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月星的双月悬在墨蓝色天幕。
较大的澄月泛着冰玉般的冷光。
澄月边缘还晕着一圈极淡的虹彩。
较小的汐月裹着淡淡的绯红。
汐月像一枚被霞光浸透的玛瑙。
落星镇依偎在环星山脉的臂弯里。
镇外那片绵延十里的雾凇林如银色海洋。
每棵树木的枝干都裹着半透明的冰晶。
冰晶在双月交辉下折射出碎钻般的细碎光芒。
风穿林间时,冰晶碰撞的脆响层层叠叠。
脆响时而如叮咚泉鸣。
脆响时而似环佩轻摇。
活像大自然精心编排的风铃协奏曲。
镇中心那座用回声石砌成的钟楼,墙体上的声波纹路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钟楼正随双月交替发出第三声清响。
这清响比前两声更悠长,是镇上约定俗成的收工信号。
连镇西头最耳背的老黄牛听到,都会慢悠悠地往牛棚踱去。
凌星蹲在 “铁手” 维修铺的工作台前。
指尖捏着枚锈迹斑斑的能量导管。
导管表面的氧化层下,还能看见模糊的星际货运联盟标志。
显然是从哪艘退役货舰上拆下来的。
工作台由三块废弃星舰合金板拼接而成。
边缘留着激光切割的锯齿纹。
最右边那块板上还有个拳头大的凹痕。
那是铁叔十年前从星际废料场拖回来时,被陨石碎片砸出的印记。
铁叔总说这是 “宇宙给的见面礼”。
他面前的零件盒里,一枚指甲盖大小、边缘刻着螺旋纹路的金属碎片静静躺着。
碎片表面覆盖着层薄薄的透明保护剂。
这是凌星用三种星麦秸秆提取物调配的,专门用来防止碎片被蓝月星潮湿的空气腐蚀。
这碎片是半年前从父母遗留的 “星尘号” 货运舰残骸中找到的。
每逢双月同辉便会微微发烫,像是在呼应某种遥远的宇宙节律。
窗外,几株能源草舒展着带锯齿的叶片。
草叶里流动的微弱能量粒子在暗处聚成蓝绿色的光点。
光点忽明忽灭如萤火虫群,给堆满零件的车间添了几分奇幻色彩。
“咔嗒” 一声轻响,导管末端卡口终于被特制工具撬开。
露出里面断裂的能量线。
凌星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短暂雾团。
又迅速被工作台下的加热板吹散。
那是他上周刚修好的星舰废弃加热装置,能让操作台在蓝月星的寒夜里保持恒温。
他下意识摸向左腕内侧的疤痕。
那道三厘米长的印记像颗歪歪扭扭的星子。
边缘还带着点金属灼伤的褐痕。
三年前父母在空间乱流中失踪后,他第一次尝试拆解星尘号引擎时,被突然崩断的管线划到。
当时血流不止,还是铁叔用星际佣兵特制的止血凝胶才止住。
工作台最底层抽屉里,那把划伤人的管线钳还躺在角落。
钳口缠着圈褪色的蓝布条。
那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头巾布料。
抽屉里锁着的航行日志摊开在第 27 页。
其中夹着的全家福已经微微泛黄。
照片里的 “星尘号” 正停泊在阿尔法星港。
舷窗反射的光恰好落在年幼的凌星脸上,把他鼻尖照得发亮。
远处的低语谷升起淡紫色晨雾。
那雾团在风中聚散不定。
时而像奔跑的野兽。
时而似漂浮的船帆。
都是谷中回声花释放的孢子。
据说这种孢子能记录周遭声音,深夜会重复播放白天捕捉到的声响。
有次凌星深夜路过谷口,竟听见里面传来母亲哼过的摇篮曲,惊得他在谷外站了半宿。
“又在琢磨你爹娘那艘破船?”
铁叔叼着烟斗从里屋走出。
烟斗里的星麦秸秆烟丝燃着橘红色的小火苗,在他布满胡茬的下巴投下跳动的阴影。
他机械义肢上嵌着的星晶在月光下闪着蓝光。
这枚鸽子蛋大小的星晶采自蓝月星最深的 “幽蓝矿脉”。
晶体内还包裹着根细长的银色纤维。
铁叔说那是远古星舰的数据线,在矿脉里沉睡了至少三百年。
这位退休的星际佣兵总爱用义肢敲凌星后脑勺。
每次都掌握着恰到好处的力道,既能让凌星回神,又不会真疼。
“星尘号的引擎都锈成废铁了,你就是把零件擦出火星子,他们也回不来。”
话虽这么说,他却悄悄从口袋里掏出块新磨的星晶镜片,放在凌星手边。
那是他今早特意去蚀骨崖采的石料打磨的,适合用来修复星尘号驾驶舱的观测窗。
凌星没抬头,只把修好的导管放进标着 “合格” 的铁盒。
铁盒是用星尘号的食品罐头改造的。
盒盖上还印着 “星际标准营养膏” 的字样。
维修铺的门由整块重力树树干制成。
木材横截面的年轮里嵌着七片星舰合金碎片。
按北斗七星的方位排列,那是铁叔给凌星的十六岁生日礼物。
这种树木的枝干会随星球引力细微变化而弯曲。
此刻树枝比午时下垂了近三寸。
按照镇上老人们的经验,这预示着明天不仅是晴天,还会有持续半天的东南风,最适合晾晒星麦。
木材里的合金碎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关门时会发出沉闷嗡鸣。
这嗡鸣能穿透镇上三层厚的合金板。
镇东头的烘焙坊老板娘说,每次听见这声音,就知道该给烤箱预热了。
门外空地上,几棵重力树旁种着的柔化藤正顺着支架攀爬。
藤蔓分泌的黏液在叶片上凝成晶莹的水珠。
水珠折射着双月的光芒。
修鞋匠老周每周都会来采集这些黏液,说比任何工业软化剂都好用。
铺外传来清脆铜铃声。
那铃声比平时急促些。
凌星不用看就知道是镇东头 “星麦烘焙坊” 的老板娘来了。
果然,没等他起身,老板娘就挎着竹篮快步走进来。
竹篮把手用磨损的星舰安全带缠着,既防滑又结实。
她围裙上沾着淡蓝色星麦粉,连鼻尖上都沾了点,活像刚从星麦堆里打了个滚。
这是蓝月星土壤特有硒元素渗透的结果。
星麦作为蓝月星主要农作物,其种子磨出的粉带着天然淡蓝,遇热会变成更深的靛青色。
烤出的麦饼边缘总镶着圈蓝边,像给麦饼戴了个精致的项圈。
“小星,刚出炉的麦饼,给你留了带芝麻的。”
老板娘把竹篮放在工作台边缘。
竹篮底层垫着光叶晒干制成的防潮纸,散着淡淡的草木香。
她目光扫过那枚金属碎片,用沾着麦粉的手指点了点凌星的额头。
“你爹娘要是看见你总对着块破铁疙瘩发呆,怕是要笑你钻牛角尖 —— 不过话说回来,你这股子韧劲,倒真随你爹。”
她身后的双胞胎女儿举着光叶编成的花环。
叶片边缘的荧光在双月映照下流转,像给花环镶了圈流动的银边。
两人正踮着脚看工作台下的能源草。
小声争论着哪株草的蓝光更亮。
凌星腼腆一笑,把碎片小心翼翼地揣进工装裤内侧的暗袋里。
那暗袋是他特意缝的,内衬着星尘号救生衣的隔热层,能隔绝体温对碎片的影响。
他知道老板娘并无恶意。
镇上人都清楚他每周三下午会去星尘号残骸待着,像钟表一样准时。
有次镇中心的修表匠临时有事,还托他帮忙看时间 —— 就因为他去残骸的时间比钟楼还准。
就像知道铁叔的机械义肢在阴雨天会咯吱作响。
知道老周的修鞋机在双月交汇时会卡纸。
这都是落星镇心照不宣的默契。
去年修鞋匠老周用蓝纹石给镇绘制新地图时,还真在星尘号残骸的位置画了个小小的星星标记。
打趣说该标上 “凌星专属领地”。
不远处的蚀骨崖在暮色中像头伏卧的巨兽。
崖壁裸露的岩石在澄月照射下泛着银灰色。
那些岩石缝隙里还卡着些细碎的金属片。
都是星尘号坠毁时飞溅过去的。
凌星曾在其中一块上找到过 “星尘” 两个字的残片。
夕阳将镇西的透光晶瞭望塔染成琥珀色。
这座由上千块六边形晶体拼接而成的塔身在暮色中渐次亮起白光。
从底层到塔顶,像有串白色火焰在逐级攀升。
塔身上每块晶体的角度都经过精确计算,能把月光折射到镇上的每条街道。
连最偏僻的小巷都能照见路石的纹路。
凌星锁上维修铺的重力木门时,听见塔顶老守卫的咳嗽声顺风飘来。
还夹杂着望远镜调整时的齿轮转动声。
这位退役的星际舰队哨兵总爱跟他讲宇宙深处的奇闻。
说有能吞噬星光的裂痕,那些裂痕会像活物一样呼吸。
还说有被称为 “Ω” 的暗影生物,它们的眼睛是纯黑的,能吸收周围所有光线。
每次讲完,老守卫都会往凌星手里塞颗用星晶磨成的珠子,说这能 “挡挡邪祟”。
地上,孩子们玩耍时踢的弹跳石散落一地。
这种蓝月星特有的矿石质地轻盈如泡沫,落地能弹起半人高。
最大的那颗足有拳头大,是去年从蚀骨崖滚落的。
孩子们轮流把它当皮球踢,表面已经磨得光滑发亮。
路过镇中心的聚星柱时,凌星伸手摸了摸柱底的星图刻纹。
指尖划过那些被百年时光磨平的凹槽,能清晰感受到螺旋状的星轨走向。
这根十米高的石柱表面布满星轨。
最顶端的北极星标记被人摸得发亮。
镇上孩子总爱围着它追逐打闹,用粉笔画出延伸的星线,说要把柱子上的星星接到自己家屋顶。
而凌星却在某块磨损的刻痕里,发现了与星尘号日志上相同的螺旋符号。
那符号比周围的星轨刻痕深许多,像是被人用某种坚硬的工具反复刻画过。
柱顶的星晶在双月照耀下折射出道细细的蓝光。
恰好落在他口袋里金属碎片的位置,传来一阵微弱暖意。
像有只小小的萤火虫停在了心口。
周围石窝屋的墙壁布满深浅不一的凹洞。
每个洞都对应着一个星座。
到特定季节,月光会透过洞眼在地上投射出星座的影子。
去年猎户座最亮的那几天,老周还特意把修鞋摊搬到投射出的 “猎户腰带” 下面,说沾沾星气能让针脚更直。
镇尾的小木屋是铁叔五年前给的。
墙壁用黏土混合星麦秸秆糊成,表面还留着凌星小时候画的歪歪扭扭的飞船图案。
屋顶铺着重力草编成的草席。
这种草能随风力调整松紧,下雨时草叶会自动卷曲咬合,比任何防雨布都严实。
屋檐下挂着串光叶晒干制成的风铃。
叶片边缘的纤维在风中振动,会发出比雾凇林更轻柔的声响。
凌星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轴上刚涂过柔化藤黏液调和的润滑油,比昨天顺畅了许多。
墙上挂着的星图投影仪突然闪烁了一下。
投影镜头上还贴着块小小的星麦秸秆贴纸,那是他十岁时的杰作。
这是父母留给他的礼物,机身侧面刻着 “给小星的宇宙”。
曾无数次在深夜为他投射出星尘号的航行轨迹。
那些虚拟的星光透过投影仪的磨损镜片,在墙上形成淡淡的光晕。
像给房间披了层星河做的纱。
他从床底拖出星尘号的引擎图纸。
图纸被分装在三个防水文件夹里。
每页边缘都用蓝纹石粉末做了防潮处理。
指尖划过母亲用蓝笔标注的计算公式。
墨迹在岁月侵蚀下微微发褐,但每个数字都依然清晰。
那是母亲特有的圆润笔迹,连小数点都像颗小小的爱心。
忽然,窗外传来奇怪的嗡鸣。
既不像风穿峡谷的呼啸,也不像星麦秸秆摩擦的沙沙声。
倒像是某种机械启动前的预热声。
凌星握紧口袋里的金属碎片。
那股暖意正顺着掌心蔓延,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明显。
像是有颗小小的心脏在碎片里跳动。
他走到窗边。
窗台上那盆守时花的花苞正微微颤动。
花瓣边缘已经透出点金色,再过一刻钟就该完全绽放了。
这花的准时程度,比镇上的钟楼还可靠。
他望见环星山脉轮廓线外,一道从未见过的流光正划破夜空。
那流光比汐月更红,比澄月更亮。
像颗被打碎的星子,拖着长长的银蓝色尾焰坠向雾凇林深处。
尾焰在空中留下的轨迹久久不散,像条发光的丝带系在墨蓝色的天幕上。
双月的清辉漫过窗棂,在图纸上投下细碎光斑。
恍惚间,他仿佛听见星尘号的引擎在遥远时空里发出一声轻鸣。
那声音与记忆中父亲启动引擎时的低吟一模一样。
窗外的守时花花瓣正慢慢舒展。
露出里面金色的花蕊。
花蕊中心的蜜汁在月光下像融化的黄金。
引得几只带着荧光的小虫围着打转。
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深夜点亮一盏小灯。
远处的钟楼传来第四声回响。
这声回响格外低沉,像是在叹息。
落星镇的灯火次第熄灭,从镇东到镇西,像串被风吹灭的灯笼。
最后熄灭的是烘焙坊的绿光,老板娘总要等双胞胎女儿睡熟了才熄灯。
凌星不知道,那枚在掌心发烫的金属碎片,正随着他的心跳频率发出只有星际探测器才能捕捉到的脉冲信号。
那艘承载着回忆的废弃货运舰残骸里,某个深埋的休眠装置已经被流光激活。
这片被双月守护的宁静土地,即将在一场跨越星海的风暴中,成为解开宇宙秘密的第一块拼图。
而他左腕那道星子形状的疤痕,早已在不知不觉中,与碎片上的螺旋纹路产生了微妙的共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