉妒,“想飞出铁锈星?飞出老子的手掌心?做他妈的春秋大梦!” 他猛地将通讯屏扫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周围的手下噤若寒蝉。“通知‘剃刀’!” 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心腹,“在‘信天翁’离港前,让那小丫头和她那该死的天赋一起变成太空垃圾!老子要亲眼看到她的残骸飘在近地轨道上!还有…” 他眼中闪过一丝贪婪和狠戾,“疤脸那老东西留下的东西,那本破本子,还有她身上那块古怪的金属片,必须拿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东西必须给我带回来!”

“剃刀”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在铁锈星灰色地带令人闻风丧胆的代号,代表着巴伦手下最冷酷、最高效的清除小队。命令迅速通过加密频道下达。

凌晨三点,铁锈星三号星港。巨大的穹顶如同冰冷的钢铁苍穹,笼罩着这片繁忙而混乱的区域。大部分照明处于节能模式,只有转运船“信天翁号”庞大的身躯下方,引擎启动时发出的低沉嗡鸣带动着地面微微震动,幽蓝色的离子流在尾喷口若隐若现,成为这片昏暗天地里唯一的光源。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冷却液、星际尘埃和廉价燃料的味道。

妍妍背着一个洗得发白、小得可怜的帆布包裹,里面只有寥寥几件换洗的旧衣服、疤脸叔叔那本边缘磨损、写满潦草笔记和复杂公式的皮革笔记本,以及那块被她用最坚韧的布条牢牢贴身存放、紧贴着心口的植物状金属片。她像一只在钢筋水泥丛林中长大的狸猫,身形融入巨大的、堆积如山的货运集装箱形成的钢铁迷宫投下的深邃阴影里。每一步都轻巧无声,每一次呼吸都刻意放缓,耳朵捕捉着远处机器人的机械臂运作声、运输车引擎的怠速声、以及……风声中可能潜藏的恶意。

她对这里的熟悉程度远超任何地图。哪条通道有监控盲区,哪个检修口可以直通下层管道,哪堆集装箱即将被转运带走,都清晰地印在她的脑海里。这是无数次为了躲避巴伦手下追打、或是为了寻找一点值钱的废弃零件而练就的本能。

突然!前方一个T字型通道口,阴影不自然地晃动了一下!两个穿着港口标准灰色维修工制服的男人堵住了去路。他们的制服很新,甚至没有沾上多少油污,这本身在铁锈星港就是最大的破绽。更致命的是他们的眼神,凶狠、贪婪、如同锁定猎物的鬣狗,手中拎着的工具闪烁着不祥的幽蓝电弧——那是经过非法改造、足以瞬间瘫痪小型机械或击晕人体的高压电击器!与此同时,后方狭窄通道的入口处,也传来了刻意放轻却无法完全掩饰的脚步声,至少两人!

陷阱!前后夹击!

妍妍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没有半分犹豫,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猛地矮身,如同灵蛇般哧溜一下钻进了旁边两排巨型集装箱之间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同时,在身体完全没入缝隙的瞬间,她反手从工具包侧袋里摸出一块巴掌大小、外壳粗糙的自制电磁干扰器,看也不看,狠狠拍在最近的一台自动引导轨道车的控制节点接口上!

“滋啦——!!!”

一声刺耳到令人头皮发炸的电流噪声猛地爆响!如同无形的尖针刺穿了星港的寂静!整片区域的轨道车控制信号瞬间被狂暴的杂波覆盖!十几台原本按照固定路线缓慢移动的钢铁巨兽,如同被瞬间注入狂暴药剂,猛地加速、失控!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剧烈的碰撞声、失控警报器凄厉的长鸣瞬间撕裂了星港的夜空!灯光如同疯了一般疯狂闪烁、明灭不定,将这片区域切割成光怪陆离、充满毁灭感的舞台!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 混乱中,追兵的怒吼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噪音里。

混乱是妍妍最好的掩护!她的身影在倾倒的集装箱、失控乱撞的运输机械、狂闪的灯光和弥漫的烟尘中敏捷地穿梭。她利用对地形的绝对熟悉,不断制造着更大的混乱——拉断临时电缆制造电火花屏障,踢开管道阀门释放阻碍视线的蒸汽,甚至故意引动失控的轨道车撞向追兵的方向!她像一道融入风暴的影子,在钢铁的狂舞中寻找着唯一的生路。

咻——!

一道灼热的粒子束带着死亡的气息,擦着她的耳边飞过,高温瞬间烧焦了她几缕头发,在她身后一个集装箱的外壳上熔出一个碗口大小、边缘红热流淌的孔洞!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妍妍甚至没有回头确认,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她猛地扑向旁边一条堆满废弃冷却罐的狭窄通道,同时看准一个标注着骷髅头和“高压冷却液”字样的巨大紧急泄压阀!她将全身的重量压在撬棍上,用尽力气猛地一扳!

“嗤——!!!”

冰寒刺骨的白色高压气雾如同决堤的冰河,瞬间从阀门口狂喷而出!白色的浓雾带着足以冻僵金属的低温,瞬间弥漫了整个通道!视野被彻底剥夺,追兵猝不及防的惊呼和咒骂声被淹没在寒流的嘶吼中,他们的动作肉眼可见地变得僵硬迟缓!

借着这浓雾和低温制造的短暂屏障,妍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像一道离弦的箭矢,扑向不远处那如同巨兽咽喉般缓缓抬升、即将闭合的“信天翁号”舷梯入口!冰冷的金属舷梯在她脚下发出轻微的震动,距离地面只剩不到半米!

“抓住她!粒子枪!打她的腿!” 巴伦气急败坏的咆哮声在追兵耳中的通讯器里炸响,带着歇斯底里的疯狂。

晚了!

妍妍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弧线,重重地摔进“信天翁号”冰冷的金属甲板通道内!几乎在她身体落地的同时,身后的厚重合金舱门发出沉闷而巨大的“轰隆”声,如同断头台的铡刀,在她身后轰然关闭、锁死!将追兵绝望的嘶吼、粒子枪徒劳的射击声以及铁锈星那令人窒息的冰冷气息,彻底隔绝在外!

她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肺部如同火烧般疼痛。背上包裹里,笔记本坚硬的棱角硌得生疼,却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感。透过狭窄的圆形舷窗,铁锈星那巨大、冰冷、布满矿坑疮疤如同泪痕般的钢铁身躯,正在视野中缓缓旋转、远离。巨大星球的阴影投射在舷窗上,也笼罩着她的心房。

她挣扎着坐起身,背靠着冰冷的舱壁,颤抖的手指紧紧握住紧贴胸口的植物状金属片。此刻,那冰冷的金属似乎透着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如同心跳般的温热,稳定地传递到她的掌心。

“疤脸叔…” 她对着舷窗外那逐渐缩小的、承载了她所有痛苦与微薄希望的星球,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语,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种破壳而出的决绝,“我们…起飞了。”

引擎的轰鸣声透过厚重的船体传来,低沉而有力,推动着这艘钢铁巨兽,载着渺小的她,挣脱铁锈星的重力泥沼,驶向未知的冰冷深空。

第三节:星尘微光

“信天翁号”的内部,对妍妍而言,是另一个完全陌生的维度,一个与她过去十五年人生截然不同的世界。

刺耳的警报声早已停歇,取而代之的是恒温系统低沉的嗡鸣和空气循环器轻柔的嘶嘶声。头顶是排列整齐、散发着柔和白光的嵌入式灯带,将宽敞的通道照得亮如白昼。脚下是光滑如镜、能清晰映出人影的合金地板,光洁得没有一丝尘埃。空气经过多层过滤,带着一种近乎无菌的清新,恒温恒湿,舒适得让人恍惚。

穿着整洁、质地优良的深蓝色或灰色制服的人们在通道里行走,神态从容,步履稳健。船员们一丝不苟地执行着职责,乘客们低声交谈,脸上带着长途旅行特有的疲惫和一丝优越的平静。他们谈论着主星的繁华、某个度假星球的风景、或是某个星际财团的股价波动。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清洁剂味道和一种…秩序井然的气息。

妍妍穿着她那身洗得发白、袖口和膝盖处蹭着无法洗净的机油污渍的灰色工装,背着那个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破旧帆布包裹,像一块突兀的、带着铁锈星烙印的锈斑,粘在这片光洁无瑕的金属地面上。周围投来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有好奇,有审视,有短暂的惊讶,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优越感与轻蔑。那些目光扫过她廉价的衣服、肮脏的包裹、以及她因为紧张和疲惫而略显苍白的脸,如同在看一件来自蛮荒之地的劣等展品。低低的议论声如同蚊蚋般钻进她的耳朵。

“哪来的土包子?”

“走错地方了吧?货舱入口在下面。”

“啧,铁锈星的味道…隔着空气净化器都能闻到。”

妍妍挺直了瘦小的脊背,努力无视那些目光和声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按照登船时领取的简陋电子指示牌,穿过明亮宽敞、装饰着星际风光壁画的乘客区域,走向位于飞船最底层、靠近巨大引擎舱的区域。

与上层的“天堂”相比,这里仿佛是巨舰的“内脏”深处。光线变得昏暗,通道狭窄而压抑,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味、臭氧味和金属被反复加热后特有的焦糊气息。巨大的管道如同粗壮的血管,在头顶和墙壁虬结盘绕,传递着沉闷的震动和能量流动的嗡鸣。这里是货舱改建的临时居住区,专门安置像她这样的“特殊乘客”——身份不明、价值待估、或是旅途短暂的底层人员。

她找到了分配给她的小小休眠舱。与其说是舱室,不如说是一个嵌在巨大设备箱之间的金属壁龛。门是单薄的滑动合金板,推开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内部空间狭窄得仅能容身,一张冰冷的金属折叠床板就是全部家具。没有舷窗,只有一盏功率不足、散发着昏黄光晕的阅读灯。引擎核心的轰鸣透过单薄的舱壁无孔不入地传来,如同沉睡巨兽沉重的心跳,震得床板都在微微颤抖。

妍妍反手关上门,将外界的明亮、嘈杂和那些冰冷的目光隔绝在外。狭小的空间带来一种奇异的、暂时的安全感。她脱下沾满汗水和灰尘的外套,小心翼翼地放在床脚。然后,她蜷缩在冰冷的金属床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舱壁,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点支撑的力量。

她打开那个破旧的包裹,没有去看那几件旧衣服,而是直接拿出了那本厚厚的、边缘磨损严重的皮革笔记本。昏黄的灯光下,深褐色的皮革封面显得更加沧桑。她翻开书页,指尖抚过那些熟悉的、潦草得如同涂鸦的字迹,那些复杂到令人眩晕的星舰引擎结构草图、能量回路计算公式、以及疤脸叔叔夹杂其间的、充满愤世嫉俗却又闪烁着智慧火花的批注。

“丫头,记住,能量是流动的意志,回路是束缚它的牢笼。理解牢笼,才能打破它,或者…建造新的。”

“联邦那群穿白大褂的蠢货,只知道按手册操作,他们根本不懂机器的‘脾气’!机器也是有灵魂的!”

“看到这个节点了吗?冗余?狗屁!那是设计者给自己留的退路,是懦夫!真正的力量,在临界点上!”

这些歪歪扭扭的字迹和草图,此刻成了她唯一的锚点,唯一的慰藉,也是连接她与那个逝去的、唯一给过她庇护的人的桥梁。铁锈星的矿坑、疤脸叔叔布满油污和皱纹的笑脸、工头巴伦狰狞的咆哮…一幕幕画面在昏黄的灯光下翻涌,与眼前这冰冷、华丽、却又充满疏离感的星际飞船景象重叠、碰撞。巨大的阶级鸿沟,如同冰冷的星海,无声地横亘在她的脚下,清晰得令人窒息。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贴身的植物金属片。此刻,它似乎比在铁锈星时更温热了一些,表面的脉络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有极其微弱的、如同呼吸般的微光在流淌。这微光,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引擎的轰鸣声持续传来,低沉、有力、永恒。这声音不再是单纯的噪音,它仿佛变成了这艘巨舰的脉搏,承载着它,也承载着她,驶向一个全然未知的未来。她闭上眼睛,将笔记本紧紧抱在胸前,金属片的温热透过薄薄的衣衫传递到心口。

一个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在她心底响起,如同宣誓,也如同对冰冷星海的挑战:

“我会…飞得更高。”

声音在狭小的舱室里回荡,很快被引擎的咆哮吞没。但那颗在铁锈星矿坑深处挣扎求生的种子,已然在冰冷的星尘微光中,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