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带着几分狠劲,把蓉城老城区石板路晒得滚烫,空气里蒸腾着柏油和尘土混合的燥热。林风揣着上午在师大草坪挣来的几张皱巴巴零钱(加上苏晚晚那杯豆浆的情分),肚子里的“空城计”唱得比阿莱夫的电流声还响。高档馆子进不去,路边摊又怕撞见举手机的路人(虽然他觉得概率不高),目光扫过街角,落在了蓉城师范大学对面那片喧嚣沸腾的建筑工地上。
巨大的塔吊像钢铁巨臂缓缓挥舞,钢筋骨架在烈日下反射着刺眼的白光。机器的轰鸣、金属的撞击、工头的吆喝、还有工友们粗声大气的笑骂,汇成一股原始而磅礴的生命交响曲。工地外围的蓝色铁皮围挡旁,几个沾满泥灰的大泡沫箱敞着口,上面用红漆歪歪扭扭刷着:“工地快餐,十元管饱,米饭任装!”
浓郁的饭菜香混着汗水和水泥的气息扑面而来。林风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睛发亮!工地盒饭!量大,油水足,顶饿!关键是,这里全是灰头土脸、埋头干活的汉子,谁会留意一个同样风尘仆仆、抱着把破木疙瘩来填肚子的“自己人”?
【滋…环境扫描…高密度生命体…情绪场稳定…能量惰性…滋啦…可融入…】阿莱夫的反馈带着一丝“此地安全”的意味。
林风走到摊前,递出十块钱:“老板,一份盒饭。”
“好嘞!”摊主是个光膀子、皮肤晒得黝黑发亮的中年汉子,声如洪钟。他抄起油腻的大勺,狠狠挖起一勺油光锃亮的土豆烧肉,“啪”地盖在冒尖的白米饭上,动作麻利得像在打桩。接着又是一勺酸辣脆生的包菜丝,最后压上两块酱色浓郁、厚墩墩的卤豆干,泡沫饭盒被塞得鼓鼓囊囊,汤汁几乎要溢出来!
“拿着!小伙子!饭不够自己加!管饱!”汉子把沉甸甸的饭盒塞过来,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
林风道了谢,捧着这热乎实在的“能量包”,走向工地大门旁的水泥台阶。那里或蹲或坐,挤满了刚下工的工人。他们脱了沾满泥浆和铁锈的工装外套,露出里面被汗水浸透的背心,安全帽随意扣在脚边或歪在头上,捧着同样的饭盒,埋头狼吞虎咽。晒得黝黑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疲倦,但扒饭的动作却带着一种满足的狠劲。
林风很自然地找了个台阶角落坐下,把破吉他小心地斜靠在斑驳的墙根。他掰开一次性筷子,学着工友们的样子,大口扒拉起饭菜。土豆烧肉肥而不腻,包菜丝酸辣爽口,卤豆干咸香入味,米饭粒粒饱满。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林风吃得额头冒汗,腮帮子鼓鼓,只觉得这十块钱花得真值!
周围的工人瞥了他一眼,见他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抱着把掉了漆的破吉他(在工地,带把旧吉他解闷的工友也不是没有),只当是哪个新来的小工或者走街串巷的艺人,没人多问,各自埋头干饭、闲聊、或者眯着眼抓紧时间养神。
“老张,三号楼那批混凝土下午几点到?”
“两点半!盯紧点,标号别弄错了!”
“这鬼天,晒得人发昏!下午爬架子可得小心!”
“晚上下了工,老地方整两口?冰啤酒管够!”
粗粝的嗓音,夹杂着饭菜的咀嚼声和打火机点烟的“咔哒”声,充满了市井的烟火气。林风安静地吃着,听着,感受着这份属于劳动者的、带着汗碱味的真实。他觉得自己像一颗沙砾,落入了这片由汗水浇筑的混凝土里。
很快,饭盒见了底,胃里有了沉甸甸的踏实感(阿莱夫:【滋…物质能量补充…饱和…滋啦…】)。工人们也陆续吃完,有的靠着墙根闭目养神,抓紧这宝贵的十几分钟休息;有的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吞云吐雾,聊着家长里短或工地上的琐事;还有的干脆把安全帽往脸上一扣,直接躺在阴凉处打起了呼噜。
阳光晒得人懒洋洋的,机器的轰鸣似乎也低了几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吃饱后的倦怠和短暂的宁静。林风看着眼前这群沉默的汉子,他们古铜色的皮肤上爬满汗珠,粗糙的手掌布满老茧,眼神里是日复一日劳作留下的麻木与坚韧。他想起了平行世界里那首唱尽底层挣扎、迷茫与不甘的《春天里》。
一股难以抑制的冲动涌上心头。不是为了阿莱夫的能量提示(此刻并无强烈情感波动),也不是为了钱(兜里还有几块),就是想唱!唱给这些和自己一样在生活泥泞里打滚、却依然咬牙扛着的人听!唱出那份被烈日和重担压弯了腰,却依然在心底倔强燃烧的火焰!
他拿起墙根的破吉他,没有刻意走到空地中央,就坐在那个不起眼的台阶角落,手指随意地拨动了琴弦。一段低沉、沙哑、带着金属锈蚀般质感的旋律,如同工地上生锈铁管的摩擦声,突兀却又无比自然地响起。
“还记得许多年前的春天~”
“那时的我还没剪去长发~”
“没有信用卡也没有她~”
“没有二十四小时热水的家~~~”
歌声不高,甚至有些干涩,像砂纸磨过喉咙。没有华丽的技巧,只有直白的叙述,像一个同样疲惫的工友在午休时,用最朴实的语言讲述自己年轻时的窘迫。台阶上,几个正吞云吐雾的工人手指夹着烟,忘了弹灰,诧异地扭头看向角落。一个靠着墙根假寐的老工人,眼皮微微颤动,没有睁开,但握着空饭盒的手指却收紧了。
“可当初的我是那么快乐~”
“虽然只有一把破木吉他~”
“在街上在桥下在田野中~”
“唱着那无人问津的歌谣~~~”
唱到“虽然只有一把破木吉他”时,林风下意识地拍了拍怀里陪伴他“续命”的老伙计。那份在物质极度匮乏中,仅凭一把破琴和满腔热血就能找到快乐的纯粹,让几个年轻点的工人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些许复杂的神情。谁没在更年轻、更穷的时候,有过那么点傻乎乎的快乐?
“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
“请把我留在在那时光里~”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
“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
副歌骤然爆发!林风的声音不再是低语,而是如同压抑许久的困兽,从胸腔深处挤出的嘶吼!那是对未来“老无所依”的赤裸恐惧,是对生命终点近乎绝望的叩问!每一个字都像沉重的榔头,裹挟着尘土与汗水的气息,狠狠砸在每一个听者的耳膜和心坎上!
台阶上瞬间死寂!
打鼾的工人猛地惊醒,茫然地坐起身。
抽烟的忘了嘴里的烟,任由烟灰簌簌落下。
聊天的张着嘴,声音卡在喉咙里。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怔怔地、甚至有些呆滞地看向那个角落。那个抱着破吉他,在尘土飞扬、机器轰鸣的背景里,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的年轻人!
老工人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开,里面没有泪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茫然和沉重。他想起了老家空荡荡的老屋,想起了自己这把年纪还在高空攀爬,明天在哪里?下个月的工钱能不能按时发?
年轻的钢筋工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他想起了视频里老婆抱怨孩子学费又涨了,想起了城里那遥不可及的房价,自己像牛马一样干到老,能换来一个安身之所吗?
“凝视着此刻烂漫的春天~”
“依然像那时温暖的模样~”
“我剪去长发留起了胡须~”
“曾经的苦痛都随风而去~~~”
歌声稍缓,带着一种被生活磨平棱角后的沧桑和试图释怀的疲惫,但那“苦痛”二字咬得极重,仿佛烙印在骨子里,从未真正随风而去。这份强装的平静与深埋的痛楚,正是台阶上这些汉子们最熟悉不过的生存状态!
歌声穿透了工地的喧嚣,像一把无形的锥子,刺破了午后的沉闷。
马路上的行人停下了脚步,侧耳倾听。
对面师大宿舍楼的阳台上,探出几个好奇的脑袋。
街边五金店的老板放下扳手,走到门口张望。
越来越多的人被这充满原始力量、直击灵魂深处的歌声吸引,不由自主地围拢到工地那沾满泥浆的蓝色围挡外!
“可我感觉却是那么悲伤~”
“岁月留给我更深的迷惘~”
“在这阳光明媚的春天里~”
“我的眼泪忍不住地流淌~~~”
最后一段,林风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崩溃边缘的颤抖和压抑的哽咽,将那份在明媚春光下也无法驱散的、深入骨髓的悲伤和迷惘,唱得撕心裂肺!他完全将自己代入了歌中的灵魂,仿佛在用这把破吉他和这副嘶哑的嗓子,替所有在命运齿轮下辗转、在生活重压下沉默的大多数,发出震耳欲聋的呐喊!
一曲终了。
工地内外,万籁俱寂!
只有塔吊电机低沉的嗡鸣,和风吹过裸露钢筋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呜呜”声。
台阶上的工人们,像一尊尊凝固的雕塑。有人深深低下头,把脸埋进粗糙的手掌里。有人猛吸一口早已熄灭的烟蒂,呛得咳嗽起来。老工人缓缓抬起布满青筋和老茧的手,没有鼓掌,只是用指关节重重地、一下、又一下,敲在身旁冰冷的水泥台阶上。
“咚!咚!”
沉闷的敲击声,如同心跳,又像战鼓。
紧接着,更多的工人反应过来,他们或许不善言辞,但此刻,他们用最直接的方式表达内心的震撼——用力地、沉闷地、带着泥土和汗水重量的掌声,如同暴雨般从台阶上炸开!
“好!”
“唱得好啊!兄弟!”
“妈的…唱到老子心窝子里去了!”
工人们的喝彩声嘶哑、质朴,却充满了力量!
围挡外的人群也瞬间被点燃!掌声、惊叹声、甚至隐隐的啜泣声交织在一起!
“我的天!这歌…听得我浑身发麻!”
“这才是真正的歌声!带着血带着汗的!”
“快看里面那些工人大哥…都被唱傻了!”
“拍下来!快拍下来!这绝对是神级现场!比体育馆演唱会还真实!”
无数手机镜头,隔着围挡的缝隙,拼命地对准了里面那个坐在水泥台阶上、抱着破吉他、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的背影!
林风从歌曲那近乎虚脱的情绪中缓缓抽离,胸膛还在剧烈起伏。他看着眼前这群用力鼓掌、眼眶发红的汉子们,又看了看围挡外攒动的人头和闪烁的镜头,心中没有得意,只有一种沉重的共情和一丝唱出心声后的疲惫释然。他撑着吉他站起身,对着台阶上的工友们,深深地、无声地鞠了一躬。然后,他对着围挡外的人群,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他抱起那把仿佛也耗尽了力气的破吉他,在工人们复杂而敬重的目光注视下,在人群的镜头追逐和议论声中,低着头,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沉默地穿过敞开的工地大门,汇入了街道上川流不息的人潮。阳光将他单薄的背影拉得很长,那背影里,似乎还残留着《春天里》嘶吼的余韵,以及一份唱尽人间悲欢后的、沉甸甸的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