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牢里的石壁渗着终年不化的寒气，噬魂寒铁的黑气在昏暗中若隐若现，将时间切割得支离破碎。段红尘蜷缩在角落，听着潭水滴落的滴答声，意识像被泡在冰水里，忽明忽暗间，竟飘回了十几年前的江南小镇。
那时候他还是段家酒肆的小少爷，日子过得像檐角滴落的蜜糖，甜得发腻。他家的酒肆开在镇口最热闹的石板路上，二楼阳台雕着缠枝莲纹样，朱红栏杆被往来食客摸得发亮。每到暮春，巷口的海棠花会落满阳台，他总爱趴在栏杆上，看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闻着街对面糖画摊飘来的甜香。
就是在这样一个飘着海棠花瓣的午后，他正托着腮帮子数路过的马车，忽然听见一阵清脆的环佩声。抬头望去时，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一群身着青灰色道袍的人正从楼下走过，衣袂飘飘，腰间悬着制式统一的桃木剑，发髻上别着玉簪，走路时轻得像一阵风，与镇上扛着锄头的农夫、吆喝着卖菜的小贩格格不入。
“是修仙的道长！”楼下传来孩童的惊呼，段红尘也跟着往前凑了凑，鼻尖几乎要碰到栏杆。他在话本里见过修仙者的模样，说他们能腾云驾雾、斩妖除魔，此刻亲眼瞧见，眼睛亮得像落了星辰。
人群中为首的道长身形格外挺拔，却戴着一顶宽大的竹笠，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瞧见一截削薄的下颌，和唇角紧抿的线条。他走得最慢，似乎在留意镇上的布局，指尖偶尔会轻轻捻动，像是在掐算着什么。
段红尘看得入了迷，身子往前一倾，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竟翻过栏杆，朝着楼下的石板路摔去！
“小少爷！”酒肆里的伙计惊呼着扑过来，却已来不及。
风声在耳边呼啸，段红尘吓得闭上眼，心想这下肯定要摔成肉饼了。可预想中的剧痛没有传来，他落入了一个带着淡淡冷香的怀抱，清冽得像山巅的雪，又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梅香。
“小心些。”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几分清冷，却意外地温和。段红尘缓缓睁眼，正好对上一双清澈的眸子，像浸在冰水里的黑曜石，干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竹笠不知何时被风吹落，露出了道长的全貌——眉目清隽，肤色白皙，鼻梁高挺，明明是出尘的仙人之姿，眼神却带着人间烟火的温度。
正是沐清枫。
“谢、谢谢道长。”段红尘脸颊发烫，慌忙从他怀里挣扎着下来，却在落地时不小心踩到了对方的衣摆，踉跄着差点又摔倒。
沐清枫伸手扶了他一把，指尖微凉，触碰到他手腕时，段红尘清晰地感觉到一股柔和的灵力顺着手臂蔓延上来，驱散了刚才坠落时的惊悸。“小孩子家，莫要爬这么高。”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弯腰捡起地上的竹笠，重新戴在头上。
“道长是从青云观来的吗？”段红尘仰头望着他，眼睛里满是崇拜，“我听书先生说，青云观的道长都会捉鬼，还能飞天遁地！”
同行的道士们忍不住笑了起来，其中一个圆脸小道长打趣道：“小家伙，你倒消息灵通。我们正是青云观的，此次下山是为了处理些事务。”
沐清枫没说话，只是看着段红尘，眼神里似乎藏着什么，却一闪而逝。他从袖中取出一块晶莹的玉佩，递到段红尘手里：“这个给你，戴在身上，能保平安。”
玉佩触手温润，上面刻着繁复的云纹，还残留着道长的体温。段红尘紧紧攥着玉佩，刚想说谢谢，却见沐清枫已转身跟上队伍，青灰色的衣袂在风中飘动，很快便消失在巷口。
“道长！您叫什么名字？”段红尘追出去几步，却只看到他们远去的背影。
“他是我们青云观最年轻的长老，姓沐名清枫。”圆脸小道长回头冲他挥挥手，声音随着风飘来，“小家伙，有缘再见啦！”
自那以后，段红尘的心思就彻底落在了修仙上。他把沐清枫送的玉佩用红绳系着，日夜戴在颈间，连睡觉都舍不得摘。酒肆二楼的阳台成了他的专属地盘，每天都趴在栏杆上张望，盼着能再见到那个清冷的道长。
为了能离“修仙”近一点，他翻遍了镇上所有能找到的话本，从《蜀山剑侠传》到《青云观轶事》，连书页边角都翻得起了毛边。有一次，他看到话本里写“修仙者需断情绝爱，方能大道有成”，还偷偷抹了好几滴眼泪，心想若是成仙要舍弃七情六欲，那还是不要成仙了。
他开始模仿话本里的样子，找来一根木棍当剑，每天在后院比划，嘴里念念有词地背着从话本上学来的“咒语”。有一次正练得入迷，不小心用木棍敲掉了酒肆的招牌，被父亲追着打了三条街，却还是笑得傻气——他觉得自己离“御剑飞行”又近了一步。
镇上的说书先生成了他最常拜访的人。每当夕阳西下，说书先生的茶摊前就围满了人，段红尘总是挤在最前面，支着下巴听得津津有味。
“话说那青云观的沐清枫长老，七岁入道，十岁筑基，十五岁便已修成金丹，堪称百年难遇的奇才！”说书先生拍着醒木，唾沫横飞，“前年幽冥鬼域异动，无数鬼怪作祟，正是沐长老一人一剑，闯入鬼域深处，斩了鬼王首级，才保得一方平安！”
“哇！”段红尘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的糖葫芦都忘了吃，“那沐长老是不是长得特别好看？像画里的仙人？”
说书先生被他逗乐了：“你这小娃娃，倒懂得欣赏。据说那沐长老生得极俊，就是性子冷了些，寻常弟子都不敢靠近。不过啊，他对自己的徒弟倒是极好，可惜……”
“可惜什么？”段红尘追问。
说书先生却摇了摇头，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天机不可泄露。总之啊，这修仙之路，看似风光，实则布满荆棘，哪有那么容易。”
段红尘却没把这话放在心上。他每天除了帮家里照看酒肆，就是抱着那些翻烂的话本啃，还学着书上的样子打坐练气——虽然连一丝灵力都感应不到，却依旧乐此不疲。
父亲见他整日神神叨叨，气得把他的话本都烧了，罚他在后院劈柴。段红尘一边劈柴，一边偷偷琢磨着书上的招式，把斧头当成剑，比划得有模有样，结果不小心劈到了脚边的石头，震得虎口发麻。
“傻小子，修仙哪有这么容易。”母亲心疼地替他揉着发红的手心，“咱们段家世代酿酒，你好好学手艺，将来继承这酒肆，娶个贤惠的媳妇，不比什么修仙强？”
段红尘却摇摇头，从怀里掏出那块玉佩，放在阳光下，看着它折射出的光晕：“娘，我想去找沐道长。他说过，有缘再见的。”
日子一天天过去，海棠花谢了又开，段红尘从扎着总角的孩童长成了半大少年。他依旧每天趴在二楼阳台，望着巷口，盼着能再见到那个青灰色的身影。玉佩被他摩挲得愈发温润，上面的云纹都快磨平了，却始终贴身戴着，从未离身。
十五岁那年，镇上突然闹起了鬼。先是杂货铺老板夜里总听到哭声，后来李寡妇家的鸡一到半夜就集体惨叫，没过几天，连镇长的小儿子都被吓得高烧不退，请了好几个郎中都没用。
镇上人心惶惶，都说是什么厉鬼作祟。段红尘想起说书先生讲的捉鬼故事，心里既害怕又兴奋，偷偷把藏起来的桃木剑揣在怀里，打算夜里去探个究竟。
那天夜里，月色昏暗，他刚溜出家门，就听到镇西头传来凄厉的尖叫。段红尘握紧桃木剑，壮着胆子跑过去，只见一棵老槐树下，一个穿着白衣的“女鬼”正飘在半空中，长发遮面，发出渗人的笑声。
“妖孽！休得放肆！”段红尘想起话本里的台词，大喝一声，举着桃木剑就冲了上去。
“女鬼”似乎没料到会有人来，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厉害了：“哪里来的毛头小子，也敢管老娘的闲事？”
就在这时，一道青光突然从天而降，落在段红尘身前。青灰色的衣袂飘动，熟悉的冷香扑面而来，正是沐清枫。
“又是你。”沐清枫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转向“女鬼”，语气瞬间变冷，“区区一个花妖，也敢在人间作祟？”
他指尖凝聚起一道青色灵力，轻轻一指，那“女鬼”顿时惨叫一声，化作一株枯萎的牡丹花，掉落在地上。
“沐道长！”段红尘眼睛一亮，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几年不见，沐清枫似乎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般清隽出尘，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沧桑。
“你怎么会在这里？”沐清枫皱眉，“不知道这里危险吗？”
“我、我想帮大家……”段红尘挠了挠头，脸颊发烫，“道长，您又来处理事务吗？”
沐清枫点点头，目光落在他颈间的玉佩上，眼神柔和了几分：“看来这玉佩确实护了你平安。”
他那时还不知道，青云观的日子并非全是坦途，沐清枫的心里藏着怎样的过往，而他与这位道长的缘分，早已在多年前那个飘着海棠花的午后，就注定了纠缠一生。
水牢里的水滴声将段红尘的思绪拉回现实。他抬手摸了摸颈间的玉佩，温润的触感依旧，只是上面的云纹已被磨得模糊。原来从那么早就开始了，他对师尊的敬仰，对修仙的向往，都源于那个偶然的相遇。
只是不知从何时起，那份敬仰悄悄变了质，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师尊……”段红尘低喃着，嘴角勾起一抹苦笑。水牢再冷，也冷不过人心叵测。但只要想到沐清枫说的“等你出来”，他就觉得这点苦不算什么。
一月后的秘境，他一定要去。不仅是为了那所谓的机缘，更是为了查清当年的真相，为了弄明白，自己在师尊心里，究竟是段红尘，还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黑暗中，少年握紧了拳头，眼底闪过一丝坚定的光。水牢的寒，终究锁不住他心中的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