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云澈立于青云观主殿外时,檐角的铜铃正随着山风轻晃,细碎的声响里裹着初秋的凉意。他拢了拢月白道袍的袖口,指尖触到衣料上绣着的流云纹——那是师尊沐清枫亲手为他绣的,针脚细密,藏着旁人难见的温情。

“师尊,找我何事?”他推门而入,殿内氤氲的檀香漫过鼻尖,沐清枫坐在玉案后的云纹蒲团上,月白道袍衬得他面容愈发清隽,只是垂眸时,长睫在眼下投出一片浅影,竟透着几分说不清的滞涩。

“哦,是云澈来了。”沐清枫抬眸,声音温和如旧,目光掠过他时却似有若无地顿了顿,“为师听说黑风秘境中有一枚定魂珠,你可愿替为师取来?”

云澈心头微动。黑风秘境是三界交界的险地,常年被魔气笼罩,正派修士鲜少踏足。可他自幼被沐清枫收养,师徒二人相依为命,师尊所求,他从未犹豫:“是,弟子定不辱命。”

转身欲退时,眼角余光却瞥见沐清枫放在膝上的手悄然攥紧,指节泛白,那双素来温润的眸子里,竟闪过一丝他从未见过的不忍,像被针尖刺破的湖面,漾开转瞬即逝的涟漪。云澈脚步一顿,疑虑如细尘般落进心底——师尊向来疼他,从未让他涉险,今日为何突然要他去那等凶险之地?

可这念头只闪了一瞬便被他压下。沐清枫是这世上唯一待他好的人,青云观里人人都说,清枫长老把这个唯一的徒弟宠上了天,就连他修行遇阻时,师尊都不惜耗损修为为他护法。这般恩情,他无以为报,又怎能妄自揣测?

三日后,云澈站在黑风秘境的入口,望着眼前翻涌的黑雾,握紧了腰间的“碎星”剑。剑穗是师尊亲手编的,青蓝色的丝线缠着凉玉,触之生凉,却奇异地稳住了他有些纷乱的心绪。

秘境之中瘴气弥漫,参天古木的枝干扭曲如鬼爪,地上积着不知腐了多少年的落叶,踩上去发出细碎的呻吟。云澈循着古籍记载的方位搜寻,灵力探出去却被周遭的魔气搅得七零八落,整整三日,别说定魂珠的影子,就连一丝灵气波动都未曾察觉。

“啧,像你这么找,挖到地老天荒也找不到定魂珠。”

慵懒的男声突然从头顶传来,云澈猛地抬头,只见一棵需三人合抱的古树上,斜斜躺着个黑衣男子。那人青丝如瀑,仅用一根红绳松松束在脑后,腰间悬着几枚磨得发亮的山鬼铜钱,红绳在黑衣间晃出妖冶的弧度。他手上把玩着颗朱红果子,果皮泛着莹润的光,随着他的动作在掌心抛上落下。

“你是谁?怎会知道我来找定魂珠?”云澈凝神戒备,指尖扣在剑柄上,随时准备出鞘。

男子嗤笑一声,手腕轻扬,那果子带着破空之声朝他飞来。云澈下意识接住,入手微凉,鼻尖萦绕着淡淡的甜香,灵力扫过确认无毒,便捏在手里没再理会。

“我不仅知道你来找定魂珠,还知道你叫云澈,青云观清枫长老座下唯一的弟子。”男子翻身从树上跃下,动作轻得像片羽毛,落地时带起的风拂过云澈耳畔,“如何?需不需要我指条明路?”

云澈心头一震,这人竟对他了如指掌!他猛地将果子掷回,同时握住剑柄,剑气瞬间出鞘三寸,寒芒映着他紧绷的侧脸:“你究竟是谁?”

“好快的反应。”男子拍了拍落在肩头的落叶,明明刚才还在数丈之外,此刻却已站在云澈面前,温热的呼吸几乎要喷在他脸上。云澈瞳孔骤缩——这人的身法,竟快到让他看不清轨迹。

“呵哈哈哈哈……”男子突然低笑起来,笑声里裹着毫不掩饰的戏谑,他微微倾身,目光像淬了毒的钩子,直勾勾盯着云澈的眼,“你体内竟有心魔滋生,是偷偷修习了魔功吧?”

云澈如遭雷击,握剑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你……你怎么知道?”

男子抬手按住他的剑鞘,迫使那三寸寒芒退了回去,指尖故意擦过他的手背,带着一丝冰凉的触感:“这事要是让你那位好师尊知道了,你说他会怎么罚你?”

“你!”云澈又惊又怒,这人不仅窥破了他的秘密,还想用此事要挟他!

男子却识趣地退开半步,双臂环胸打量着他,像在看一件有趣的玩物:“青云观的人真是别扭,明明修了魔功却死不承认,假正经得很。比起你们,魔族倒坦诚多了。”

“你是魔族人?”云澈的声音里透着紧绷,握着剑的手更用力了。

“黑风谷主,兼魔族祭司,道湮。”男子勾唇一笑,眼底闪过抹暗红的光,“幸会啊,云澈小道士。”

云澈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快凝固了。魔族祭司,掌管魔族秘法,洞悉三界秘辛,难怪他知道得如此清楚!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冷声问道:“定魂珠在你手上?”

道湮挑眉,从袖中摸出个莹白剔透的珠子,约莫拇指大小,周身萦绕着淡淡的光晕,明明灭灭间似有魂魄在其中沉浮——正是他要找的定魂珠!

“定魂珠!”云澈瞳孔骤缩,“你到底有什么诡计?”

“定魂珠就在这儿。”道湮把玩着珠子,指尖在珠面上轻轻摩挲,语气轻描淡写,“但你,怕是没命取了。”

“你什么意思?”

“无上魔功第七重,”道湮突然逼近,温热的气息喷在云澈耳畔,带着种奇异的甜香,“没有五行天灵根,却敢强行修习,你以为凭你师尊那点修为,真能压住魔功的反噬?不出三日,你就会彻底失控,变成只认杀戮的怪物。”

云澈脸色瞬间惨白。这事他一直瞒着师尊,每次运功时心魔翻涌的痛苦,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攥紧拳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有办法?”

道湮笑得愈发邪肆,指尖几乎要触到他的脸颊:“当然有,不过……”

“不过什么?”云澈急切追问,哪怕知道对方是魔族,此刻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你的命魂,得归我。”道湮的声音轻得像蛊惑,“我以祭司之能护住你的魂魄,待你撑过反噬,再想办法让你复活。”

云澈猛地后退一步,像是被烫到般:“你!”

“复活之后,你得臣服于我。”道湮勾了勾下巴,眼神里的势在必得毫不掩饰,“这可是唯一能护住你的办法,要不要答应,你自己选。”

“师尊还在等着我……”云澈喃喃自语,师尊的面容在脑海中闪过,那双总是含着温柔的眼睛,此刻却仿佛蒙上了一层灰,“我不能这样对他。”

“我会让你看清你那师尊的真正模样。”道湮说完,身影便如墨滴入水中般融入周遭的黑暗,只留下这句话在空气中回荡。

云澈还没从他的话里回过神,胸口突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心魔像是被唤醒的野兽,疯狂地冲撞着他的识海。眼前的景象开始扭曲,古树化作张牙舞爪的恶鬼,黑雾里似乎藏着无数双窥视的眼睛,杀戮的欲望如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淹没。

“啊——”他痛得蜷缩在地,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珠。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整齐的脚步声,火把的光芒刺破黑雾,照亮了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是青云观的同门,还有其他各派的修士!他们手持法器,眼神里满是鄙夷与杀意,像是在看一头十恶不赦的魔头。

云澈挣扎着抬头,目光穿过人群,突然定住了。

人群最前方,那抹月白的身影,不是师尊是谁?

“师……尊?”云澈的声音嘶哑破碎,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您是来救我的,对不对?”

沐清枫望着他,眉头紧锁,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不可置信,有痛心,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决绝?

“清枫长老,这下没有什么好说的了吧?”旁边一位白发长老沉声道,“令徒修习魔功,已成魔族傀儡,按门规当诛!”

沐清枫没有说话,只是望着云澈的目光愈发沉重。

“跟这魔头废什么话!”一名年轻弟子厉声喝道,“除妖卫道,人人有责!”说罢,他挺剑刺向云澈,那柄曾被云澈亲手擦拭过的长剑,此刻却泛着冰冷的杀意。

“噗嗤——”剑尖没入身体的声音格外清晰,云澈低头看着胸口的血洞,温热的血液顺着伤口涌出,染红了月白的道袍。他曾是青云观最受宠的弟子,这些师弟们见了他总要恭敬地喊一声“云澈师兄”,可现在,他们的剑却毫不犹豫地刺向他。

更多的剑刺了过来,剧痛让他几乎晕厥,意识模糊间,一道黑影如闪电般掠过,那些刺向他的剑突然断成数截,持剑的弟子们捂着脖颈倒下,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脚下的土地。

道湮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手臂环在他的腰肢上,带着微凉的体温。他低头在云澈耳边轻语,声音像浸了蜜的毒药:“看吧,你师尊就站在那儿,看着别人杀你,半句阻拦的话都没有。他勾结外人来绞杀你呢,小道士。”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滚烫地划过脸颊,滴落在道湮的黑衣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到最后,泪水竟变得温热粘稠——是血!云澈尝到了唇边的腥甜,原来心太痛的时候,连眼泪都会变成血。

他想起出发前,师尊那不忍的眼神,那时只当是师徒情深,此刻想来,竟像是早已知道他会有此一劫。而刚才,师尊眼中的“心疼”,究竟是痛惜他成魔,还是痛惜自己的计划出了岔子?

救他的,竟然是个素未谋面的魔族祭司。

这认知像把钝刀,一下下割着他的心。

“师兄!你这魔头,竟还敢伤人!”又有弟子怒吼着冲上来,剑刃上的灵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云澈猛地抬头,眼底的清明被血色取代。心魔彻底挣脱了束缚,杀戮的欲望如烈火般熊熊燃烧。他抬手一挥,磅礴的魔气呼啸而出,那些冲上来的弟子瞬间被魔焰吞噬,惨叫声此起彼伏。

他像一尊从地狱归来的魔尊,一步步走向人群,所过之处,尸横遍野。

直到他站在沐清枫面前。

剑刃已经抵在了沐清枫的胸口,只要再往前一寸,就能刺穿那颗曾为他跳动的心脏。可云澈看着师尊眼中的悔恨、恐惧,还有那不合时宜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关心,握着剑的手突然顿住了。

终究还是下不去手。

“道湮,我答应你。”他闭上眼,声音轻得像叹息。

沐清枫瞳孔骤缩,伸手想抓住他,却只抓到一片虚无。

“轰——”

剧烈的爆炸声响起,云澈的身体在沐清枫眼前炸开,血肉飞溅,染红了他月白的道袍。那枚师尊亲手绣的流云纹,此刻沾满了徒弟的血,触目惊心。

道湮站在漫天血雨之中,抬手接住那枚从血肉中飞出的定魂珠。珠子此刻变得通体血红,里面隐约可见一缕微弱的魂光在沉浮。他伸出长长的舌头,舔了舔珠面上的血迹,嘴角勾起抹诡异的笑:“这会是个不错的交易。”

他转身,踩着黏腻的血泊,一步步走进黑暗里,自始至终,都没再看一眼旁边惊魂未定、面无人色的沐清枫。

黑风秘境重归寂静,只剩下火把噼啪燃烧的声音,和沐清枫压抑的、近乎崩溃的呜咽。他抬手抚上胸口的血迹,指尖颤抖,那里还残留着云澈最后一丝温度,却已凉得刺骨。

而那枚染血的定魂珠,在黑暗中散发着妖异的红光,像是在诉说着一场未完的交易,和一段被辜负的师徒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