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寂静,是一种比噪音更可怕的折磨。

时间凝固在【04:55】,像一颗琥珀,包裹着我们三只瑟瑟发抖的虫子。红光不再像之前那样咄咄逼人,而是化作一种粘稠的、无处不在的审视。我能感觉到,“眼球”的意志像探照灯一样,在我们三人身上来回扫荡,剖析着我们每一寸皮肤下的恐惧,和那个刚刚诞生的,名为“安魂曲”的谎言。

“走。”伊莲娜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冰冷的凿子,敲开了我僵硬的思绪。

她没有看我,而是率先转身,朝着红光区边缘一个相对开阔的休息区走去。那里有几张固定在地板上的金属桌椅,虽然冰冷,但至少提供了一个可以喘息的角落。宋晴紧随其后,她的脚步有些虚浮,像踩在棉花上。她路过我身边时,投来一个极其复杂的眼神,里面有惊魂未定,有劫后余生,还有一丝……警惕。

是的,警惕。我成了那个能与“神明”对话,并成功欺骗了它的人。在她们眼中,我此刻的危险性,恐怕不亚于舱壁外那深不见底的黑暗。

我跟了上去,每一步都感觉像在拖着灌了铅的腿。谎言的后坐力现在才涌上来,不是眩晕,而是一种空洞的虚弱。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戳破的气球,只剩下皱巴巴的一层皮。

我们在最角落的一张桌子旁停下。伊莲娜背靠着冰冷的舱壁,双手抱胸,那身白色研究服在红光下染上了一层血色。宋晴则选择坐在我对面,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桌上,像一个准备接受审讯的犯人。她死死盯着我,终于问出了那个我们都心知肚明的问题。

“‘安魂曲’模块,”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那是什么?我查过科研站的所有项目清单,包括李维的私人日志权限,根本没有这个东西。”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我能怎么说?说那是我在死亡边缘,把“安魂曲”这个词和一些心理学术语、科幻概念胡乱搅拌在一起,然后孤注一掷地扔出去的救命稻草吗?

“不,你查不到。”一个冷静的声音替我解了围。

是伊莲娜。她半眯着眼,像一只在打盹的猫科动物,但你知道她随时可以暴起伤人。“‘安魂曲’不是一个物理模块,它是一个……概念。一个植入在初代船员基因序列里的‘精神后门’。当个体遭遇到无法理解、无法抵抗的认知污染时,这个后门就会被激活。”

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在金属桌面上无意识地划着圈,“它会引导宿主进入一种‘逻辑自洽’的封闭状态。对外表现为沉默、失联,甚至脑死亡。但实际上,他们的意识在一个自己构建的,绝对安全的世界里……永生。”

我惊愕地看着她。

她不仅圆了我的谎,还把它拔高到了一个我完全没想到的层次。基因序列?精神后门?这比我那个漏洞百出的“高级自保”理论,听起来要“科学”一万倍。

宋晴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基因植入?这违反了所有伦理法案。我不相信李维会批准这种项目。”

“他当然不会批准。”伊莲娜轻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傲慢,“因为这个项目根本不是‘深渊回响’号的。它是更早,更黑暗的遗产。来自……科拉超深钻孔。或者更古老的,那些试图触碰‘地心’的疯狂计划。”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科拉超深钻孔?这个名字我好像在哪听过,某个都市传说,或者被封存的档案里。

伊莲娜的话像一颗深水炸弹,在我们之间炸开。她不动声色地将这个谎言的起源,推向了一个无法考证,却又充满了禁忌诱惑的领域。这一下,谎言的根基,从我这个小小的机械工程师身上,转移到了一个庞大、神秘、甚至带有阴谋论色彩的“史前项目”上。

我安全了。至少暂时是。

“所以……”宋晴似乎被这个宏大的叙事镇住了,她看向我,“你早就知道这个?”

我没有立刻回答。我在脑子里飞速权衡。承认?还是否认?承认了,我就等于和伊莲娜深度绑定,成为这个谎言的共同体。否认?那我刚才那番话又算什么?一个天才般的临场发挥?鬼才信。

我选择了最稳妥,也最模糊的答案。

“我不知道全部。”我看着自己的手,上面因为紧张而渗出的汗珠在红光下闪烁,“我……在一个非官方的渠道,看到过一些零碎的资料。关于‘精神韧性强化’的早期构想。我没想到……它真的存在。”

我把球又踢了回去。这番话半真半假,我确实收到过匿名邮件,那也算“非官方渠道”。这能解释我为什么会知道一些“内幕”,但又把自己摘了出去,不是核心知情者。

宋晴的眼神闪烁,显然在分析我的话。而伊莲娜,她从始至终都没怎么看我,仿佛她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而不是在帮我解围。这种态度让我更加不安。她到底想干什么?

“好了。”伊莲娜站直了身体,打断了这场无声的角力,“纠结于过去没有意义。现在,我们有了一个‘神明’都感兴趣的故事。问题是,我们该怎么继续把这个故事讲下去?”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们两人,像是在评估两件工具的价值。

“一个好的故事,需要证据。需要……展品。”她的嘴角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它对‘宁愿自我封闭,也不愿被彻底扭曲’的‘自我欺骗’感兴趣。那么,我们就给它看一个样本。一个活生生的,被‘安魂曲’成功‘安抚’的样本。”

我的血液,瞬间凉了半截。

她疯了。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从我脑子里冒出来。

“你的意思是……去找一个已经‘沉默’的船员?”宋晴的声音也变了调,带着一丝颤抖,“把他们……带到这里?当成祭品?”

“祭品?”伊莲娜重复着这个词,脸上露出一丝嘲弄,“不,宋博士,这叫‘学术交流’。我们向一个未知的文明,展示人类精神的复杂性。这很崇高,不是吗?”

“这太冒险了!”我立刻反驳,“我们不知道那些‘沉默’的船员到底是什么状态!万一他们具有攻击性呢?或者他们本身就是一种污染源?我们怎么移动他们?怎么保证自己的安全?”

一连串的问题从我嘴里蹦出来。我的理智在疯狂报警。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狂计划,每一步都踩在死亡的钢丝上。

“风险和收益并存,陈工程师。”伊莲娜走到我面前,红光在她深邃的眼眸里跳动,像两团鬼火。“你以为你暂停了倒计时,我们就安全了?不,我们只是从一个烧开的水壶,跳进了一个正在慢慢加热的油锅。那个‘眼球’的耐心是有限的。谎言是有保质期的。我们必须在它‘过期’之前,给它一些新的、刺激的东西,让它保持‘兴趣’。”

她靠得很近,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混杂着消毒水和某种……泥土的冰冷气息。

“你想要修好逃生艇,对吗?”她压低了声音,这句话像毒蛇一样钻进我的耳朵,“想活着离开这个鬼地方。那么,你就需要时间,需要资源。也许,我们可以和‘眼球’做个交易。我们给它看它想看的‘样本’,它给我们打开一扇我们想进的门。比如……通往地热发电机的备用通道?”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她怎么知道我的最终目标是地热发电机?我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我一直伪装成只是想修好逃生艇本身!

信息差!我们之间存在着可怕的信息差!我自以为隐藏得很好,但在她面前,我可能像一本被摊开的书。

看着我震惊的表情,伊莲娜满意地笑了。她后退一步,重新拉开距离。

“别那么惊讶。这个站里,除了活下去,还能有什么更崇高的目标吗?而活着离开,能量是关键。地热发电机是唯一的高能输出源。”她轻描淡写地说,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物理公式。

宋晴在一旁听着我们的对话,脸色变幻不定。她看看我,又看看伊莲娜,眼中的迷茫渐渐被一种决断取代。

“就算要做,”她开口了,声音恢复了冷静,“我们也不能贸然行动。我们需要计划。首先,目标是谁?我们对其他幸存者的状态一无所知。其次,怎么‘展示’?我们总不能把他拖到这个大厅中央,指着他说‘嘿,看这个’吧?”

她的心理学家本能开始运转了。她没有被伊莲娜的疯狂带偏,而是开始解构这个疯狂计划的可行性。

“很好。”伊莲娜点点头,似乎对宋晴的反应很满意。“目标,我有一个建议。生活区B7舱的刘卫,植物学家。根据最后的记录,他已经超过六十小时没有离开房间,也没有任何生命信号上传。但系统显示他的舱门没有被强制破坏,说明他大概率是……‘自我封闭’了。”

“至于怎么展示……”伊莲娜的目光转向了我,“这就需要我们的天才工程师了。我记得B7舱对面,正好有一个监控摄像头,线路是连接到主控室的。理论上,我们可以把画面……投射到那个‘眼球’前方的屏幕上。”

我明白了。她的计划远比我想象的要周密。她不是要我们把一个大活人拖出来,而是要进行一场“现场直播”。一场精心编排的,展示“安魂曲”样本的“真人秀”。

我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陷阱。这个陷阱从我编造“安魂曲”那个谎言开始,就已经为我设下了。而伊莲娜,就是那个手持捕网的猎人。

就在我们三人的气氛凝固到冰点时,一个微弱,却极有节奏的声音,突兀地从不远处的走廊深处传来。

嗒……嗒嗒……嗒……

那声音很轻,像是用指甲在金属墙壁上敲击。

它不是杂乱无章的噪音。它带着一种冷静的,不容置疑的规律性。

我们三人瞬间噤声,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在这个声音就是死亡请柬的地方,任何突兀的声音都足以让人崩溃。但这个声音……不同。它没有触发“深海倾听者”那种令人心悸的共振。

嗒……嗒嗒……嗒……

“摩斯电码?”我几乎是脱口而出。虽然我不是专业的通讯员,但这种长短结合的节奏,太像了。

“S.O.S。”伊莲娜的嘴唇几乎没有动,但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她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混杂着惊奇与狂热的表情。

那个声音,正是从B7舱的方向传来的!

那个被她选定为“样本”的植物学家刘卫,非但没有“自我封闭”,他还在……求救!

通往B7舱的走廊,属于黄光区。

这意味着,我们必须保持两人以上同行。我和伊莲娜走在前面,宋晴跟在我们身后半步远的地方。这个距离很微妙,既能满足规则的要求,又保持着安全的社交距离。不,在这鬼地方,应该叫“生存距离”。

嗒……嗒嗒……嗒……

敲击声还在继续,不急不缓,充满了韧性。这让我稍微心安。一个能如此冷静地发送求救信号的人,精神状态应该还算稳定。

伊莲娜的计划,还没开始,就出现了第一个巨大的变数。

“他没疯。”宋晴在我身后低声说,“或者说,没有按照你……你们描述的那样‘自我封闭’。”她特意在“你们”两个字上加了重音。

“这更有趣了,不是吗?”伊lenea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一个试图在‘安魂曲’的安抚下,依然保持着自我意志,尝试与外界沟通的灵魂。这简直是……完美的‘二阶段’样本。”

我听得头皮发麻。这个女人的脑子到底是什么构造?她能把任何意外,都瞬间扭曲成对自己理论有利的证据。

B7舱的门紧闭着。门上的状态灯是红色,表示“内部反锁”。敲击声就是从这扇门后传来的。

“我来。”我走到门前,从腰间的工具包里取出一套非标的电子解锁工具。这是我用废弃的电路板和导线自己做的,专门用来应付这种站内的电子锁。

我的手指在接口上快速操作,试图绕过门禁系统。额头的汗水滴了下来,落在冰冷的金属甲板上。身后,伊莲娜和宋晴一左一右地站着,像两个沉默的保镖,也像两个等待着解剖结果的医生。

“规则。”伊莲娜忽然开口。

我动作一顿,立刻反应过来。黄光区,需要两人同行。如果我专注于开锁,而她们两人后退哪怕一步,我就会瞬间“落单”。

我回头看了一眼。宋晴下意识地朝我靠近了一点,几乎贴着我的后背。我能感觉到她呼吸的温热气息。而伊莲娜,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了我的肩膀上。她的手很凉,像一块冰。

“专心。”她说。

这简单的触碰,却让我瞬间绷紧了身体。我们三人,在规则的逼迫下,形成了一个怪异而脆弱的共生体。

“好了。”几秒钟后,门锁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声,状态灯由红转绿。

我没有立刻推开门。我侧耳倾听。里面的敲击声,在我开锁的瞬间就停止了。太警觉了。

我给了宋晴一个眼神,她立刻会意,从腰间拔出了一根撬棍——那是她一直藏在研究服下的自卫武器。伊莲娜则饶有兴致地看着门缝,仿佛期待着什么怪物冲出来。

我缓缓推开门。

门后的景象,和我们想象的任何一种情况都不同。

没有疯狂的幸存者,没有扭曲的怪物,也没有一片狼藉。

B7舱,本应是一个狭窄的船员宿舍。但此刻,它变成了一个……发光的丛林。

无数奇形怪状的植物,从地板、墙壁、天花板的缝隙里钻出来,缠绕着床铺和桌椅。这些植物的叶片和藤蔓上,布满了发光的脉络,有的是幽蓝色,有的是荧光绿,将整个房间映照得如梦似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混合着泥土和花香的奇异味道。

一个穿着灰色工作服的男人,正背对着我们,蹲在这片奇异植物的中央。他身材消瘦,头发花白。他就是刘卫。

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我们的到来,正专注地用一把小镊子,给一株长得像珊瑚的蓝色真菌梳理着菌丝。

“刘工?”我试探性地叫了一声。

那个背影顿了一下。他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那是一张平静的脸。平静得有些过分。他的眼神浑浊,但没有疯狂,也没有恐惧。他看着我们,就像看着三棵闯入他花园的,不好不坏的植物。

“水。”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像很久没有说过话,“别碰我的水。”

他的目光,落在我腰间挂着的水壶上。

我低头一看,才发现我那个经过三重过滤,确认安全的“标记水”,在他眼中,可能和剧毒无异。

“我们没有恶意。”宋晴上前一步,试图用她专业的口吻安抚对方,“我们听到了你的求救信号。”

刘卫的脸上露出一种困惑的表情。他看了一眼自己那只刚刚还在敲击墙壁的手,然后摇了摇头。

“不是求救。”他说,“是浇水的时间到了。它们喜欢那个节奏。”

我、宋晴、伊莲娜,我们三个人都愣住了。

我们以为的S.O.S,对他而言,只是给植物助兴的“背景音乐”?

这个人的精神状态,已经超出了我们能理解的范畴。他不是疯了,他是……活在了另一个世界。一个由他自己和这些发光植物构成的,完全自洽的世界。

伊莲娜的眼睛亮得吓人。她看着刘卫,就像哥伦布看到了新大陆。

“完美的样本……”她用俄语低声呢喃,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狂喜,“Глупый кот, ты не понимаешь… Это не безумие, это… новая форма здравомыслия.”(蠢猫,你不明白……这不是疯狂,这是……新形态的理智。)

她的俄语我听不懂,但那种狂热的语气,让我不寒而栗。

刘卫没有理会伊莲娜。他的目光重新回到了他的植物上,充满了爱怜。

“它们能净化水。”他忽然说,像是在自言自语,“被‘它’污染过的水,它们喝了,再排出来的,就是干净的。它们还能发光,不需要站里的电。它们……是好孩子。”

我的心,狂跳起来。

净化水源!

在这个生存物资被“死者毒”规则污染,每一滴干净水都堪比黄金的鬼地方,他竟然掌握了净化水源的技术!

这是何等重要的发现!这比任何谎言,任何计划,都更有价值!

“刘工,”我压下心中的激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诚恳,“我们能和你谈谈吗?关于你的……这些植物。我们需要干净的水。我们可以做交换。食物,工具,任何你需要的。”

刘卫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着我。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回答。

“我不需要任何东西。”他慢慢地说,“我只需要……安静。你们太吵了。你们会吓到它们。”

他的话音刚落,我们头顶的应急灯,突然闪烁了一下。

红光区的主控室里,那个巨大的“眼球”,那道猩红的凝视,似乎变得不耐烦了。

那个静止在【04:55】的计时器,上面的数字,开始以一种极不稳定的频率,剧烈地跳动、闪烁,像是随时会崩溃,或者……重新开始倒数。

谎言的保质期,到了。

“它在催我们。”伊莲娜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它要看‘展品’。”

宋晴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看了一眼与世无争的刘卫,又看了看门口那个闪烁的,代表着死亡的“眼球”意志,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牺牲一个无辜者,换取我们虚无缥缈的生机?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不行,绝对不能把刘卫交出去。他的净化水源技术太重要了,是我们所有人能活下去的关键!而且,我的底线也不允许我这么做。

但我们该怎么办?“眼球”的耐心显然已经耗尽。如果我不给它一个满意的答复,倒计时会立刻重启,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怎么办?怎么办!

我看着房间里那些发光的植物,看着刘卫那张平静的脸,看着他那个完全自洽的、与世隔绝的小世界……

一个更大胆,也更疯狂的念头,像闪电一样劈开了我的脑海。

谁说“安魂曲”的样本,一定是一个“人”?

我猛地转身,冲出B7舱,不顾身后宋晴和伊莲娜惊愕的呼喊。我冲回那个巨大的,悬浮着“眼球”的红光大厅。

我站在大厅中央,仰头对着那只巨大的,释放着无尽压力的“眼球”,用尽全身力气大喊:

“你以为‘安魂曲’只是让人类自我封闭吗?你错了!那只是最低级的阶段!是失败的案例!”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带着一种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癫狂。

“眼球”的红光闪烁得更快了,倒计时的数字已经模糊成了一片残影。它在愤怒,在质疑我的挑衅。

“真正的‘安魂曲’,不是逃避,是‘重塑’!是在绝望的土壤里,开出新的文明之花!它不是让意识躲进一个封闭的壳子,而是让意识与环境融为一体,创造出一个全新的,能够抵抗你的污染,能够自我循环的……生态系统!”

我指着B7舱的方向,声音嘶哑地咆哮着:“你想看样本?你想理解人类的自我欺骗?好!我就让你看看!看看一个被你们逼到绝境的灵魂,是如何放弃了人类的形态,放弃了旧有的逻辑,将自己的意志,灌注进那些植物里,创造出了一个连你都无法理解的,崭新的世界!”

伊莲娜和宋晴已经追了出来,她们震惊地看着我,完全不明白我要干什么。

我没有理会她们。我死死盯着“眼球”,将那个关于刘卫和他的植物园的真相,用一个更加宏大,更加匪夷所思的谎言重新包装了起来。

我赌它不懂植物学。

我赌它不懂生态学。

我赌它对“文明”、“生态”、“新世界”这些它从未接触过的概念,比对一个单纯的“疯子”,更感兴趣!

“那个植物学家,他不是样本!”我的声音越来越大,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只是那个新世界的‘园丁’!真正的‘安魂曲’样本,是他的整个花园!是一个活生生的,能净化你的毒,能抵抗你的黑暗,在你的尸体上建立起来的……新文明的雏形!”

大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眼球”的红光停止了闪烁。

那个疯狂跳动的倒计时,也骤然停顿。

然后,屏幕上,【04:55】这个数字,慢慢地,一个像素一个像素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全新的符号。

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由无数同心圆和放射状线条组成的,如同星云,又如同某种生物细胞图的……复杂图案。

它不再倒数。

它只是静静地悬浮在那里,仿佛在说:

“我对你说的这个……‘新文明’,很感兴趣。证明给我看。”

我成功了。

我又一次,用一个更大的谎言,覆盖了前一个谎言。我把“眼球”的注意力,从一个具体的人,转移到了一个抽象的,几乎无法被证伪的“概念”上。

代价是,我把自己逼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我向一个未知的神明,许诺了一个新世界的诞生。

现在,我必须亲手把它……创造出来。我的心脏狂跳,喉咙里满是血腥味。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滴进眼睛,刺得生疼。

我没有动,也不敢动。

整个大厅安静得像一座坟墓,只有我们三个人粗重的呼吸声,在证明这里还有活物。

那枚悬浮在空中的“眼球”,或者说那个全新的、由无数同心圆构成的复杂符号,像一个高悬于王座的神明,静默地审视着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凡人。它不催促,不威胁,只是存在着。这种沉默的注视,比任何倒计时都更具压迫感。

它在等。

等我兑现那个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谬绝伦的承诺。

“你……”伊莲娜的声音干涩嘶哑,打破了死寂。她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写满了无法理解的震撼,仿佛在看一个刚刚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疯子,“陈默,你到底在胡说什么?生态系统?新文明?你知不知道你在跟什么东西对话!”

她是个纯粹的科学家,她的世界由数据、公式和逻辑定律构成。我刚才那番咆哮,在她听来,大概和远古巫师的跳大神没什么区别。

宋晴没有说话。她站在伊莲娜身后,双手抱在胸前,身体微微前倾。她的目光没在我身上,也没在伊莲娜身上,而是死死锁着那个新出现的符号,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复杂的光芒。那是心理学家在观察一个极度异常的行为样本时才会有的专注,既有警惕,又有……一丝难以察కి的兴奋。

她不信我的鬼话,但她信我的鬼话带来的结果。

我转过身,迎上她们的视线。我的腿在发软,后背的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但我强撑着,挤出一个疲惫却不容置疑的表情。我不能解释,解释就是心虚,心虚就是谎言败露。

现在,我不是机械工程师陈默。

我是新世界的先知,是那个花园的代言人。

“它听懂了,不是吗?”我用下巴指了指那个符号,“这就够了。”

“够了?”伊莲娜上前一步,声音陡然拔高,“用一个无法被证实的幻想,换来一个未知的、随时可能收回的……‘观察期’?这就是你的计划?万一它下一秒就判定你在说谎呢?”

“它不会。”开口的是宋晴,她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因为它无法判定。一个它从未见过的概念,在它的逻辑里就没有‘真伪’这个选项,只有‘有趣’和‘无趣’。陈默赌对了,他成功把一个必死之局,变成了一个……待定之局。”

她看向我,眼神锐利如刀:“那么,‘先知’先生,你现在打算怎么向我们的新神,展示你那个伟大的文明雏形?”

她的语气带着刺,但我听出了更深一层的东西:她接受了这个设定,并且准备在这个疯狂的设定下,继续玩下去。

我没有理会她的嘲讽,只是将目光投向B7舱的厚重闸门。

“去花园。”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带上所有能用的地质勘探灯和光谱分析仪。”

“你要做什么?”伊莲娜皱眉。

“文明需要光。”我看着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不同的光,代表不同的生长阶段。我要让它看见,这个新生态,是如何在我们的引导下,进行‘文明演化’的。”

伊莲娜愣住了,她张了张嘴,似乎想从科学角度驳斥我这套歪理,但看着我那张故作高深莫测的脸,又把话咽了回去。因为她发现,这套说辞不是说给她听的,也不是说给我自己听的。

是说给头顶那个“眼球”听的。

我们三个人走在通往B7舱的黄色灯带走廊里,脚步声空洞而沉重。

伊… …莲娜抱着一台便携式光谱仪,嘴里一直在用俄语低声念叨着什么,听起来像是在背诵元素周期表,又像是在咒骂。她的世界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一个机械师用神棍的理论暂停了世界末日,这比深海本身还要魔幻。

宋晴走在我身边,她忽然轻声问:“你到底是怎么想到的?”

“什么?”我目不斜视。

“用一个宏大叙事去覆盖一个具体危机。”她的声音很轻,确保只有我能听见,“把一个疯掉的植物学家,包装成一个新世界的‘园丁’。这套路……很高明。你利用了它的未知,它的好奇心,还有它身为高等存在的傲慢。它不屑于去辨别一个低等生物的谎言,它更倾向于相信自己听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伟大构想。”

我心里咯噔一下。她全看穿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只能嘴硬到底,“我只是说出了事实。”

宋晴轻笑一声,没再追问。她只是换了个话题:“刘卫的那个植物园,我去过一次。里面除了几排营养液管道和一些长势不太好的蕨类植物,什么都没有。你要怎么把那地方变成一个‘文明雏形’?”

这才是最要命的问题。

我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像一台即将过载的发动机。怎么办?我懂个屁的植物学!我只知道怎么给设备上润滑油!

“文明的诞生,一开始都是简陋的。”我硬着头皮往下编,“关键不在于它‘现在’是什么样,而在于我们要让它‘变成’什么样。刘卫只是奠定了基础,而我……负责接下来的‘启蒙’。”

走到B7舱的闸门前,我停下脚步。

金属门冰冷厚重,像一块墓碑。门后,就是我的审判场。

我把手放在了手动开启阀上,冰冷的触感让我稍微冷静了一些。我回头看了看两个女人。伊莲娜一脸的怀疑和抗拒,宋晴则是一副准备看好戏的表情。

很好,至少还有一个观众愿意付费。

我深吸一口气,转动阀门。沉重的闸门在一阵刺耳的液压声中,缓缓向上升起。

一股混合着泥土、腐败植物和臭氧的味道扑面而来。

门后的景象,让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宋晴说得没错,这里与其说是花园,不如说是个废弃的温室。几排金属架子上,绿色的营养液管道交错纵横,大部分已经干涸,露出白色的盐渍。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蕨类和苔藓有气无力地趴在培养基里,叶片边缘发黄枯萎。整个空间里,只有几盏昏暗的应急照明灯提供着微弱的光源,显得死气沉沉。

这就是我许诺给神明的……新世界?

别说文明的雏形了,连个像样的盆栽都算不上。

完蛋了。我的谎言,比我想象的还要空洞。

“这就是……你的新世界?”伊莲娜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嘲讽。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温室的角落。

那里,在所有枯萎的植物之中,有一株植物显得与众不同。

它不是绿色的。

它通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的蓝色,像是由深海的冰晶雕琢而成。它的叶片边缘,似乎还在缓缓脉动,每一次脉动,都有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光芒,顺着叶脉流淌。

最重要的是,在它的根部,我看到了一个破碎的培养皿。

培养皿的标签上,印着一行字:

【项目代号:深蓝共生体(Scylla Symbiote)- 样本03】

我猛地想起了李维副站长,想起了他在白光核心区对着那个生物容器低语的场景。

我赌它不懂植物学。

现在,我得再赌一次。

我赌它……也不懂生物学!

我没有理会伊莲娜的质问,径直走向那株蓝色植物,脸上瞬间切换成一副虔诚而狂热的表情。

“你们看!”我伸出颤抖的手,指着那株诡异的植物,用一种咏叹调般的语气大喊,“你们看啊!旧世界的植物,它们依赖阳光,依赖土壤,那是属于地表生物的孱弱逻辑!但在这里,在深渊的怀抱里,全新的生命已经找到了自己的道路!”

我转身,面对着空无一人的入口,仿佛在对着那个“眼球”进行现场直播。

“它放弃了光合作用!它学会了直接从环境的能量辐射中汲取养分!它甚至……开始与‘深蓝’的污染进行‘共生’!它不是在抵抗,是在吸收!是在转化!将你们眼中的剧毒,变成了自己成长的食粮!”

我指着那些枯黄的蕨类,声音里充满了悲天悯人的宏大感:“你们看到的枯萎,不是死亡!是‘献祭’!是旧物种为了迎接新神祇的诞生,主动退出了历史舞台!它们将自己最后的生命力,全部贡献给了这个新世界的王!”

我猛地指向那株蓝色植物,用尽全身力气咆哮道:

“而它!就是这个新文明的第一个神!一个在黑暗与剧毒中诞生的……‘蓝色之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