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一节 寒潭客来

冰封的污秽泉眼如同一个巨大的、散发着森然寒气的丑陋冰坨,杵在牛角山后这片死寂的林中空地上。空气中残留的腥甜恶臭被刺骨的寒意驱散了不少,但那股源自地脉深处的阴冷污秽感,依旧如同跗骨之蛆,萦绕不散。

白虞烬靠坐在一株枯死扭曲的老树根旁,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右手臂的玄冰已经消融大半,露出其下灰败的肌肤,无数细密的暗红纹路如同活物般在皮肤下游走,带来阵阵钻心蚀骨的阴寒剧痛和麻木感。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识海中那枚布满裂痕的时间烙印,带来针扎般的刺痛。强行接引寒潭之力、熔断兵符禁锢带来的双重反噬,几乎榨干了她最后一丝力气。

她闭着眼,长睫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唯有微微蹙起的眉心泄露着一丝强忍的痛苦。

“仙…仙姑…” 阿土的声音带着惊魂未定的颤抖,从空地边缘的灌木丛里传来。他连滚爬爬地钻出来,脸上蹭了好几道泥印子,头发里还挂着枯叶,看着空地上那座狰狞的冰雕和白虞烬虚弱的样子,吓得手脚发软,“您…您没事吧?那…那鬼东西…”

“无妨。”白虞烬没有睁眼,声音带着久未开口的微哑,却依旧平稳,“此地污秽暂封,非久留之地。回村。”

阿土看着仙姑那明显不对劲的灰败手臂和毫无血色的脸,哪里会信“无妨”二字。但他也知道此地邪门,不敢多问,连忙跑过去,想搀扶又不敢碰,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那…那俺扶您?”

“不必。”白虞烬缓缓睁开眼,眸光虽疲惫,却依旧清冷。她深吸一口气,强提最后一丝灵力压住识海翻腾的剧痛,撑着枯树根,略显艰难地站了起来。身形晃了晃,终究稳住了。

阿土连忙捡起掉落的柴刀,紧张地跟在后面,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座冰雕,仿佛怕它下一刻就会炸开。

回程的路似乎比来时更加漫长。林间的污秽气息被冰封源头后淡去不少,但白虞烬的状态却每况愈下。手臂的麻木感逐渐蔓延,识海的刺痛如同跗足的恶鬼,不断啃噬着她的意志。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全靠一股冰封般的意志支撑。

当小李庄那破败的轮廓终于在视野中出现时,已是日头偏西。村中依旧死寂,昨夜浩劫的痕迹触目惊心。阿土娘一直守在院门口张望,远远看到两人的身影,立刻哭着迎了上来。

“仙姑!阿土!你们可回来了!当家的…当家的胸口那黑线好像…好像消停点了!”她看着白虞烬灰败的手臂和摇摇欲坠的样子,吓得脸色发白,“老天爷!仙姑您的手…快!快进屋!”

小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李石头依旧昏迷,但胸口冰层下的灰败之色似乎真的淡去了一丝,那些蠕动的暗红丝线也沉寂了不少。角落里,云无心裹着花布棉袄,蜷缩在干草堆上,小脸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绵长,显然还在沉睡恢复。

看到白虞烬的样子,阿土娘慌得六神无主,又是烧热水,又是翻箱倒柜找干净的布条,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山神保佑。

“药。”白虞烬靠坐在云无心旁边的草堆上,声音疲惫,“寻些…艾草、菖蒲、雄黄…量大些,熬煮…浓汤,取汁。”她报出的都是些山野常见、具有微弱驱邪避秽效力的草药。她自身伤势涉及本源法则和深渊污秽,凡俗草药根本无效,但用来清洗浸泡手臂,或能稍稍压制那污秽侵蚀的蔓延,聊胜于无。

“哎!哎!俺这就去!这就去!”阿土娘如蒙大赦,立刻拉着阿土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找药。

小屋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李石头微弱的呼吸声,和云无心平稳的吐息。

白虞烬低头看着自己那条被污秽侵蚀、如同覆盖着丑陋藤蔓的右臂,眉头紧锁。兵符禁锢熔断带来的记忆碎片和沈屹川最后那句“玉玦是钥匙”的信息,如同乱麻般在她疲惫的识海中翻腾。钥匙…通向何方?锁钥又在何处?这污秽侵蚀若不尽快拔除,恐成大患。

就在她心神沉凝之际——

“唔…”

身旁草堆上,传来一声细微的、带着浓浓困倦和不满的嘤咛。

白虞烬侧头看去。

只见云无心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清澈的眸子里,还残留着沉眠初醒的迷茫水汽,像蒙了一层薄雾。她似乎还没完全清醒,小脑袋在干草上蹭了蹭,迷迷糊糊地看向身旁的白虞烬。

视线先是落在白虞烬苍白的脸上,然后缓缓下移,定格在了那条布满暗红纹路、灰败丑陋的右臂上。

迷茫的薄雾瞬间被惊恐和焦急取代!

“师父?!”云无心猛地坐了起来,小小的身体因为虚弱和惊吓而晃了晃,声音都变了调,“您的手!您的手怎么了?!”她几乎是扑过来的,伸出小手就想碰,又在半途停住,怕弄疼了师父,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是不是…是不是因为我?是不是昨天…”

看着小徒弟这副泫然欲泣、自责不已的模样,白虞烬心头那沉甸甸的阴霾,竟莫名地被冲淡了一丝。她抬起还能动的左手,屈指,极其不熟练地、带着点僵硬地,在云无心光洁的额头上轻轻弹了一下。

“聒噪。”声音依旧清冷,却少了平日的疏离,多了点不易察觉的无奈,“与你无关。些许污秽,过几日便好。”

“过几日?”云无心捂着被弹的额头,眼泪汪汪地看着那狰狞的纹路,小嘴一瘪,显然不信,“这哪里是‘些许’!这黑乎乎的,像…像坏掉的树根爬胳膊上了!”她吸了吸鼻子,带着哭腔,“都怪我…我要是早点醒…要是我能控制那个火…

“再哭,便把你冻成冰坨子扔出去。”白虞烬淡淡威胁,看着小徒弟瞬间憋住眼泪、敢怒不敢言的委屈小模样,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恰在此时,阿土娘端着一个热气腾腾、散发着刺鼻草药味的粗陶盆,和阿土一起急匆匆地进来了。

“仙姑!药熬好了!按您说的,艾草菖蒲雄黄,熬得浓浓的!”阿土娘把盆放在地上,浓郁的药味瞬间充满了小屋。

白虞烬看着那盆墨绿色的、散发着浓烈苦辛气味的药汁,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她活了千载,饮琼浆玉液,食天地灵粹,早已辟谷,对这凡俗苦涩之物的抗拒几乎刻进了骨子里。

“师父,快泡手!”云无心却瞬间来了精神,仿佛找到了弥补的机会,小手殷勤地就要去帮白虞烬挽袖子。

白虞烬不动声色地把右手往身后藏了藏,语气平淡:“不急,晾凉些。”

“晾凉药效就差了!阿土婶熬得可辛苦了!”云无心不依不饶,踮着脚去够白虞烬藏在身后的胳膊,小脸上满是认真,“师父您别躲!您是不是怕苦?”

“胡言。”白虞烬端坐不动,左手轻轻一拂,一股柔劲将云无心隔开半尺,“本座岂惧此等凡物。”

“您就是怕!”云无心被柔劲推开,也不恼,反而叉起腰,小脸上带着一种看穿真相的得意,学着白虞烬平时清冷的腔调,惟妙惟肖,“‘些许污秽,过几日便好’——您肯定是想拖着不治!阿土哥!快把药盆端近点!”

阿土被他娘推了一把,愣愣地“哦”了一声,真把那盆散发着恐怖气味的药汁端到了白虞烬面前。

浓烈的苦辛气直冲鼻腔。

白虞烬:“……”

她看着小徒弟那副“我抓住你把柄了”的狡黠模样,再看看眼前这盆墨绿色的“刑具”,千年道心竟生出一丝名为“棘手”的情绪。尤其那小丫头还仰着小脸,火上浇油地补了一句:

“师父,您再不乖乖泡手,我就…我就把您怕苦这事儿刻碑上!立到忘尘峰顶!让全天下都知道!”

>第二节 玉玦微温

“刻碑?忘尘峰顶?”白虞烬清冷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看着叉腰“威胁”自己的小徒弟,眼底那丝无奈终于化作了实质的寒光,“云无心,你胆量见长。”

“是师父您教得好!”云无心梗着小脖子,毫不畏惧地迎上师父的目光,只是微微颤抖的睫毛暴露了她内心的虚张声势。她可是亲眼见过师父冻住“十全大补汤”和那几株“山铃铛”的手段,还有昨夜那通天彻地的月白符文轮盘…但此刻师父那灰败的手臂像根刺扎在她心里,愧疚和担忧压过了那点敬畏。她豁出去了!

“阿土婶辛辛苦苦熬的药,您不泡,伤就好得慢!伤好得慢,您就不能去打坏蛋!不能打坏蛋,我和石头叔阿土哥就危险了!”小丫头逻辑清晰,振振有词,最后还祭出了大义,“师父,您要以大局为重啊!”

一旁的阿土和他娘听得目瞪口呆。阿土娘看着仙姑那清冷如月的侧脸,再看看小仙子那副“为了你好”的严肃小模样,想笑又不敢笑,只能使劲憋着,脸都涨红了。

白虞烬活了千年,何曾被一个小丫头片子如此“义正言辞”地教训过?尤其还是当着凡人的面。她看着云无心那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小脸,还有那双清澈眸子里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坚持,心头那点因伤势和污秽带来的阴郁烦躁,竟奇异地被冲散了大半。

罢了。跟个小孩子置什么气。

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如同寒潭上掠过的一缕微风。

“聒噪。”依旧是那两个字,语气却没了之前的冷硬。她不再看云无心,目光落在那盆散发着恐怖气味的墨绿色药汁上,仿佛在看什么绝世凶物。

然后,在云无心亮晶晶的期待眼神和阿土娘紧张的目光中,白虞烬缓缓地、极其不情愿地,将那条布满暗红纹路的灰败右臂,一点点浸入了温热的药汁之中。

滋……

细微的声响。皮肤接触药汁的瞬间,一股混合着灼热、刺麻和强烈苦辛的怪异感觉顺着神经直冲大脑!白虞烬的眉心瞬间蹙紧,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这感觉,比挨上一记魔爪还难受!

“嘶…”她下意识地就想把手抽回来。

“师父!坚持住!”云无心立刻像个小监工般凑到盆边,大眼睛紧紧盯着药汁里师父的手臂,小脸绷得紧紧的,“阿土婶说了,越烫效果越好!您忍忍!想想忘尘峰顶的碑!”

白虞烬:“……”

她闭了闭眼,强行压下抽回手的冲动,任由那滚烫苦涩的药汁包裹着伤臂。那滋味,当真一言难尽。千年清修,今日竟栽在一盆凡俗草药汤里,被个小徒弟拿捏得死死的。她甚至能感觉到玉玦残灵在识海中都微微波动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嘲笑?

云无心见师父终于“乖乖就范”,小脸上顿时绽开一个大大的、心满意足的笑容,仿佛打赢了一场大仗。她搬了个小木墩坐在药盆边,也不嫌药味冲,就那么托着腮,认认真真地看着师父泡手,时不时还伸出小手指,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点点药汁水面,一副专业监工的模样。

“师父,疼不疼?”

“……”

“师父,您看这黑线是不是淡了点?”

“……”

“师父,您别皱眉呀,良药苦口利于病!”

白虞烬只觉得耳边像有只小蜜蜂在嗡嗡嗡,识海的刺痛都似乎被这持续的“噪音”放大了。她忍无可忍,睁开眼,冷冷瞥了云无心一眼:“再多言,便让你也尝尝此汤滋味。”

云无心立刻用小手捂住嘴,大眼睛无辜地眨巴着,表示自己很安静。但那滴溜溜转的眼珠和微微上翘的嘴角,分明写着“我才不怕”。

小屋里的气氛,因为这“药庐斗舌”的插曲,竟奇异地轻松了许多。阿土娘看着仙姑那强忍不适却无可奈何的侧脸,再看看小仙子那狡黠又关切的模样,忍不住悄悄背过身去,肩膀一耸一耸的。连昏迷中的李石头,紧蹙的眉头似乎都舒展了一丝。

阿土挠挠头,看着这“神仙打架”的场面,憨憨地笑了,转身跑出去:“俺…俺去后山看看,看能不能找点甜的野果子给仙姑压压苦!”

药汁的温度渐渐降下来,那刺鼻的苦辛味也散去了些。手臂浸泡之处,灼热刺麻的感觉依旧,但似乎真的有一丝丝微弱的清凉渗透进去,与那阴寒污秽的侵蚀之力形成对抗,带来些许奇异的舒缓感。虽然效果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聊胜于无。

白虞烬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放松。她看着盆中药汁映出的、自己略显模糊的倒影,还有旁边小徒弟那专注又带着点小得意的侧脸,心头那万载玄冰般的孤寂角落,仿佛被这简陋小屋里的烟火气和聒噪,悄然融化了一角。

就在这时——

嗡!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玉磬低鸣的震颤,毫无征兆地从她心口深处传来!

是那块沉寂的玉玦残灵!

这一次的波动,并非守护意念,而是一种…奇异的共鸣!如同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微澜!

白虞烬心神猛地一凛!她立刻内视识海。只见那枚玉玦残灵正散发出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温润光晕,光晕如水波般荡漾,仿佛在呼应着…呼应着近在咫尺的某个同源气息!

她的目光瞬间锁定了身旁的云无心!

只见沉睡在少女血脉深处的那股淡青色力量,此刻正随着她平稳的呼吸,无意识地、极其微弱地流转着。而在那淡青生机的核心,一点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玉色光点,正随着玉玦残灵的波动,同步地、微弱地闪烁着!

如同沉睡的星辰,被遥远的呼唤唤醒!

玉玦…钥匙…

沈屹川最后的话语如同惊雷般再次炸响!

白虞烬的心跳,漏了一拍。

>第三节 庙堂路引

药汁的苦涩似乎还顽固地残留在空气里,与玉玦残灵那突如其来的、指向云无心的微妙共鸣交织在一起,在白虞烬心头撞出沉闷的回响。玉玦是钥匙…这线索如同悬在深渊之上的蛛丝,而云无心血脉中那点与玉玦残灵呼应的玉色光点,无疑指向了更深的谜团。

她缓缓将手臂从微凉的药汁中抽出。灰败的皮肤上,那些暗红的纹路似乎被药力稍稍压制,色泽不再那么刺眼,但阴寒的侵蚀感和麻木依旧顽固地盘踞在筋骨深处,如同附骨之疽,时刻提醒着她力量的衰弱和时间的紧迫。凡俗草药,终究杯水车薪。

“师父,怎么样?好点没?”云无心立刻凑上来,大眼睛紧张地盯着她的手臂,小手想碰又不敢碰。

“嗯。”白虞烬淡淡应了一声,用干净的布巾拭去手臂上的水渍,动作间牵扯到伤处,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您看!我就说阿土婶的药管用吧!”云无心立刻像得了圣旨,小脸放光,得意地瞥了一眼那药盆,仿佛那是她的杰作,“明天还得泡!我监督您!”

白虞烬没理会小徒弟的“小人得志”,目光转向角落里依旧昏迷的李石头。胸口冰层下,那诅咒的暗红丝线确实沉寂了许多,源头被冰封的效果显而易见。但根源未绝,这沉寂只是暂时的假象。牛角山后那冰封的泉眼能封多久?血玦意志会否卷土重来?还有那玄玦兵符、玉玦钥匙、被封印的“九幽之隙”……千头万绪,如同无形的枷锁,缠绕着她这具伤痕累累的躯壳。

凡俗山野,灵气稀薄,污秽侵染,绝非久留之地,更非恢复实力、探寻真相之所。她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暂时压制污秽侵蚀、提供相对安稳环境、甚至可能藏有解开玉玦之秘线索的地方。

一个尘封已久的名字,如同被遗忘在角落的钥匙,悄然浮现在她沉寂的心湖——胤都。

大胤王朝的都城。沈屹川曾效忠之地,也曾是……她漫长生命中一个短暂驻足、几乎被遗忘的驿站。王朝更迭,兴衰荣辱,于她不过弹指云烟。但胤都不同。作为一国之都,凝聚万民气运,自有其浩然龙脉之气,或可暂时压制这源自深渊的污秽侵蚀。更重要的是,皇家秘藏,或许留存着某些不为人知的古老典籍,甚至……关于前朝旧事、关于沈屹川、关于某些隐秘的只言片语?玉玦钥匙的线索,未必不能在故纸堆中寻得一丝踪迹。

只是……如何入胤都?如何接近皇家秘藏?以她如今灵力被封、形貌未改的状态,贸然现身,无异于黑夜明烛。长生者的身份一旦暴露,引来的绝非善意,而是无尽的觊觎与灾祸。

“师父?您在想什么?”云无心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小丫头歪着头,好奇地看着师父陷入沉思的侧脸。

白虞烬的目光落在阿土娘身上。这位朴实的农妇正小心翼翼地收拾着药盆,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以及对仙姑伤势的忧虑。

“此间事了,吾等需离此地。”白虞烬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入胤都。”

“胤都?!”阿土和他娘都惊得抬起头。对山野村民而言,京城是遥远得如同传说般的存在。

“仙姑…您要去京城?”阿土娘有些手足无措,“那…那俺们…”

“你们留在此处。”白虞烬打断她,“此院有吾所布寒息,寻常邪祟难侵。李石头体内诅咒根源暂封,待吾在胤都寻得解法,自会遣人送来。”她顿了顿,看向阿土,“汝父伤势,需人照料。此地……亦需人看守。”那冰封的污染节点,终究是个隐患。

阿土张了张嘴,看着昏迷的父亲和一脸担忧的娘亲,最终用力点了点头:“俺…俺听仙姑的!俺守好家!等仙姑回来救爹!”少年眼中虽有失落,但更多的是责任。

“师父,那我们怎么去胤都呀?”云无心立刻来了精神,小脸上满是兴奋和好奇,“坐大马车吗?听说京城可大了,有好多好吃的!比阿土哥的‘十全大补汤’好吃一万倍!”她还不忘踩一脚阿土的“杰作”。

白虞烬自动忽略了小徒弟关于美食的聒噪,目光转向阿土娘:“村中可有……识得门路之人?能助吾等入胤都,寻一安稳落脚之处,最好……能近宫闱。”

“门路?近宫闱?”阿土娘愣了愣,皱着眉使劲回想,忽然眼睛一亮,“啊!张伯!村东头的张老伯!他年轻时候好像给京城的大官当过马夫!前几年他儿子出息了,在京城外驿站当了个小管事!张伯常念叨,说他儿子认识不少京城里跑腿办事的人!”

张伯?前朝旧人?白虞烬心中微动。虽是最底层的门路,但此刻,这或许就是她需要的“钥匙”。

“烦请引荐。”

>第四节·驿路尘烟

张伯是个须发皆白、背脊微驼的老人,眼神却还算清亮。听阿土娘说明来意,又看到白虞烬那清冷得不似凡俗的气质和手臂上诡异的伤痕,老人浑浊的眼中掠过一丝惊疑和敬畏。

“仙姑要去京城谋生路?”张伯的声音带着久经世故的沙哑,“还…还想近宫闱?那可是龙潭虎穴啊。”他叹了口气,“罢了,既是仙姑所求,老汉就舍下这张老脸,给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写封信。他在城南驿站当个管马料的小头目,认识些三教九流,或许能帮仙姑寻个稳妥的去处。”

一封用歪歪扭扭字迹写就、沾着劣质墨汁的信很快到了白虞烬手中。信的内容无非是恳求儿子张二狗看在老爹面上,务必帮忙安置两位远房遭灾投奔的“表妹”,寻个干净清静、最好能沾点贵气的活计云云。

拿着这封带着泥土和汗渍气息的“介绍信”,白虞烬带着一步三回头、对小李庄依依不舍的云无心,踏上了通往胤都的官道。

没有仙家腾云,没有神行缩地。师徒二人混迹于南来北往的行商、流民之中,依靠着凡俗的双脚和偶尔搭上的顺路牛车、驴车,在尘土飞扬的官道上跋涉了数日。

云无心初时还兴致勃勃,看什么都新鲜,追着问路边野花的名字,对着拉货的骆驼大呼小叫。但几天下来,小丫头累得够呛,小脸也沾满了灰尘,蔫蔫地靠在白虞烬身边,抱怨着脚疼,怀念着阿土婶熬的(不那么苦的)野菜粥。

“师父,京城还有多远啊?我的脚都要磨出‘忘尘峰’那么大的泡了!”云无心苦着小脸,扯着白虞烬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袖。

白虞烬低头看了看她脚上那双快磨破的草鞋,又看了看前方尘土尽头隐约浮现的巨大城池轮廓,淡淡道:“快了。入城后,需谨言慎行。收起你那点微末伎俩,莫要惹是生非。”

“知道啦知道啦!”云无心有气无力地应着,小声嘀咕,“…比山神老爷的规矩还多。”

胤都南门,人潮汹涌,车马喧嚣。高大的城墙斑驳着岁月的痕迹,透着一股沉沉的暮气。守城的兵卒懒洋洋地检查着路引,对白虞烬和云无心这对衣着朴素、风尘仆仆的“姐妹”并未过多留意。张伯那封皱巴巴的信,成了她们顺利入城的凭证。

按照信上的地址,几经打听,终于在城南一条充斥着马粪味和汗臭的陋巷尽头,找到了那个所谓的“驿站”。说是驿站,更像是个大车店和马厩的混合体。

张二狗是个三十多岁、皮肤黝黑、带着市侩精明的汉子。他捏着老爹的信,上下打量着眼前两位“表妹”。大的那个一身粗布衣裳也掩不住通身的清冷气度,脸色苍白,眼神平静得让人心头发怵;小的那个倒是灵动,就是也灰头土脸的。他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两位与他那山沟沟里的“远房表妹”联系起来。

“咳…既然是老爹交代,我张二狗肯定尽力。”张二狗搓着手,眼珠转了转,“不过二位表妹…想寻个近宫闱的清静活计?这…这可不好办啊。宫里采选宫女那都是千挑万选,根脚清白,还得有人担保…”

白虞烬没说话,只是从袖中摸出一小块成色极普通的碎银子——这是离开小李庄时阿土娘硬塞的“盘缠”,放在张二狗面前的破木桌上。

银子虽小,但足以让张二狗的眼睛亮了几分。他一把抓起银子掂了掂,脸上堆起笑容:“表妹爽快!难办是难办…但谁让我爹开了口呢!正好!我听说安平公主府上最近在招一批粗使丫头!安平公主是圣上最疼爱的幼妹,她的府邸就在皇城根下,离宫墙就隔着一条街!那地方,够不够‘近宫闱’?”

安平公主?白虞烬对这个名字毫无印象。但皇城根下…足够了。

“甚好。”她颔首。

“不过丑话说前头,”张二狗收起银子,压低声音,“公主府规矩大得很!进去就是签死契的奴婢!管吃管住,但月钱少,活计累,动辄打骂!而且…”他瞥了一眼白虞烬包裹着布条的右臂,“表妹你这手…怕是干不了重活吧?管事嬷嬷那关可不好过!”

“无妨。”白虞烬语气平淡,“引路即可。”

>第五节 画中故影

安平公主府的后角门,弥漫着一股混合了脂粉、熏香和隐隐压抑的气息。一个穿着藏青色比甲、面相刻薄的中年妇人——王嬷嬷,正拿着名册,用挑剔的目光扫视着面前一排排从牙行或“门路”送来的丫头片子。

轮到白虞烬和云无心时,王嬷嬷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针,首先落在白虞烬过分苍白的脸上和包裹着布条的右臂上。

“手怎么了?”声音又尖又冷。

“旧伤,不慎被柴刀所伤,已无大碍,不妨碍洒扫。”白虞烬垂着眼,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丝毫情绪。

“哼,看着就是个病秧子,晦气!”王嬷嬷毫不掩饰厌恶,目光转向云无心,“这小丫头片子倒是灵巧,几岁了?叫什么?”

“我叫云无心!十…十一岁了!”云无心挺起小胸脯,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点。

“十一?看着像八九岁!瘦得跟豆芽菜似的!”王嬷嬷撇撇嘴,用笔在名册上划拉着,不耐烦地挥挥手,“行了行了,那个大的,去西苑浆洗房!小的,看着还算机灵,去后花园跟着学侍弄花草!都给我记住了!进了这府里,就得守规矩!少说话,多做事!手脚麻利点!敢偷懒耍滑,仔细你们的皮!”

浆洗房…白虞烬对这个安排并无异议。西苑偏僻,人迹罕至,正合她意。只是看着云无心被一个粗使婆子领走时,小丫头回头投来的那混合着担忧和“师父保重”的眼神,她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西苑浆洗房,空气里永远弥漫着浓重的皂角和湿衣服的闷馊味。巨大的木盆,冰冷的井水,堆积如山的衣物,构成了这里的主旋律。白虞烬的到来,并未引起太多波澜。这里的仆妇大多麻木而疲惫,只当她是又一个命苦被卖进来的。

她沉默地做着分派给她的活计——清洗一些下等仆役的粗布衣物。动作并不熟练,甚至有些笨拙,但胜在稳定。冰冷的井水浸泡着布条包裹下的手臂,那阴寒的污秽侵蚀似乎真的被这府邸无形的某种气场所压制,麻木感稍减,但刺骨的寒意依旧。

她低垂着头,神识却如同无形的触须,谨慎地探出,感知着这座庞大府邸的气息。府邸深处,隐隐有几道微弱的灵力波动,应是供奉的修士或护院,层次不高。更多的,是凡俗的喧嚣、奢靡下的空洞,以及一丝深藏的、属于皇家的暮气沉沉。

一连数日,波澜不惊。白虞烬如同一滴水融入了这深宅的暗流,默默清洗着衣物,默默以自身微末灵力对抗着手臂的侵蚀,默默梳理着识海中关于玉玦、兵符的碎片信息。

直到这日午后。

“快!动作都麻利点!公主要去后花园散心!西苑这边通往花园小径都给我清扫干净!一片落叶都不能留!”一个管事太监尖利的声音打破了西苑的沉闷。

仆妇们立刻紧张起来,丢下手中的活计,拿起扫帚水桶涌向通往花园的碎石小径。白虞烬也被一个粗使婆子推了一把:“愣着干什么!新来的,去把那边的落叶扫了!仔细点!”

白虞烬拿起靠在墙角的竹扫帚,走到指定的小径一角。她并未像其他人那样卖力挥舞,只是看似随意地、一下下拂去路径上的浮尘落叶,动作舒缓,甚至带着点与这劳役格格不入的韵律感。大部分心神,依旧沉在识海之中。

不多时,环佩叮当,香风隐隐。

一顶软呢小轿在一群宫女太监的簇拥下,缓缓行来。轿帘低垂,只隐约可见里面坐着一个身姿窈窕的少女身影。

仆妇们早已跪伏在小径两侧,头深深埋下,大气不敢出。

白虞烬也随着众人,微微垂首,屈膝行礼。姿态无可挑剔,却并无卑微,更像是一种入乡随俗的淡然。

小轿行至她清扫的这段路时,不知为何,速度稍稍慢了下来。

一只白皙纤细、戴着翡翠镯子的手,轻轻挑开了轿帘的一角。

轿中人的目光,带着一丝百无聊赖的慵懒,随意地扫过跪伏的仆妇。当目光掠过那个垂首执帚、一身粗布却难掩清冷身姿的身影时,少女的动作猛地顿住了!

慵懒瞬间被一种极致的惊愕和难以置信取代!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住了白虞烬低垂的侧脸轮廓!那眉宇间的清冷,那鼻梁的弧度,那下颌的线条……与记忆中那幅深藏在她寝殿暗格中的古老画像,竟有八九分相似!

那画像,是她年幼时无意间在父皇遗留的秘匣中发现的。画中女子白衣胜雪,遗世独立,立于雪峰之巅,眼神淡漠如俯瞰尘寰。父皇曾醉后喃喃,说那是他年少时惊鸿一瞥的“姑射仙人”,终其一生,念念不忘,遂命宫廷画圣秘密绘之,藏于深宫。

画中仙踪,早已成为深宫秘闻,随着先帝驾崩而尘封。她,安平公主李昭,是这世上唯一知晓并保存着那幅画像的人!

可如今…那画中人…怎么会…怎么可能出现在她的府邸?还穿着一身粗使婢女的衣裳?!

巨大的冲击让李昭忘记了呼吸,握着轿帘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轿子停了下来。

死寂。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跪伏的仆妇们不明所以,吓得瑟瑟发抖。王嬷嬷更是冷汗涔涔,不知哪里触怒了公主。

白虞烬依旧垂首,仿佛对落在自己身上的那道震惊、探究、难以置信的灼热目光毫无所觉。唯有识海中,玉玦残灵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

“你……”李昭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终于从喉咙里挤出,“抬起头来。”

白虞烬缓缓抬首。

四目相对。

李昭只觉得呼吸一窒!

眼前的女子,面容苍白,未施粉黛,粗布荆钗,甚至带着仆役的仆仆风尘。可那双眼睛…那双平静无波、深邃如寒潭、仿佛映不进世间任何情绪的眼眸…与画中那睥睨凡尘的眼神,如出一辙!

不是形似!是神似!是骨子里透出的那种…非人般的清寂!

画中人…活了?!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席卷了年轻的公主。她死死盯着白虞烬,仿佛要将她看穿。是她?还是…只是巧合?一个酷似画中仙的凡间女子?

时间仿佛凝固。

“公主殿下?”旁边的贴身宫女小心翼翼地提醒。

李昭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放下轿帘,声音恢复了惯常的骄矜,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无事。起轿。”

小轿再次移动,很快消失在花园深处。

跪伏的仆妇们这才敢喘气,面面相觑,不知发生了何事。

王嬷嬷恶狠狠地瞪了白虞烬一眼,低声呵斥:“算你走运!还不快滚回去干活!再敢冲撞贵人,仔细你的皮!”

白虞烬平静地收回目光,拿起扫帚,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风暴与她毫无关系。她转身走向浆洗房,步履依旧沉稳,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幽微的涟漪。

画像?故人?

看来这趟凡尘之行,比她预想的,要多些枝节了。玉玦的钥匙尚未找到,公主的“故影”倒先撞了上来。

>(第二卷:松间明月照千秋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