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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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暴雨夜话**

**泥泞中的对峙**

雨,像天河决了口子,疯狂地倾倒下来。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只有闪电撕裂黑暗的瞬间,才能短暂地照亮被雨水冲刷得泥泞不堪的道路和屋檐下慌乱躲雨的人群。

周文彬顾不上找雨具,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赵大锤家。冰冷的雨水糊住了他的眼镜,他只能凭着记忆和对村路的熟悉,在湿滑的泥地里艰难前行。李有福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塑料布早已被狂风扯得不成样子。

赵大锤家那三间瓦房的轮廓在雨幕中显现。堂屋里透出昏黄的煤油灯光,人影幢幢,隐约能听到激烈的争吵声,穿透哗哗的雨声传来。

“砰!” 一声闷响,像是拳头砸在桌子上的声音。

“放屁!凭啥按人头均分?我家三个壮劳力,累死累活干一年,跟孙寡妇家孤儿寡母分一样的地?这他妈叫公平?!” 是赵大锤炸雷般的怒吼。

“赵大锤!你嘴巴放干净点!” 一个尖利的女声毫不示弱地顶了回来,是孙寡妇,“政策说了要照顾困难户!我们家没劳力,按劳力分,我们娘俩喝西北风去?你想饿死我们孤儿寡母啊!”

“就是!水渠的事呢?你们上游的把好地都占了,到时候水都截你们地里,我们下游的田旱死怎么办?” 另一个声影加入了战团,是下游王家沟的王老蔫。

周文彬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矛盾公开化、尖锐化,而且是在这种极端天气和情绪失控的情况下。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了赵大锤家那扇被雨水拍打得啪啪作响的堂屋门。

一股混杂着汗味、土腥味、劣质烟味和激烈情绪的热浪扑面而来。堂屋里挤了十几个人,都是村里劳力强的几户当家的,还有被拉来壮声势的后生。孙寡妇、王老蔫等几个“弱势户”的代表被挤在角落,脸色涨红,神情激愤。地上散落着几团被揉皱、沾着泥水的纸——正是被抢走的方案草稿!

赵大锤站在屋子中央,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胸膛剧烈起伏,手里紧紧攥着一张湿透的纸。看到周文彬进来,他眼睛一瞪,把那张纸“啪”地拍在周文彬面前的桌子上,泥水四溅!

“周文彬!你来得正好!你给大伙儿说说!这上面写的啥?‘优先保障五保户、特困户基本口粮田’?‘水渠维护按受益面积分摊’?这他妈不是明摆着欺负我们这些能干的吗?!” 赵大锤的手指几乎要戳到周文彬鼻子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周文彬身上,有愤怒,有质疑,有委屈,也有茫然。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屋外震耳欲聋的雨声和屋内粗重的喘息。

**画板下的惊心**

与此同时,在村子另一头靠近田埂的一个简陋窝棚里,气氛同样压抑而微妙。

孙卫东和苏白也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逼到了这里躲雨。窝棚狭小,堆放着一些农具和杂物,勉强能容身。雨水顺着窝棚顶的茅草缝隙滴滴答答漏进来,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

苏白紧紧抱着她的画板,脸色有些发白,显然被这狂暴的天气和刚才混乱的躲雨场面吓到了。孙卫东脱下湿透的外衣拧着水,眼镜片上全是水雾,显得有些狼狈。

“这雨…真大。” 苏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打破了沉默。

“是啊,夏雨就是这样,来得急。” 孙卫东应着,努力想找点轻松的话题,“你的画板…没淋坏吧?”

“还好,我包得严实。” 苏白低头检查了一下,松了口气。她抬起头,看着孙卫东,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刚才…我看到小菊姐跑过去,好像…好像哭了?” 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赵小菊擦肩而过时通红的眼眶。

孙卫东的动作顿住了,拧衣服的手悬在半空。他想起赵小菊那决绝的背影和没看自己一眼的样子,心里一阵烦乱和愧疚。他摘下眼镜,用衣角胡乱擦了擦,重新戴上,眼神有些躲闪:“可能…可能是雨太大,迷了眼睛吧。”

苏白看着他明显不自然的神情,心里明白了七八分。她抿了抿唇,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窝棚里只剩下漏雨声和外面无休无止的暴雨轰鸣。一种尴尬和莫名的情愫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苏白忽然觉得,这个雨夜,清水湾的复杂,远超出了她画笔所能描绘的田园牧歌。

**草垛后的心碎**

村口一个巨大的麦草垛下,李小娟蜷缩着身体,把自己深深埋进干燥的麦草里,无声地哭泣着。雨水顺着草垛边缘流下,形成一道水帘,将她与外面的世界隔开。

她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被雨水打湿了一点边角的速写——最终还是舍不得扔掉。画上那个充满力量、笑容灿烂的自己,此刻却像是对她最大的讽刺。陈志刚那些刻薄的话语,像冰冷的刀子,一遍遍在她脑海里回放:“看戏的…不当吃不当喝…不可理喻…”

她不明白,为什么一向憨厚、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志刚哥,会变得这么陌生,这么伤人。是因为苏白吗?可她只是画画啊!难道志刚哥就这么容不下一点和他不一样的东西?还是…还是他根本就没那么在乎自己?

委屈、伤心、还有一丝被否定的愤怒,像藤蔓一样缠绕着她的心。雨水带来的寒气让她微微发抖,但更冷的是心里那份突然出现的裂痕。她想起陈志刚砸在树干上的那一拳,想起他懊悔的眼神,可那些都无法抵消他话语带来的伤害。她第一次开始怀疑,他们之间那份青梅竹马的情谊,是否真的如她想象般坚固。

**风暴的中心**

赵大锤家堂屋,周文彬抹去脸上的雨水(也可能是汗水),挺直了腰板。他没有看赵大锤拍在桌上的纸,目光缓缓扫过屋内每一张或愤怒或焦虑的脸。

“各位叔伯兄弟,婶子嫂子!” 周文彬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盖过了屋外的雨声,“我知道大家着急!分田到户,关系到每家每户今后吃饭穿衣、过日子的大事!谁不想多分点好地?谁不想日子过得更松快点?”

他顿了顿,看到一些人眼中的戾气稍缓,才继续说道:“这方案,是草稿!不是定稿!是我和老支书、会计,还有几位村民代表,根据上面政策,结合咱们村的实际情况,初步摸的底,算的账!拿出来,就是为了让大家伙儿讨论的!**‘理不辩不明,事不议不清’!**”

他拿起桌上那张湿漉漉的纸,指着上面的字:“照顾五保户、特困户的口粮田,这是政策的要求,也是咱们清水湾做人的良心!谁家没有个难的时候?赵大哥,你力气大,能干,可你拍着胸脯想想,要是哪天你遭了灾,倒了霉,村里人都不管你,你心里啥滋味?”

赵大锤张了张嘴,想反驳,但看着周文彬坦荡的眼神,又瞥见角落里孙寡妇那带着泪痕的脸,哼了一声,没再说话,只是别过了头。

“水渠的事!” 周文彬转向王老蔫等人,“按受益面积分摊维护责任,白纸黑字写进合同,这是必须的!这是保证咱们全村田地都能浇上水的根本!上游的人占了水源近的便宜,多出点力维护,天经地义!下游的,也不能光等着水来,该出力时也不能躲懒!这渠,是咱们清水湾的命脉,谁也离不了谁!”

周文彬的话,条理清晰,既讲政策,也讲情理,更点明了“谁也离不了谁”这个朴素的共生道理。激烈的争吵声渐渐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低低的议论和思考。

老支书不知何时也顶着斗笠赶到了,他站在门口,雨水顺着蓑衣往下淌。他没有进屋,只是吧嗒着早已熄灭的旱烟袋,浑浊的眼睛看着周文彬在风暴中心据理力争的背影,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这娃子,有担当,能扛事儿!

“公社催得紧,我知道。” 周文彬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疲惫,但依旧坚定,“可再紧,也不能闭着眼睛瞎报!咱们清水湾的田,怎么分,得咱们清水湾的人自己商量着办!吵归吵,闹归闹,但目的只有一个——让咱们全村人都能在这片土地上活下去,活得好!”

他环视众人,掷地有声:“麦子马上就收完了!后天!后天晚上,就在大队部,咱们开全体村民大会!把所有的意见、所有的顾虑、所有的想法,都拿到桌面上来!吵个明白,议个清楚!行不行?”

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屋外的暴雨,依旧不知疲倦地冲刷着大地,仿佛在预示着一场更激烈、却也可能是走向新生的碰撞即将到来。赵大锤瞪着眼睛,孙寡妇咬着嘴唇,王老蔫搓着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周文彬身上。这个年轻的支书,能否在风雨飘摇中,稳住清水湾这艘即将驶向改革深水区的船?

而在村口的草垛后,李小娟的啜泣声渐渐低了下去,只剩下茫然;窝棚里,孙卫东和苏白相对无言,心思各异;赵小菊此刻又在哪里?她是否听到了赵家的争吵?孙卫东和苏白共处一室的消息,是否会如同这暴雨一般,再次浇透她的心?

雨,还在下。清水湾的夜,被矛盾、委屈、迷茫和那一丝微弱的希望,切割得支离破碎。风暴并未平息,它只是在积蓄力量,等待着黎明后的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