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暴雨冲刷着清水湾,也冲刷着人心底的暗礁。张建军扛着那袋沉重的“罪证”,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泥泞的山路上,直奔后山一个废弃多年的炭窑。冰冷的雨水浇透了他的衣服,却浇不灭他心中熊熊燃烧的嫉恨与毁灭欲。

“周文彬…想走?没那么容易!老子让你什么都带不走!”他咬牙切齿,将麻袋狠狠摔进炭窑深处。他掏出火柴,试图点燃那些浸染着清水湾血泪记忆的纸张。然而,暴雨让一切变得湿滑,纸张吸饱了水汽,火柴划断了好几根,只冒出呛人的青烟,火苗迟迟无法燃起。张建军气急败坏地咒骂着,踢打着湿漉漉的麻袋,最终只能暂时放弃,用几块破木板草草盖住窑口,悻悻然消失在雨幕中。那些材料暂时安全了,却也被困在了黑暗潮湿的坟墓里。

***

雨势稍歇,天色微明。李小娟几乎一夜未眠,红肿的眼睛里却燃烧着坚定的火焰。她悄悄收拾了一个小包袱,里面塞着几块干粮和节省下来的几块钱,还有她偷偷写下的关于张大山父子在审查会后打击报复周文彬和王月梅的详细情况说明。她看了一眼广播站紧闭的门窗,深吸一口气,趁着天色未明,踏上了通往县城的小路。**“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荆轲的悲壮在她心头萦绕,她不知道自己此去是吉是凶,但为了心中的公道,为了那个让她魂牵梦萦的身影,她必须去闯一闯!

与此同时,知青点里,周文彬也彻夜未眠。他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将省城的调令收好,没有立刻动身。清晨,他顶着疲惫去大队部,想最后确认一下材料封存的情况,准备向公社申诉材料被无理扣押的问题,并以此为理由争取时间留下。然而,当他看到仓库门锁被撬、铁皮柜空空如也时,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

“材料…被偷了?!”周文彬只觉得眼前发黑。他立刻想到了张建军那双怨毒的眼睛。没有了这些辛苦搜集的证据,他之前的所有努力都成了空谈!他拿什么证明张大山父子的阻挠?拿什么为那些沉默的历史发声?更可怕的是,这些材料落在张建军手里,极可能被彻底销毁!

愤怒和绝望几乎将他吞噬。他冲出大队部,想去质问张大山,却被民兵拦在了门外。“周知青,张支书不在。你有事,等通知吧。”民兵的眼神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周文彬孤立无援地站在冰冷的院子里,清晨的薄雾如同无形的枷锁。走?材料被盗,他怎能甘心带着满心遗憾和未尽的责任离开?不走?调令在手,却已失去在清水湾立足的凭依,留下来又能做什么?**“进退维谷”**,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这个词的沉重。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一个清脆而略带疲惫的女声在身后响起:“请问,这里是清水湾大队部吗?”

周文彬猛地回头。晨雾中,站着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年轻女子。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列宁装,齐耳短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额角,身背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挎包,裤腿上溅满了泥点,显然赶了不短的路。她的脸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锐利,像能穿透这山村的迷雾,直抵人心。她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巧的笔记本和一支钢笔,整个人透着一股干练和书卷气。

“是的,这里就是。”周文彬压下心中的烦乱,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你是?”

女子微微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伸出手:“你好,我叫林雪,是《省城日报》的记者。听说你们这里在进行很有意义的‘忆苦思甜’工作,挖掘了不少珍贵的基层历史材料?我们报社对这个题材很感兴趣,领导派我来做个深度采访报道。”

“记者?《省城日报》?!”周文彬的心猛地一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这个信息闭塞的年代,省报记者的到来,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他瞬间想到了那封省城的调令,想到了失窃的材料,想到了张大山的权势和王月梅的困境…这个叫林雪的记者,是福?是祸?是转机?还是更大的风暴?

“林记者…你好,我叫周文彬。”他迟疑地伸出手,与林雪握了握,只觉得对方的手掌温热有力。“你…来得正好,又或许…不太是时候。”他的语气充满了复杂的况味。

***

李小娟一路跋涉,终于在下午赶到了县城。她顾不上疲惫,直奔县革命委员会的大院。望着那庄严又有些森严的大门,她紧张地攥紧了衣角,手心全是汗。她鼓起勇气,向传达室说明了来意,要求见“管事的领导”,反映清水湾大队支书张大山的问题。

传达室的人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这个风尘仆仆的乡下姑娘,态度冷淡:“反映问题?有介绍信吗?哪个公社的?具体什么问题?领导都很忙,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的。你先写个材料交上来吧。”

“我…我没有介绍信,我是公社广播员,我叫李小娟!我要反映的是打击报复,迫害知青和老师!情况紧急,我…”李小娟急切地解释。

“广播员?清水湾的?”那人眉头皱得更紧,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更加不耐烦,“清水湾的事情,公社自然会处理!你一个小广播员,不要越级汇报,这不符合组织程序!回去吧,等公社调查结果!”说完,便不再理会她,低头看起了报纸。

**“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 李小娟脑海里瞬间闪过这句老话,只觉得一盆冰水从头浇下。满腔的热血和勇气,在冰冷的官僚程序和推诿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站在人来人往的县革委大院门口,感到前所未有的渺小和绝望。难道真的没有说理的地方了吗?

***

王月梅的生活仿佛彻底沉入了冰冷的湖底。周文彬调走的消息,像抽走了她肺里最后一丝空气。她麻木地上课,下课,面对孩子们躲闪的眼神和张建军无处不在的阴冷注视。那本《简·爱》的灰烬,似乎已融入了她的骨血,带来一种死寂的平静。然而,这平静下,是更深的黑暗在涌动。

这天放学后,她没有直接回家。鬼使神差地,她走向了村外那片荒芜的河滩地。在一处不起眼的土坡旁,几块石头堆砌成一个简陋的形状——那是她偷偷为亡夫立下的衣冠冢。十几年来,她只在夜深人静时偷偷来过几次。

深秋的风掠过枯黄的芦苇,发出呜咽般的声音。王月梅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拂去墓碑(如果那能算墓碑的话)上的泥土和落叶。冰凉的触感让她浑身一颤。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石头上,瞬间消失不见。

“走了…都走了…” 她喃喃自语,声音破碎得如同被风吹散的落叶。爱人走了,青春走了,希望走了,连最后一丝微弱的光(周文彬)也要走了。这清水湾,对她而言,只剩下无边的寒冷和窒息。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缠绕住她冰冷的心:或许…解脱才是唯一的出路?这浑浊的河水,是否能洗净这一身的污秽与绝望?

她缓缓站起身,目光投向那泛着寒光的浑浊河水,一步步向前走去。脚下是湿滑的淤泥,冰冷的河水浸湿了她的鞋袜、裤脚…那刺骨的寒意,竟让她感到一丝奇异的平静。

“王…王老师?”

一个迟疑而带着惊惶的年轻男声突然在身后响起,打破了这濒死的寂静。

王月梅猛地停住脚步,身体僵硬。她缓缓回头,看见一个穿着打着补丁的旧军装、背着竹篓的青年站在不远处的芦苇丛边,正满脸震惊和担忧地看着她。是陈志刚!村里那个老实巴交、平时沉默寡言的赤脚医生陈老栓的儿子。他显然是来这边采草药的。

陈志刚看清王月梅脸上的泪痕和走向河水的动作,吓得脸色煞白,也顾不上礼节,几步冲了过来:“王老师!您…您这是干什么?!快回来!水边危险!” 他情急之下,一把抓住了王月梅冰冷的手臂,将她用力往回拉。

手臂上传来的力道和温度,让王月梅浑身一震,仿佛从一场噩梦中惊醒。她看着陈志刚那张写满真诚焦虑的年轻脸庞,看着他背篓里新鲜的草药,再看看脚下冰冷的河水,一股强烈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挣脱陈志刚的手,踉跄着后退几步,捂住脸,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喉咙。

“我…没事…只是…看看…” 她语无伦次,转身跌跌撞撞地逃离了河滩,留下陈志刚站在原地,望着她仓皇的背影,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

大队部里,气氛诡异。张大山得知省报记者林雪的到来,如临大敌。他一边暗骂周文彬走了狗屎运,一边强撑着笑脸,在简陋的办公室里“热情”接待了林雪。桌上破天荒地摆上了茶水,还有一小碟花生米。

“哎呀,欢迎欢迎!林记者千里迢迢从省城来我们这穷乡僻壤,真是辛苦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张大山搓着手,脸上堆满了刻意的笑容,“我们清水湾,在上级领导下,革命生产形势一片大好!周知青搞的那个‘忆苦思甜’,是很有成绩的!材料嘛…本来是要好好配合林记者工作的,可是…” 他话锋一转,脸上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唉!说起来真是家门不幸!昨天晚上那场大雨,仓库年久失修漏了水,偏偏就把锁材料的铁皮柜给淹了!那些纸啊,本子啊,全泡烂了!抢救都抢救不回来!损失太大了!我们正在追查责任人呢!周知青,你说是不是?” 他锐利的目光射向一旁沉默的周文彬。

周文彬心中冷笑。好一个“天灾”!好一个滴水不漏的借口!他迎向张大山的目光,又看了看一脸探究神色的林雪,沉声道:“材料确实不见了。但怎么不见的,张支书恐怕比我更清楚。” 他没有直接戳破,但话里的锋芒已足够明显。

林雪何等敏锐,立刻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她放下茶杯,目光在张大山和周文彬之间扫视,嘴角依然挂着职业化的微笑,但眼神却锐利起来:“哦?这么巧?一场大雨就毁了所有材料?张支书,这仓库的管理,看来需要加强啊。不过没关系,材料是死的,人是活的。历史不仅在纸上,更在人的记忆里。我这次来,就是想听听亲历者的故事,尤其是像您这样在清水湾工作了几十年的老支书,还有像周同志这样深入基层的知青,以及…”她顿了顿,“像王月梅老师那样,经历丰富的老人。”

听到“王月梅”三个字,张大山脸上的笑容明显僵了一下。周文彬心中则是一凛,这位林记者,显然是有备而来,目标明确。

“王老师…她就是个普通小学老师,能知道啥?”张大山打着哈哈,“而且她最近身体不太好,情绪也不稳定,恐怕不太方便接受采访。林记者舟车劳顿,先休息休息,晚上我在家里略备薄酒,给林记者接风洗尘!我们好好聊聊清水湾的‘大好形势’!” 他试图掌控局面,将采访引向自己预设的轨道。

林雪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接风就不必麻烦了,张支书。采访是我的工作,时间紧任务重。至于采访对象是否方便,我想,应该由当事人自己决定,您说对吗?周同志,能否麻烦你带我去村小学和王老师家看看?”

周文彬看着林雪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又看看张大山阴沉的脸色,心中那几乎熄灭的火苗,似乎被这突然闯入的外来风,轻轻吹动了一下。他点点头:“好,林记者,这边请。”

张大山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只剩下阴鸷。他狠狠地掐灭了烟头。省报记者…王月梅…周文彬…这潭水,越来越浑了!他必须想办法,把这个“不速之客”尽快“送”走,或者,让她写出他想要的东西!

夜幕再次降临清水湾。张大山的家里,灯火通明,飘出少有的肉香。一场名为“接风”,实为“鸿门宴”的酒席正在准备中。而李小娟,拖着疲惫而失望的身躯,带着县里碰壁的沮丧,也踏着夜色回到了公社。她不知道,就在她离开的这一天,清水湾的棋局上,已经悄然落下了一枚足以改变局势的棋子。

风雨欲来,暗流更急。林雪的笔,张大山的酒,王月梅的绝望,周文彬的挣扎,李小娟的归来,还有那袋深藏炭窑、命运未卜的材料…所有线索,都在这个深秋的夜晚,向着未知的方向,急速汇聚。清水湾的平静,已被彻底撕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