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的春寒尚未完全退去，但阳光已有了暖意，温柔地抚过清水湾的山峦田野。村口那棵老槐树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新生。
距离那个惊心动魄的雨夜，已经过去了数月。时间，如同清水湾那条终于解冻的小河，带着沉淀的泥沙和破碎的冰凌，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流淌。
县城医院的白色病房里，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病床上。王月梅倚着枕头坐着，脸色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那双曾盛满死寂与绝望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她瘦削的手指，正轻轻摩挲着一本崭新的、封面印着“语文”字样的课本。
周文彬坐在床边的小凳上，手里削着一个苹果，动作笨拙却认真。他脸上的书卷气未减，却多了几分被风霜打磨过的沉稳。
“王老师，陈大夫说您恢复得比预想的要好，再观察几天，就能出院了。” 周文彬将削好的苹果递过去，声音温和。
王月梅接过苹果，没有立刻吃，只是看着那新鲜的果肉，沉默了片刻。病房里很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鸟鸣。
“文彬…” 她开口，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却不再是气若游丝，“谢谢你…还有…对不起。” 她的目光落在周文彬脸上，带着深深的愧疚，“那晚…在炭窑…我…我不是去找死。我是…是想去找那些材料。我听见…听见张建军和他爹嘀咕…说把东西藏在后山窑里…我想…找到它们…也许…也许能帮你…”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仿佛用尽了力气，眼圈微微泛红。那个雨夜，支撑她拖着病体爬上山、钻进黑暗窑洞的，并非彻底的绝望，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抓住点什么来对抗不公的微弱执念，哪怕那执念最终将她推向了更深的泥沼。
周文彬心中一震，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涌上心头。原来如此！他之前隐约的猜测得到了证实。他看着王月梅眼中那份努力想要表达却依然脆弱的情愫，郑重地说：“王老师，您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您很勇敢。那些材料，您找到了，它们起了关键作用。是您帮了大家，帮了清水湾。”
王月梅微微摇头，泪水终于滑落：“是你们…救了我。林记者…小娟…志刚…还有你…”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明媚的阳光，“我…想回清水湾。想…回学校。”
“好！” 周文彬用力点头，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学校在等您回去。孩子们…很想您。” 他知道，回到她倾注了半生心血的讲台，或许才是王月梅最好的疗愈。
***
清水湾大队部的门楣上，“张大山”的名牌早已被摘下，换上了暂时代理的标记。气氛与数月前截然不同。阳光洒满院子，几个村干部正围着一张新绘制的简易地图激烈讨论，声音洪亮而充满干劲。
“文彬！你来得正好！” 代理支书，一位在村里颇有威望、以前被张大山压着的老党员，看到周文彬走进来，连忙招呼，“快来看看咱们修水渠的路线！就等你这个‘笔杆子’给润色一下报告，好向上头申请点支援！”
周文彬笑着走过去。张家父子倒台后，县里迅速派了工作组进驻，在充分调查和听取村民意见的基础上，初步整顿了班子。虽然积弊不可能一朝清除，但压在村民心头的那块巨石被搬开了，空气都仿佛清新了许多。周文彬婉拒了省城的调令后，被工作组和村民们推举，协助处理文书和教育工作，成了连接新班子与村民的桥梁。
他拿起那份还散发着墨香的报告草稿，上面清晰地规划着引后山水源灌溉下游旱地的水渠线路。“写得挺清楚了，老支书。” 周文彬笑道，“我主要是把咱们村修水渠的必要性和大伙儿的决心再强调一下。**‘人心齐，泰山移’**，只要咱们拧成一股绳，这水渠一定能修成！”
“对！文彬说得对！” 旁边一位中年汉子大声附和，“以前老张家只顾自己捞，哪管咱们地里的苗渴死？现在好了！工作组说了，今年夏粮下来，除了交公粮，剩下的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大伙儿都有盼头了！” 他黝黑的脸上洋溢着久违的希望。
周文彬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感慨万千。权力的崩塌，只是第一步。让清水湾真正活过来的，是重新点燃的希望和脚踏实地的建设。他参与起草的这份水渠报告，承载着村民们对“公平”和“好日子”最朴素的渴望。
***
村小学的几间土坯房经过简单的修葺，窗明几净。院子里，孩子们清脆的读书声像春日里最动听的音符。
“春—天—来—了！小—草—发—芽—了！”
李小娟站在简陋的讲台上，领读着课文。她穿着整洁的蓝布衫，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脸上带着自信而温柔的光彩。张家倒台后，公社广播站的工作恢复了正常，但她主动申请调回了村小学，成了王月梅的助教，也是实际上的代课老师。她的声音透过敞开的门窗，飘荡在初春的空气里。
教室后排，坐着一位特殊的“学生”——陈志刚。他坐得笔直，神情专注，手里拿着笔记本，认真地记录着。村里送他去县里参加了一个短期的赤脚医生培训班，他学得格外刻苦。此刻，他是在帮王月梅“听课”，回去好讲给还在恢复中的老师听。他的目光不时落在讲台上那个充满活力的身影上，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和欣赏。
李小娟的目光偶尔与陈志刚交汇，脸颊会微微泛红，随即又更加认真地投入到教学中。一种朦胧而美好的情愫，如同初春的嫩芽，在共同经历风雨后的平静中悄然萌发。
下课铃（其实是一块铁片）敲响，孩子们像小鸟一样欢快地冲出教室。李小娟收拾着教具，陈志刚走上前帮忙。
“娟子…讲得真好。” 陈志刚有些笨拙地夸赞道。
李小娟抿嘴一笑：“是王老师教得好。志刚哥，你笔记记得真仔细，王老师看了肯定高兴。”
“应该的。” 陈志刚挠挠头，“王老师…快回来了吧？”
“嗯！周同志说，就这几天了！” 李小娟眼中满是期待，“等王老师回来，我就专心跟着她学，把咱们村的娃娃们都教好！”
阳光洒在两个年轻人身上，充满了蓬勃的朝气和对未来的憧憬。他们代表着清水湾新的希望。
***
几天后，一辆破旧的拖拉机“突突突”地驶进清水湾，停在了村小学门口。周文彬和李小娟早已等在那里。
车门打开，穿着厚实棉衣、裹着头巾的王月梅，在陈志刚的搀扶下，慢慢地走了下来。她的脚步还有些虚浮，脸色依旧苍白，但当她抬起头，看到那熟悉的校舍，看到门口翘首以盼的周文彬和李小娟，看到闻讯赶来的几个孩子怯生神又充满喜悦的眼神时，她的眼眶瞬间湿润了。
“王老师！您回来了！” 李小娟第一个冲上去，紧紧握住王月梅冰冷的手，声音哽咽。
“王老师，欢迎回家。” 周文彬走上前，笑容温暖而真诚。
孩子们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喊着：“王老师！”“王老师好！”
王月梅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关切的脸庞，最后落在学校斑驳却干净的门楣上。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无声地滑落。这泪水，不再是绝望的苦水，而是百感交集的释然，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更是重新找到归属的感动。
她挣脱陈志刚的搀扶，虽然脚步不稳，却一步一步，异常坚定地走向那间熟悉的教室。她的手轻轻抚摸着粗糙的门框，仿佛在触摸一段失而复得的岁月。
周文彬和李小娟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欣慰。陈志刚默默地跟在后面，像个忠诚的卫士。
王月梅走进教室，站在讲台前。阳光透过窗户，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也照亮了她眼中重新燃起的、微弱却无比坚韧的光芒。她深吸一口气，拿起讲台上的半截粉笔，转身，在黑板上，用尽全身的力气，写下了一行虽然有些颤抖、却清晰无比的大字：
**春天来了。**
字迹落成，教室里一片寂静。随即，李小娟带头，孩子们也跟着，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掌声穿透教室，回荡在清水湾初春的天空下。
周文彬站在教室门口，看着讲台上那个瘦弱却挺直了脊梁的身影，看着黑板上那四个充满生命力的字，脸上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他摸了摸贴身口袋里那张省城的调令，纸张的边缘已经被磨得有些柔软。
他知道，他的选择没有错。清水湾的冬天已经过去，虽然春寒料峭，但坚冰已破，春水初生。未来依然会有困难，有挑战，有漫长的路要走。但希望的种子已经播下，在这片曾被泪水与血水浸透的土地上，倔强地生根、发芽。
而他，周文彬，将作为见证者，更作为参与者，与王月梅，与李小娟、陈志刚，与所有渴望新生活的清水湾人一起，迎接这来之不易的春天，共同书写清水湾新的篇章。
清水湾的故事，在经历寒冬的凛冽与风暴的洗礼后，终于迎来了充满生机的春天。新的生活，如同村边解冻的小河，带着清澈的希望，汩汩流淌，奔向远方。
（清水湾第一阶段故事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