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月下絮语**

夜色温柔地笼罩了清水湾,白天的燥热褪去,只留下虫鸣唧唧和隐约的麦香。一轮半满的月亮悬在墨蓝的天幕上,清辉洒在打谷场边堆得小山似的麦垛上,也洒在坐在麦垛阴影里的两个人身上。

李小娟抱着膝盖,下巴搁在膝盖上,望着月光下发亮的麦粒堆出神。陈志刚坐在离她半臂远的地方,手里无意识地捻着一根麦秆。

“娟子…” 陈志刚的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又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你…你觉得孙卫东那人…咋样?”

李小娟愣了一下,侧过头看他。月光勾勒出陈志刚棱角分明的侧脸轮廓,他浓密的眉毛微微皱着,眼神却有些飘忽,不敢直视她。“卫东哥?” 她想了想,语气轻松,“挺好的呀,有文化,在县里念书,见识广。人也和气,还给我找书呢。” 她晃了晃手里那本《小学语文教学法初探》。

陈志刚“哦”了一声,捻麦秆的手指用力了些,麦秆发出细微的断裂声。“那…那书…你看得懂吗?” 他闷闷地问。

“有些地方不太懂,” 李小娟老实回答,随即又笑了,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不过王老师说,慢慢琢磨,总能明白。志刚哥,你也看看呗?王老师不是说了嘛,让你学着讲卫生课,这里面有些教孩子的方法,肯定用得上!”

听到她主动提起自己,还带着期待,陈志刚心里的那点小疙瘩似乎被熨平了些。他点点头:“嗯,我…我晚上回去就看。” 他顿了顿,鼓起勇气,声音更低了点,“娟子,那支笔…你用着顺手吗?要是…要是不好写,我…我再想办法…”

“顺手!特别顺手!” 李小娟立刻回答,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写起字来可滑溜了,比我以前那支强多了!志刚哥,谢谢你啊!” 她侧过身,认真地看着他,月光下她的笑容干净又真诚。

陈志刚被她看得脸有些发烫,幸好夜色遮掩了。他笨拙地挠挠头,只会嘿嘿地笑。两人之间沉默下来,只有虫鸣和远处偶尔的犬吠。但这沉默并不尴尬,反而有种说不出的熨帖。李小娟重新把下巴搁回膝盖,望着麦堆,嘴角噙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陈志刚则偷偷地、飞快地瞥了她一眼,心里像揣了块温热的麦芽糖,慢慢地化开。

**窗棂灯影**

离打谷场不远的赵大锤家,窗户里透出昏黄的灯光。堂屋里,赵大锤正唾沫横飞地跟孙卫东讲着村里谁家劳力强,谁家地侍弄得好,说到激动处,手指头把桌子敲得邦邦响。赵小菊坐在靠墙的小板凳上,手里假装拿着鞋底,耳朵却竖得高高的,心思全在孙卫东身上。

孙卫东听得认真,不时点头,偶尔插话问个细节。他穿着干净的白汗衫,洗得发白的蓝裤子,在油灯下显得斯文又清爽。赵小菊的目光偷偷溜过去,落在他握着搪瓷缸子的修长手指上,落在他专注倾听时微微蹙起的眉心上,只觉得心跳得厉害,手里的针都差点扎到手指。

“爹,” 趁着赵大锤喝水的空档,赵小菊鼓起勇气小声插话,“卫东哥是念高中的,懂得多,你光说那些力气活干啥?让卫东哥说说县里是咋分田的呗?” 她说完,飞快地瞟了孙卫东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假装用力纳鞋底。

“对对对!” 赵大锤一拍大腿,“瞧我这脑子!卫东小子,你说说,县里那些搞‘包产到户’的村子,真能比咱以前多打粮食?”

孙卫东放下搪瓷缸,推了推眼镜,声音温和清晰:“赵叔,报纸上和老师都讲了,联产承包的核心就是‘交够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把地分到各家各户去种,责任明确,多劳多得,农民自己给自己当掌柜的,那积极性肯定不一样。就像您家,劳力足,又肯下力气,以后收成指定差不了!”

这话说到赵大锤心坎里去了,他咧开嘴笑得见牙不见眼:“是这个理儿!是这个理儿!听着就带劲儿!” 他转头对赵小菊说,“听见没?你卫东哥说的!以后咱家好好干,给你哥娶媳妇,说不定还能给你攒份体面的嫁妆!”

“爹!” 赵小菊臊得满脸通红,嗔怪地喊了一声,手里的鞋底差点掉地上。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孙卫东,见他也在笑,眼神温和,顿时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心里却又像喝了蜜一样甜。

孙卫东看着赵小菊羞红的脸颊在油灯下像染了霞光,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盛满了羞涩和喜悦,他的心也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这个在田间地头长大的姑娘,有着一种城里姑娘没有的、像麦苗一样蓬勃的生命力。

**案前孤灯**

村部办公室里,一盏煤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周文彬伏案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桌上摊着那份《清水湾村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实施方案(草案)》,旁边堆着几本翻开的政策文件和笔记本。他眉头紧锁,手中的钢笔悬在纸上,迟迟没有落下。

照顾弱劳力户…集体财产…水利设施维护…这几个问题像一团乱麻,缠绕着他。他尝试着写下几种方案,又觉得不够周全,用笔狠狠划掉,纸页上留下深深的墨痕。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周文彬以为是风,没有在意。直到一杯温热的、飘着几片嫩茶叶的水杯轻轻放在他手边。

他猛地抬头,看到王月梅不知何时站在桌前,手里还拿着一个洗干净的搪瓷茶缸。

“王老师?您还没休息?” 周文彬连忙站起身。

“睡不着,出来走走,看你这儿灯还亮着。” 王月梅的声音很轻,带着夜露般的凉意,“喝口水,缓缓神。事情急不得,也不是你一个人能扛完的。”

周文彬端起茶杯,温热的茶水顺着喉咙滑下,一股暖意驱散了心头的些许焦躁。“谢谢王老师。就是…总觉得压力大。怕走错了路,辜负了乡亲们的信任。”

王月梅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静谧的村庄和远处月光下朦胧的麦田轮廓。“文彬,你记住,” 她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却带着力量,“政策是死的,人心是活的。这‘包产到户’,说到底,是为了让地里多打粮食,让乡亲们碗里有肉,脸上有笑。只要守住这个根本,具体怎么分,怎么管,可以慢慢商量,可以边干边改。清水湾的根是这些土里刨食的人,不是哪一条死的规矩。多听听他们的声音,尤其是赵大锤那样的勤快人,还有…那些家里只有老人孩子的。”

她转过身,昏黄的灯光下,她的眼神沉静如水:“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你看外面,月亮还亮着呢,麦子也还没收完。路,总要一步一步走。”

周文彬顺着她的目光看向窗外。月光如水银泻地,麦垛像沉默的巨人守护着村庄的安眠。王月梅的话,像一阵清风吹散了他眼前的迷雾。是啊,急什么?只要方向是对的,只要是为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能过得更好,那每一步,无论大小,都算数。

他重新坐下,拿起笔,不再纠结于完美的方案,而是在草案的空白处,郑重地写下几个字:**村民议事会(草案待议)**。

**晨露再凝**

第二天清晨,薄雾又如约而至,笼罩着清水湾。

村口老槐树下,孙卫东依旧坐在石头上看书,只是目光投向小路尽头的频率更高了些。当李小娟的身影再次出现时,他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

“小娟!”

“卫东哥,早啊!” 李小娟笑容依旧灿烂。

孙卫东从书包里掏出两个还带着余温的煮鸡蛋,不由分说塞进李小娟手里:“给,早上刚煮的。看你昨天忙到那么晚,补补。”

李小娟有些意外,但没推辞:“呀,谢谢卫东哥!你太客气了!” 她小心地把鸡蛋放进书包侧袋。

不远处,赵小菊挎着个篮子正要去田里捡麦穗,恰好看到这一幕。她脚步顿住了,看着李小娟手里的鸡蛋,又看看孙卫东温和的笑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有点酸,有点涩。她低下头,快步绕开槐树,朝着田埂走去,背影显得有些落寞。

陈志刚背着药箱从卫生室出来,准备去地里巡诊,也看到了槐树下的情景。他脚步顿了顿,目光在孙卫东和李小娟身上停留了一瞬,嘴唇抿了抿,随即低下头,加快脚步,朝着与李小娟相反的方向,大步流星地走进了薄雾弥漫的田野深处。他粗糙的手指下意识地摸了摸药箱袋子,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昨夜麦垛旁的温度。

新的一天开始了。阳光努力穿透薄雾,照射在金黄的麦穗上,露珠折射出细碎的光芒。麦收的号角即将吹响,而清水湾年轻的心事,也如同这田间的晨露,悄然凝结,又将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射出各自不同的光彩,无声地浸润着这片充满希望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