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祠堂的横梁还在往下掉灰,混着林志鑫腐烂的肉味——那味道像泡发的臭猪肉,裹着百年前的土腥气,呛得人肺腑发疼,每口呼吸都像吞了把生锈的锯末。我跪在青石板上,膝盖压着块凸起的砖,棱角硌得皮肉发麻,和柳红胭记忆里被按在乱葬岗磕头时的触感重叠。盖头下的视野昏黄如烛,那堆散架的枯骨正在自己往一起拼:碎掉的指骨像拼图般“咔嚓”粘合,断成三截的脊椎慢慢归位,死灰色的肉从骨缝里钻出来,像发了霉的面团,裹着泥和碎布,在骨头上蠕动、蔓延。

“小…贱…人…”

林志鑫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滚出来,像生锈的铁球碾过碎石堆,带着口涎的黏腻和棺材底的土腥。那颗刚拼好的头颅猛地抬起,颈椎“咔吧”拧了半圈,浑浊的眼珠蒙着层白翳,却精准地盯着我左臂的血影——柳红胭的怨气在他眼里泛着红光,大概就像块没吃完的肥肉,引得他喉头上下滚动,涎水顺着下巴滴落,砸在青石板上,冒出细小的白泡。

他身上的寿衣早烂成了破布条,露出底下浮肿发绿的皮肉,腰间缠着串生锈的铜钱,每片钱上都沾着黑垢,像是用佃户的血擦亮的。我认出那是林家的家主铜钱,小时候在收容所的旧档案里见过照片——据说林志鑫当年就是用这串钱,逼死了三十多个交不起租子的佃户。

青石板突然裂开,“咔嚓”声在死寂的祠堂里格外刺耳。无数泥爪从缝里探出来,指甲缝里嵌着黑土和碎骨,指节处还缠着腐烂的布条,像是刚从坟里刨出来的。它们绕过我左臂的血影,避开柳红胭的怨气,直扑我盖头下的脸——这些爪子认得林家的气息,更认得“抢”了林家“新郎”位置的我。林志鑫恨的从来不是什么“新娘”,是我这个敢掀翻他百年规矩的“外人”,是我身上那股不把林家放在眼里的野劲。

“防御!”

盖头里炸响柳红胭的意念,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冷,都急,带着金剪刀划破喉咙的锐痛。我抬手时,红丝从指尖窜出来,颜色深得发黑,还缠着新郎盖头的灰气——那是我和柳红胭融合后的新力量,既带着她的怨毒,又缠着“新郎”的规则。它们像活蛇般缠住泥爪,“滋滋”声里冒出白烟,那些爪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指甲剥落,皮肉融化,最后化作一滩滩臭泥,渗回青石板的裂缝里,留下几缕灰白的头发。

“雕虫…小技!”

林志鑫的肥脸突然扭曲成一团,烂肉挤在一起,露出底下森白的牙床。他猛地冲过来,寿衣下摆扫过地面,带起的阴风里裹着铜钱的响声——“叮当,叮当”,和柳红胭记忆里他逼佃户签字时的声音一模一样。我被他撞得倒飞出去,后背重重撞在供桌旁的柱子上,木头的裂痕顺着脊椎爬上来,喉头涌上股冰碴般的东西。抬手抹了把嘴,盖头下的掌心沾着几片碎冰似的蓝血——是枭残留的机械体在反抗,那些蓝色的液体冻得像碎玻璃,落在青石板上“噼啪”裂开,溅出细小的电光。

“呵…老东西…”我扯掉半烂的盖头,露出半边脸,嘴角勾着冷笑。盖头的灰气顺着发丝缠上手臂,和红丝拧在一起。红丝在指尖凝成钩状,尖端泛着银蓝的光——那是枭的规则碎片在加持,比之前锋利了十倍,空气里甚至能闻到金属被割裂的腥气。

林志鑫突然扯开破烂的寿衣,露出胸口那块嵌在肉里的地契。黄纸黑字已经发脆,边缘卷着焦黑的印子,像是被火燎过——柳红胭的记忆突然刺痛我:当年她被烧死时,这张地契就压在她的棺材上,林志鑫说要让她死后也看着林家占着这片地。地契上密密麻麻的指印泛着血光,每个指印的纹路里都裹着怨——那是被他逼死的佃户按的,有的指印歪歪扭扭,像是临死前还在挣扎;有的指印带着半截指甲,想必是被硬按上去的。

“这片地…姓林!”他拍着地契,整个祠堂突然一震,梁柱上的灰尘“簌簌”往下掉,供桌上的牌位摇晃着,发出“叮叮”的碰撞声。墙壁上渗出无数个“林”字血光,笔画扭曲如蛇,顺着砖缝爬满四壁。紧接着,无数佃户怨魂从地里爬出来,他们的衣服破烂不堪,有的缺了条腿,有的没了眼珠,手里的锈锄头“哐当”撞在一起,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只有嘴角挂着麻木的狠劲。

他们涌过来时,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却带着种让人窒息的压迫——不是恨我,是怕林志鑫。就像当年被他拿着鞭子逼着去乱葬岗埋柳红胭时,那种“不照做就会死”的绝望。有个少了条胳膊的佃户,手里的锄头明明对着我,却在快要碰到我时猛地偏了方向,砸在旁边的柱子上,他空洞的眼窝里滚出黑泪,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在哭,又像是在求饶。

我被怨魂围在中间,红丝扫断一个,又涌上来三个。他们的锄头带着铁锈和泥土的腥气,擦着我的胳膊划过,留下火辣辣的疼。地契的血光压得我膝盖发软,骨头缝里像塞了冰碴,柳红胭被按着头叩拜的记忆突然炸开:棺材前的青砖被她的额头撞出个浅坑,血顺着砖缝往下渗,她看着林志鑫把地契塞进棺材,听着他说“你就给林家守着这片地,到死都别想翻身”。

叩首…讨命…

原来这祠堂的规则里,叩首不是臣服,是讨命——用最屈辱的姿势,讨回最狠的债。

我突然笑了,盖头下的笑声混着柳红胭的尖啸,像疯了一样,在怨魂的包围里炸开。红丝在我周身盘旋,带着新郎盖头的灰气和柳红胭的血光,在半空织成张细密的网。

“想我叩首?好啊。”

我借着地契的威压,“咚”一声跪下。额头撞在青石板上,震得眼冒金星,眼前闪过谢芸小时候被巷口野狗追时,攥着我衣角发抖的样子——那时候我就想,这辈子绝不让她受半点委屈。但这次,额头下的青石板突然发烫,像是柳红胭的血在底下翻涌。红丝没有往外射,反而顺着指尖往地里钻,像无数条毒蛇钻进泥土,带着我的恨意往下探。

“第一叩,讨你儿子的命!”

左臂的血影突然暴涨,柳红胭的半张脸清晰得吓人,焦黑的嘴角咧开,露出森白的牙。胸口的鸳鸯纹烫得像要烧穿皮肉,红丝顺着地缝疯长,缠住那些佃户怨魂的脚——他们的麻木突然裂开道缝,空洞的眼里闪过丝清明,像是被这声“讨命”唤醒了深埋的恨。红丝拖着他们往林志鑫那边倒,锈锄头“哐当”砸在他背上,烂肉飞溅中,林志鑫发出声闷哼,地契上的血光晃了晃。

“让你看看…你逼死的人…现在要啃你了!”我吼着,额头抵着石板,血珠顺着眉骨往下淌,滴在地上,和红丝融成一片。那个少了胳膊的佃户突然抬起锄头,狠狠砸在林志鑫的肩膀上,嘴里发出“啊啊”的嘶吼,像是积压了百年的怨气终于找到了出口。

林志鑫的脸瞬间涨成紫黑色,像被人掐住了喉咙。他抬手想打那佃户,却被另外几个怨魂抱住胳膊,锈锄头雨点般砸在他身上,烂肉混着黑血溅了满地。地契上的血光闪得更急,边缘开始发焦,像是被怨魂的恨烧着了。

“第二叩,讨你林家的气运!”

我再磕下去,额头磕出了血,伤口里渗出来的不是纯红的血,而是半红半蓝的液珠——红的是我的血,蓝的是枭残留的机械液,两种颜色在地上滚成个诡异的漩涡。血珠滴在青石板上,顺着裂缝往地契底下钻,瞬间化作无数细小的金剪刀,刃口闪着红光,正是柳红胭当年刺向自己的那把。

“不——!”林志鑫突然疯了似的扑过来,想抢地契。他的手刚碰到黄纸,那些金剪刀就“噗”地从地里窜出来,齐刷刷扎进他的掌心,“嗤嗤”声里,他的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露出森白的骨节。那些被他逼死的佃户,当年大多是被他用剪刀划伤了手,逼着按了指印——这金剪刀,是替他们讨回那笔血债。

他抱着手惨叫,声音里带着哭腔,像个被抢了糖的孩子。可那些怨魂没停,锄头砸得更狠,有的甚至扑上去撕咬他的烂肉,祠堂里弥漫开股焦糊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被活活烧死。

我盯着他肥硕的背影,突然想起柳红胭记忆里的画面:他爹攥着那二十块大洋时,指节泛白的样子;想起收容所的张研究员推谢芸进诡墟时,嘴角那抹“必要牺牲”的冷笑;想起所有拿“规矩”“命运”当借口,把别人的命当垫脚石的人。他们眼里只有自己的利益,哪管别人的死活?

“第三叩,讨你这条老狗的命!”

额头第三次撞下去时,青石板“咔嚓”裂开道大缝,整座祠堂都在晃,梁柱发出“咯吱”的哀鸣,像是要塌了。红丝裹着我的血、柳红胭的怨、枭的机械液,在地里凝成根暗红长矛,矛尖嵌着片新郎盖头的灰布,泛着冷光。它顺着裂缝猛地窜出,带着地底下所有被林家压迫的怨,“噗”地刺穿了林志鑫胸口的地契!

“咔嚓——!”

地契碎成纸末的瞬间,林志鑫像被抽走了骨头,肥硕的身体迅速干瘪下去,烂肉化作黑灰,露出副焦黑的骨架。那些佃户怨魂突然停了,空洞的眼里流下黑泪,泪滴落在地上,化作朵朵白色的雏菊——那是柳红胭生前最喜欢的花,也是谢芸小时候总摘来别在发间的花。怨魂们慢慢化作飞灰,锈锄头“哐当”落地,在青石板上砸出个个浅坑,像是在和这片土地告别。

祠堂的“林”字血光灭了,横梁不再掉灰,空气里的腐肉味淡了下去,只剩下淡淡的泥土香。我瘫在地上,盖头不知何时被震碎了,碎布挂在肩头,露出满脸的血。左臂的血影凝得更实,柳红胭的半张脸在里面若隐若现,焦黑的那半依旧狰狞,完好的那半却带着种冰冷的平静,像是百年的恨终于找到了出口。

胸口的鸳鸯纹泛着银红交加的光,红的是柳红胭的怨,银的是枭的规则碎片,两种光缠绕着,像两条纠缠的蛇。右手的新郎纹爬得更高了,快到肩膀,纹路里嵌着新郎盖头的灰气,摸上去带着种干燥的凉意。

绝望值:90.0%

这数字在意识里闪着红光,像祠堂最后一支没烧完的红烛,跳动着,映出我眼底的影子——那影子半张脸缠着红丝,半张脸泛着银光,嘴角勾着抹不属于柳红胭,也不属于枭的狠劲。

横梁“轰隆”一声塌下来,带着火星和木屑,溅起漫天灰尘。我躺在废墟里,看着柳红胭的血影慢慢钻进我的皮肤,和那些红丝、银纹融在一起,左臂的皮肤泛起层淡红的光,像块贴身的血玉。

远处突然传来唢呐声,调子扭扭捏捏的,像哭又像笑——不是祠堂里的丧乐,是柳红胭记忆里的喜唢呐,当年她被抬进林家时,吹的就是这个调。只是此刻听着,少了喜庆,多了种诡异的解脱,像是在说“债讨了,该走下一步了”。

是柳红胭在笑?还是我在哭?

不重要了。

林志鑫的地契碎了,葬红村的雾开始散了,那些缠绕百年的规矩像被捅破的纸灯笼,漏出里面的朽骨。但我知道,这不是结束——真正的“规矩”还在收容所的白大褂里藏着,他们拿着“研究”当幌子,把谢芸这样的孩子当成“完美容器”的材料,比林志鑫更狠,更会披着人皮吃人。

我从废墟里爬起来,红丝在指尖绕了个圈,带着新郎的冷、新娘的怨,还有我自己的执念。指节捏得发白,掌心的蓝血已经凝固成冰,却烫得像团火。

该走了。

去拆了那个把人当容器的收容所,砸了他们的实验台,烧了那些写满“牺牲”“数据”的档案。让那些穿着白大褂的怪物看看,被他们当成“耗材”的人,能爆发出多大的恨。

去接我妹妹回家。让她再尝尝巷口的槐花糖,再坐在我肩头看一次日落,再也不用怕什么“诡墟”“规则”。

至于这90%的绝望值…

我低头看了看胸口跳动的银红烙印,突然笑了。笑声在空旷的祠堂里回荡,惊起几只躲在梁上的黑鸟,扑棱棱飞进散了一半的雾里。

剩下的10%,是谢芸还活着的希望,是柳红胭没说完的“等”,是枭最后那句“完美容器”的警告。

红丝突然暴涨,缠住旁边半塌的柱子,猛地一拽,整根柱子“轰隆”倒地,在祠堂的废墟上砸出条通往雾外的路。我踩着碎砖往外走,每一步都带着银红交加的光,左臂的血影轻轻晃着,像在为我引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