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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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的夜雨,毫无停歇之意。公社广播站那间小小的办公室,此刻成了风暴的中心。昏黄的灯光下,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林雪站在房间中央,雨水顺着她的发梢和衣角滴落,在地面形成一小滩水渍。她浑身湿透,却站得笔直,目光锐利如鹰隼,牢牢锁定着广播站那张老旧的办公桌。周文彬护在惊魂未定、头发凌乱、脸上还带着泪痕和泥污的李小娟身前,警惕地盯着对面脸色铁青的张大山和一脸死灰、几乎站不稳的李富贵。张建军则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被两个勉强还算清醒的民兵死死拉住,他胸膛剧烈起伏,布满血丝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李小娟,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性的咆哮,仿佛随时会挣脱束缚扑上来。

“李小娟同志,”林雪的声音清晰而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压过了窗外的雨声和张建军的低吼,“请打开你的抽屉,拿出你所说的材料。” 她的目光扫过张大山,“张支书,李会计,请你们作为见证。如果材料内容属实,事关重大,我必须立刻向上级汇报。如果李小娟同志诬告…”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李小娟,“那也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李小娟的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一半是冷的,一半是怕的。但林雪的存在和周文彬坚实的后背,给了她莫大的勇气。她深吸一口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和泪水,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钥匙在她冰冷的手指间摸索着,发出细微的碰撞声。这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被无限放大,敲打着每一个人的心弦。

张大山死死盯着李小娟的手,眼神阴鸷得能滴出墨来。他脑子里飞速盘算着:强行阻止?当着省报记者的面,后果不堪设想!默认?那些材料一旦曝光…他不敢想下去!汗水混合着雨水,从他额角滑落。李富贵更是面如土色,嘴唇哆嗦着,几乎要瘫软下去,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张家雷霆之怒下自家粉身碎骨的未来。

“咔哒”一声轻响,抽屉锁开了。

李小娟的手伸进去,摸索着。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东西还在吗?会不会已经被张建军的人…?她的手指触到了熟悉的硬纸壳文件夹。还在!她心中一阵狂喜,用力将文件夹抽了出来!文件夹边缘有些磨损,但里面的纸张完好无损!

“林记者!这就是!”李小娟将文件夹高高举起,像举着希望的火炬,声音带着哭腔和激动,“这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关于张大山、张建军父子在审查会后如何打击报复周文彬同志和王月梅老师的所有事实!还有…还有村里一些老人私下告诉我,关于过去…关于张家一些事情的…线索!”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目光勇敢地迎向张大山那几乎要杀人的眼神。

“拿来!”林雪毫不犹豫地伸出手。

“慢着!”张大山猛地踏前一步,声音嘶哑,“林记者!这…这只是一个小姑娘的一面之词!她不懂事,受人蛊惑!这材料不能作数!需要组织审查!” 他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组织审查是必须的,张支书。”林雪的语气斩钉截铁,“但作为记者,了解情况、收集线索也是我的职责!这份材料,我现在必须看!这是新闻采访的规范!” 她不再理会张大山,直接从李小娟手中接过了文件夹。

就在林雪翻开文件夹,目光即将落在那写满真相的纸张上时——

“砰!” 一声巨响!

广播站的门被猛地撞开!一个浑身湿透、气喘吁吁的人影冲了进来,是村里的更夫老孙头!他满脸惊惶,声音都在抖:“不…不好了!王…王老师!王老师不见了!”

这句话如同第二颗炸弹,瞬间炸懵了所有人!

“什么?!”周文彬失声惊呼,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林雪翻看材料的动作戛然而止,猛地抬头!

李小娟捂住嘴,眼中满是惊恐!

张大山和李富贵也愣住了。

就连暴怒的张建军,动作也停滞了一瞬。

“咋…咋回事?!老孙头你说清楚!” 李富贵颤声问道,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他。

老孙头抹着脸上的雨水,上气不接下气:“刚…刚才我巡夜,路过王老师家…院门大开着!屋里黑灯瞎火,喊也没人应!我壮着胆子进去一看…没人!炕是冷的!东西…东西好像也少了点!这…这深更半夜又下着大雨…她能去哪啊?!可别…可别想不开啊!” 他想起了河边的事,声音都带了哭腔。

周文彬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王老师!她真的…绝望到那种地步了吗?他猛地看向林雪,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急迫和恳求:“林记者!王老师她…”

林雪当机立断,啪地一声合上文件夹,紧紧攥在手中,仿佛握住了关键的筹码。她目光如电,扫视全场,展现出强大的决断力:

1. **材料在手,不容置疑:** “这份材料,我先保管!我会立刻阅读,并作为重要线索上报!”

2. **人命关天,刻不容缓:** “当务之急是找到王月梅老师!深更半夜,大雨倾盆,她处境非常危险!”

3. **组织力量,全面搜寻:** “张支书!你是大队书记,负有首要责任!我要求你立刻组织所有民兵和能动用的社员,以王老师家为中心,向四周辐射,特别是河边、山脚、树林!全力搜寻!务必确保王老师安全!”

4. **明确责任,施加压力:** “如果王月梅老师因为某些人的打击报复而出现意外,这责任,谁也担不起!省报一定会追踪报道到底!” 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利剑,刺向张大山父子。

张大山被林雪一连串的命令和隐含的威胁钉在原地,脸色由铁青转为煞白。王月梅失踪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如果她真出了事…再加上李小娟那份材料…他感到一阵眩晕。他知道,自己彻底被逼到了悬崖边上!他狠狠地瞪了一眼被民兵拉住的张建军,眼中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愤怒和恐惧——都是这个蠢货惹的祸!

“还…还愣着干什么!” 张大山终于反应过来,对着几个民兵和闻声赶来的小队长嘶吼道,声音都变了调,“快!快按林记者说的!所有人!都给我出去找王老师!找不到人,谁也别想好过!” 他必须自救!找到王月梅,活着的王月梅,是眼下唯一的缓冲!

广播站瞬间陷入一种混乱的忙碌。民兵和小队长们被张大山吼得心惊胆战,慌忙冲入雨幕。李富贵也连滚爬爬地跟了出去,嘴里念叨着“造孽啊”。张建军被两个民兵半拖半拽地带走,他挣扎着,回头死死盯着林雪手中的文件夹,眼中充满了不甘和疯狂。

“周同志,李小娟同志,你们熟悉情况,跟我一起去找!” 林雪将文件夹小心地放进自己防水的挎包深处,迅速做出安排,“周同志,你重点想想王老师平时可能去的地方!李小娟,你去通知和王老师关系稍好的几位妇女,让她们也帮忙留意!”

“好!” 周文彬和李小娟异口同声,立刻行动起来。此刻,王月梅的安危压倒了一切。

冰冷的雨夜,手电筒的光柱在泥泞的村道上、在漆黑的田野间、在呜咽的河边凌乱地晃动、交织。呼喊声此起彼伏,穿透雨幕:

“王老师——!”

“月梅——你在哪儿——!”

声音里充满了焦急和恐惧。

***

与此同时,在村西头陈老栓那间弥漫着草药味的小屋里,气氛同样紧张到了极点。

陈志刚像一头焦躁的豹子,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外面传来的隐隐约约的呼喊声、手电筒晃动的光影,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王老师失踪了!那个苍白、绝望、在河边差点走入深渊的身影!恐惧和自责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

“爹!你听到了吗?王老师不见了!他们都在找!” 陈志刚猛地停在父亲面前,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肯定是…肯定是张家又逼她了!我不能在这里干等着!我要去找她!”

陈老栓佝偻着背,蹲在墙角,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笼罩着他愁苦的脸。他闷声道:“找?你去哪找?外面乱哄哄的,多你一个不多!张家现在像疯狗一样,你去掺和,不是引火烧身吗?**‘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听爹的,别去!”

“爹!” 陈志刚痛苦地低吼,“那是条人命啊!我白天要不是碰巧在河边…她现在可能就…就…” 他不敢说下去,白天河滩上那一幕再次清晰地浮现。“我明明看到了,却什么也做不了!现在她不见了,生死不明!我要是再躲在这里,我…我还是个人吗?!” 他猛地一拳砸在土墙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陈老栓被儿子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烟锅差点掉地上。他看着儿子眼中燃烧的、从未有过的痛苦和愤怒,看着那砸在墙上微微颤抖的拳头,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复杂。他沉默了,只有烟锅里的火光明灭不定。

外面的呼喊声似乎更近了,也更焦急了。一声凄厉的“王老师——!” 清晰地传来,像针一样刺穿了雨夜,也刺穿了陈志刚心中最后一丝犹豫。

他不再看父亲,猛地转身,抓起挂在门后一件破旧的蓑衣和斗笠,又抄起靠在墙角的采药镰刀(更多是壮胆),拉开门就冲进了瓢泼大雨中!

“志刚!你回来!” 陈老栓惊得站了起来,追到门口,只看到儿子消失在黑暗雨幕中的背影。他扶着门框,望着外面无边的黑暗和晃动的光柱,听着那一声声揪心的呼喊,佝偻的身体仿佛又矮了几分。他长长地、沉重地叹了口气,浑浊的眼中充满了深深的忧虑和一种近乎认命的悲哀。他明白,儿子心里的某些东西,已经变了。

陈志刚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入雨夜,冰冷的雨水瞬间打透了他的衣服,却浇不灭他心头的焦灼。去哪里找?他毫无头绪。白天在河边遇见王老师…河边!他心头一跳,拔腿就朝着村外河滩的方向跑去。泥泞湿滑,他几次差点摔倒,镰刀成了支撑的拐杖。

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白天相遇的那片芦苇丛时,只有风声雨声和呜咽的河水。手电光扫过,除了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的芦苇,空无一人。王老师不在这里!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

就在他茫然四顾,不知该往何处去时,一个微弱的声音似乎夹杂在风雨声中传来。像是…压抑的咳嗽?还是痛苦的呻吟?声音的来源…似乎是后山的方向?

陈志刚的心猛地提了起来!后山?那里除了荒坟野地,就是…废弃的炭窑!王老师怎么会去那种地方?他想起白天王老师那心如死灰的眼神,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难道…她是想找个更偏僻的地方…?

他不敢再想下去!也顾不上害怕,循着那若有若无的声音,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后山废弃炭窑的方向,奋力攀爬!

***

而此刻,在另一个方向搜寻的周文彬和林雪,也陷入了困境。他们找遍了王月梅家周围、学校附近、甚至几户可能收留她的人家,都一无所获。雨水模糊了视线,也冲刷了可能留下的痕迹。

“河边!去河边看看!” 周文彬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嘶哑。他想起了李小娟提过王老师情绪极差,也想起了陈志刚白天在河边的发现。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

林雪点头,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河滩。

就在他们快要接近河滩那片芦苇丛时,林雪手中的强力手电光柱无意中扫过通往山上的小路——只见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异常急切地往山上爬!

“有人!” 林雪立刻将光柱聚焦过去,“那是谁?他在往山上跑!”

周文彬眯起眼睛,努力辨认。虽然斗笠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那身形…“好像是…陈老栓的儿子,陈志刚?他上山干什么?” 一种强烈的直觉攫住了周文彬,“林记者!跟上去看看!他可能…知道什么!”

两人立刻改变方向,朝着陈志刚的身影,也朝着后山的方向追去!

冰冷的雨水裹挟着泥土的腥气,冲刷着黑暗中的清水湾。呼喊声、脚步声、风雨声交织在一起。王月梅的失踪,如同一块投入深潭的巨石,彻底搅动了这潭死水。而废弃的炭窑深处,那些被雨水浸透、在黑暗中沉默的纸张,似乎正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一束光,将它们身上承载的沉重历史和残酷真相,重新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