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雨后初晴**
暴雨洗过的清水湾,空气格外清新,泥土的气息混合着残留的麦香,沁人心脾。阳光毫无遮拦地洒下来,将田野、屋舍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色,被雨水冲刷过的树叶青翠欲滴。然而,这份明净之下,涌动着比昨日更甚的暗流。分田到户的村民大会,就在这看似宁静祥和的清晨,于村部大院拉开了序幕。
大院中央摆了几张拼凑起来的旧课桌,算是主席台。周文彬、老支书、会计李有福坐在后面,面前摊着厚厚的方案草案和算盘。村民们或蹲或坐或站,挤满了整个院子,黑压压一片人头。壮劳力们聚在一起,神情严肃,低声议论;老弱妇孺们脸上则带着几分不安和期待。赵大锤抱着胳膊,站在人群最前面,像一座沉默的山;孙寡妇紧紧拉着儿子的手,眼神警惕;王老蔫蹲在角落里,吧嗒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看不清表情。
李小娟和赵小菊也来了,两人隔得老远。李小娟低着头,手里无意识地卷着衣角,眼神还有些红肿;赵小菊则抿着唇,目光时不时扫过人群,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当看到孙卫东和苏白一起走进来时(苏白背着画板,显然不想错过这场“生活”),她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倔强地扭开了头。陈志刚远远看到李小娟,想走过去,脚步却像灌了铅,最终只是找了个角落蹲下,闷头抽烟。孙卫东感受到赵小菊的视线,心里一紧,想解释,但大会已经开始,只能作罢。
苏白找了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支起画板,铅笔在纸上快速移动,捕捉着这凝重而充满张力的众生相。
**舌战群议**
周文彬清了清嗓子,声音通过一个简陋的喇叭(其实是铁皮卷的)传开,压下了嗡嗡的议论声。
“乡亲们!安静一下!今天,咱们清水湾开这个大会,就一件事——议定咱们村分田到户的方案!**‘事不议则不明,理不辩则不清’!** 有啥想法,有啥顾虑,今天都摆到桌面上来!吵个明白,定个清楚!”
话音未落,赵大锤“腾”地站了起来,声音洪亮:“我先说!按人头分地,就是不公平!我家仨壮劳力,干得多,就该多得!孙寡妇家就一个半大孩子,按劳力分,那点地够干啥?可要按人头均分,我家多吃多少亏?这不是欺负老实人吗?**‘不患寡而患不均’!** 这道理古人就懂,现在倒糊涂了?” 他竟也引了句《论语》,虽有些生硬,却直指核心,引得不少壮劳力纷纷附和。
孙寡妇立刻站了起来,声音带着哭腔:“赵大锤!你站着说话不腰疼!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上面说了要照顾困难户!我们家没劳力,按劳力分,我们娘俩就得饿死!这田是命根子,你们想逼死我们孤儿寡母吗?**‘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你们心就那么狠?” 她引用的杜甫诗句,悲愤莫名,戳中了不少弱势村民的心,场下响起一片唏嘘。
“水渠!水渠的事怎么说?” 王老蔫也站了起来,声音不高,却很有力,“上游的地肥,离水近,分了好地,以后水渠维护,他们出力少,我们下游的出力多?凭啥?要是上游的把水都截了,我们下游的田干死了,找谁说理去?**‘近水楼台先得月’!** 这便宜不能光他们占!” 他引的虽是俗语,却也暗含古意,点明了地理优势带来的潜在不公。
一时间,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引经据典的、诉苦喊冤的、据理力争的,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一锅煮沸的开水。支持按劳力分地的和坚持按人头均分的两派,壁垒分明,吵得面红耳赤。水渠维护责任分摊的问题,更是让上下游的村民互相指责,火药味十足。
老支书眉头紧锁,吧嗒着旱烟,一言不发。周文彬努力维持着秩序,嗓子都快喊哑了,汗水顺着鬓角流下。李有福的算盘珠子拨得飞快,试图根据不同的意见重新演算。苏白的铅笔在纸上疾走,勾勒着一个个激动争辩的面孔,紧握的拳头,喷溅的唾沫星子——这不再是田园牧歌,而是关乎生存的激烈博弈。
**意外的声音**
就在争吵愈演愈烈,几乎要失控的时候,一个略显清朗却带着紧张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我能说几句吗?”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孙卫东!他站了起来,推了推眼镜,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神却异常坚定。苏白也停下了笔,惊讶地望向他。赵小菊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周文彬也有些意外,但还是点点头:“卫东同志,你说。”
孙卫东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整齐、但明显被雨水洇湿过、又被小心压平的报纸(正是那张印有包产到户报道的报纸),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各位叔伯婶娘!我…我知道我没资格在种地的事上指手画脚,我是个知青,对农活懂得少。但…但我想说,这分田到户,包产到户,它的本意,绝不是为了制造新的不公,让大家互相争抢!”
他展开报纸,指着上面的文字:“政策的核心,是‘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是为了打破‘大锅饭’,让肯干、能干的人多得,让土地发挥最大的效益!**‘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这道理大家都懂。但怎么才算公平?怎么才能让‘万颗子’真正属于付出汗水的人,又不让弱者失去活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赵大锤、孙寡妇、王老蔫,诚恳地说:“赵大叔说的力气多该多得,在理!孙婶说的困难户要保障,也是政策!王叔担心的水渠维护,更是关系到全村收成的命脉!这些矛盾,不是靠吵、靠抢就能解决的!”
他举起那张被雨水和泥土浸染过的报纸,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种书生的执着:“我们能不能…能不能先想想,怎么把地种得更好?怎么让清水湾的粮食打更多?**‘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只有大家都吃饱了,才有心思和气力去讲更长远、更精细的公平!比如,劳力强的,除了分地,是不是可以承包更多集体边角地?或者农闲时组织起来搞点副业?劳力弱的,保障基本口粮田的同时,村里是不是可以组织互助组帮工?水渠维护,能不能成立专门的管水小组,按受益田亩出工或者出钱,账目公开?”
孙卫东的话,像一股清泉,流入了沸腾的油锅。他没有偏袒任何一方,而是跳出了眼前“分多少”的争执,指向了“如何种好”和“如何共同发展”的更广阔层面。引用的诗句(李绅的悯农、管仲的名言),也恰到好处地点出了生产与公平、生存与尊严的关系。场下的争吵声渐渐小了,许多人陷入了思考,连赵大锤紧皱的眉头也稍稍松动了些。
**画里画外**
苏白看着站在人群中央、虽然紧张却努力表达着见解的孙卫东,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她迅速拿起画笔,在速写本上勾勒出他此刻的形象:清瘦的身形挺立着,眼镜后的目光专注而真诚,手中高举着那张象征希望与冲突的报纸。背景是安静下来、若有所思的村民群像。她在这幅速写旁边,飞快地写下一行小字:“**书生论稼穑,赤心照汗青。**” (化用“留取丹心照汗青”)
这行字,既是对孙卫东此刻勇气与担当的赞叹,也暗含着她对这个青年身上那份理想主义光芒的欣赏。
然而,这一幕落在赵小菊眼里,却是另一番滋味。她看到苏白专注描绘孙卫东的样子,看到孙卫东在众人注视下(尤其是苏白的注视下)侃侃而谈的风采,心中那点微弱的火苗彻底熄灭了。酸楚、自卑、失落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悄悄站起身,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孙卫东和周文彬那边,低着头,快步挤出了人群,离开了喧嚣的会场。
孙卫东眼角余光瞥见了赵小菊离开的背影,心头一紧,话语出现了一丝停顿。他想追出去,但看到周文彬投来的鼓励目光,看到台下众多期待的眼神,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拉回眼前这场关乎清水湾未来的讨论上。
**裂痕与微光**
大会并未因孙卫东的发言而立刻达成一致,激烈的争论仍在继续,但火药味明显淡了许多。周文彬抓住机会,引导大家就孙卫东提出的“互助组”、“管水小组”、“边角地承包”等具体建议展开讨论。老支书也适时插话,用他几十年在村里的威望和经验,分析利弊,调和矛盾。
李小娟坐在人群中,心乱如麻。她听到了孙卫东的话,也看到了苏白画孙卫东的样子,更注意到了赵小菊的黯然离去。她下意识地看向陈志刚的方向,却发现陈志刚不知何时也离开了位置,正低着头,在院墙角落里,笨拙地、一遍遍地试图抚平那张被雨水打湿又被她揉皱的速写——画上那个割麦的她自己。他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摩挲着纸的边缘,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懊悔。李小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那冰冷的裂痕边缘,似乎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
会议一直开到日头偏西。最终,在周文彬和老支书的强力推动下,形成了一个初步的妥协方案:基础口粮田按人头均分,保障基本生存;超出部分按劳力分配,体现多劳多得;同时设立专门的“五保特困保障基金”,由集体提留和劳力强户象征性多出一点构成;水渠维护则按受益面积分摊义务,成立监督小组。更具体的细则,如互助、承包等,留待后续细化。
这个方案,没有让任何一方完全满意,但也没有让任何一方彻底绝望。它像暴风雨后勉强搭建的浮桥,脆弱,却是通向对岸的唯一希望。周文彬疲惫地宣布暂时休会,后续再议细节。村民们带着复杂的心情,议论着散去了。
**月下心潮**
夜幕降临,一轮明月悬在清水湾上空,清辉如水,温柔地抚慰着白日喧嚣留下的痕迹。
周文彬独自坐在村部门口的石阶上,望着月光下的村庄,心中沉甸甸的。大会算是迈出了艰难的第一步,但更大的挑战还在后面。他想起孙卫东的发言,那个知青,似乎比他想象的更有想法。也想起苏白专注画画的侧影,这个城市姑娘,为清水湾带来了不一样的视角和…扰动。
而在村外的小河边,孙卫东终于追上了独自徘徊的赵小菊。
“小菊!” 他气喘吁吁地喊道。
赵小菊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月光下她的背影显得格外单薄清冷。
“小菊,你听我解释…” 孙卫东急切地走到她面前。
“解释什么?” 赵小菊抬起头,月光照在她脸上,清晰的泪痕未干,眼中却是一片沉寂的死水,“解释你和那个城里来的大学生多么投缘?解释她把你画得多好看?解释你在大会上多么风光?”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字字如刀,“孙卫东,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以前不是,现在更不是了。你的路在书本里,在报纸上,在…在她那样的姑娘身边。我的路,在田埂上,在灶台边。别再来找我了。”
说完,她决绝地转身,快步消失在朦胧的月色里,只留下孙卫东呆立原地,如遭雷击。那句“不是一路人”,像冰冷的河水,将他浇了个透心凉。月光再温柔,也照不进两颗骤然疏远的心。
与此同时,在李小娟家的小院外,陈志刚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那里,手里紧紧攥着那张被他抚平了许多、却依然带着褶皱和淡淡汗渍的速写。他鼓足了半天的勇气,才对着院门内,用蚊子般的声音讷讷地喊了一句:
“娟子…我…我错了。那画…画得真好。你…你干活的样子,最好看。比…比麦子还好看。”
院门内一片寂静。过了许久,才传来李小娟带着浓重鼻音、却仿佛冰层裂开一道缝隙的声音:
“傻子…进来吧。外面有露水。”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清水湾的土地上。它照亮了未干的泪痕,照亮了笨拙的歉意,也照亮了改革路上深深浅浅、尚不知通往何方的车辙。这一夜,有人心碎,有人和解,有人迷茫,有人负重前行。清水湾的故事,在这片清冷的月光下,悄然翻开了更复杂、也更充满未知的一页。
**以诗为证:**
> **月照千门静,心潮万壑生。**
> **田分争寸缕,情断隔重城。**
> **赤子言犹在,丹青意未平。**
> **明朝陌上路,风雨共谁行?**
(此诗暗合本章情境:月光下的村庄看似宁静(月照千门静),实则人心翻涌如万壑波涛(心潮万壑生)。分田寸土必争(田分争寸缕),而赵小菊与孙卫东的情感却似隔了重重城池般疏远(情断隔重城)。孙卫东(赤子)大会上发自肺腑的建言余音犹在(言犹在),苏白(丹青)画笔下的深意与波澜也未曾平息(意未平)。明日这乡间小路上(明朝陌上路),又有谁将携手,共同面对未来的风雨(风雨共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