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零三分,天还沉在墨色里。
江屿在木板床吱呀的呻吟中坐起身,筒子楼陈腐的气息——还有不知谁家飘来的药渣苦味——混成一股浊流,灌满了刚苏醒的鼻腔。
隔壁传来几声闷在喉咙里的咳嗽,紧接着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母亲陈桂芬正在套那身即使在黑暗里也刺目的橙黄色环卫工服。
厨房传来暖水瓶塞拔开的“啵”声,母亲在就着昨晚的凉白开,咽下几片干硬的馒头皮。
江屿喉结滚动了一下,迅速叠好被子,洗漱后,走到共用小厨房门口。“妈,走了。”声音带着刚醒的粗粝沙哑。
母亲正佝偻着腰,对付那双厚重劳保鞋顽固的鞋带。昏黄的灯光下,她鬓角新冒出的白发像几根银刺。
她含混地“嗯”了一声,头也没抬。
江屿的目光掠过她手背上的裂口和厚茧,最后钉在灶台角落那只印着“先进工作者”的旧搪瓷杯上。
杯里沉着深褐色的劣质茶叶梗子,那是她对抗无尽疲惫唯一的武器。
他没再出声,背起那个洗得泛白的旧书包。
书包很空,只有必需的课本和练习册,还有一个用旧挂历纸,仔细包好的硬皮笔记本。拉链划过粗布,嘶啦一声,割破了清晨的死寂。
推开单元门,深秋的冷风像裹着冰碴的巴掌,狠狠扇在脸上。巷子里空荡荡的。快步走到巷口那根苟延残喘的老旧路灯下。昏黄的光晕吝啬地投下小小一圈。
江屿掏出英语单词本,凑近那点微弱的光源,嘴唇无声而飞快地翕动。
指尖迅速冻得失去知觉,僵硬发麻,他却像被钉在了原地,所有的意志都灌注在那些密密麻麻的字母上,那是他唯一能攥住的、通向未来的绳索。
第一班公交车的引擎声喘息着由远及近。江屿啪地合上本子塞回书包,小跑几步在站牌下站定。
车门“嗤”一声泄气般打开,暖气扑面而来。他摸出那张薄薄的、边缘磨损的学生卡,指尖在上面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才飞快划过读卡器。“滴”的一声轻响,电子屏上闪过一个可怜的数字。
他低着头,迅速走到靠窗的位置坐下,把书包紧紧抱在怀里,像护着最后一点微弱的火种。冰凉的塑料座椅的寒意,透过单薄的校服裤子直往骨头缝里钻。他把脸转向蒙着灰尘的车窗。
模糊的窗玻璃映出一张侧影:头发微乱,长相秀气但脸色有些苍白,嘴唇紧抿。只有那双眼睛,沉静得像结了冰的深潭,里面是远超年龄的疲惫,和一丝被生活反复捶打后、依旧未曾熄灭的、近乎凶狠的倔强。
车子驶离城市边缘这片灰败、低矮的角落。破旧的自建房、蒙着厚厚灰尘的小店铺被粗暴地甩在身后。
它开往城市另一端,开往那所重点初中——他必须用尽全身力气、用牙齿也要死死咬住的、唯一的生路。他更用力地抱紧了怀里的书包,硬皮笔记本的棱角透过布料,清晰而固执地硌着他的胸口,像一个无声的提醒。
就在这时,一张脸孔带着不容抗拒的热度,猛地撞进脑海——苏晓。
昨天放学,拥挤的人潮像粘稠的河流缓慢移动。
那个才转来没几天的女生,像颗突然被点燃、不管不顾炸开的小太阳,逆着人流,噔噔噔几步就冲到了他面前。
他甚至没看清她的动作,只觉得手心猛地一烫——一个白白胖胖、还冒着丝丝热气的包子,被不由分说地塞了进来。
“喂,江屿!请你吃!我妈做多了!”她眼睛亮得惊人,弯成了两道上弦月,笑容灿烂得几乎能灼伤人,清脆的声音像玻璃珠砸在水泥地上,“拿着呀!”
那包子软乎乎地躺在他汗湿的掌心,面皮的甜香和隐约的肉味霸道地钻进鼻孔。
江屿只觉得一股血“轰”地冲上头顶,头皮发麻,脸颊火烧火燎。他嘴唇翕动,嗫嚅着想把它推回去,喉咙却像被什么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
苏晓却已经像阵毫无预兆刮过的疾风,转身就跑开了,只留下一个在夕阳里跳跃甩动的马尾辫背影,和一句轻快飘来的“记得吃啊!”。
那陌生的、带着食物温度的“入侵感”,像一股蛮横的暖流,不由分说地冲垮了他灰暗日常的堤坝,固执地盘踞不去,连带着那包子的香气,仿佛还萦绕在鼻尖。
车窗外的光线刺目得让人睁不开眼。阳光终于撕裂了厚重的铅灰色云层,斜斜地穿透车窗玻璃,像一束强力的聚光灯,正正打在江屿低垂的脸上。
他下意识地猛闭上眼,抬手遮挡。那光,滚烫,带着一种原始而蛮横的力量,穿透薄薄的眼皮,在视网膜上烙下灼热的印记,刺得眼底深处一阵细密的、生理性的疼痛。像极了苏晓那不管不顾、几乎能烫伤人的笑容。
而在这强光暂时无法穿透的心底最幽暗的角落,另一个名字,如同月夜下悄然移动的影子,无声地浮现——沈星若。
记忆将他拽回昨天下午,图书馆几乎无人踏足的角落。他正踮着脚,在高层书架间搜寻一本冷门的参考书。指尖刚触到书脊,目光不经意地向下一瞥——
窗边,那个位置。午后的阳光,慷慨地穿过高大的玻璃窗,流淌进来,精准地笼罩着她。
光线为她清冷的侧影轮廓镀上了一层近乎圣洁的柔和金边。她微低着头,颈项的线条优美而疏离,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两弯小小的、安静的阴影。
她整个人沉浸在摊开的书页里,专注得仿佛周遭的一切都已湮灭。遥远,精致,像一幅被时光遗忘在博物馆角落、纤尘不染的古典油画。
江屿屏住了呼吸,连指尖停在粗糙书脊上的动作都凝固了。时间似乎也停滞了。
就在这时,仿佛被某种无形的意念惊动,她抬起了头。
目光,平静,像初秋时节深山无人惊扰的湖泊,没有一丝波澜。那目光越过高高低低的书架丛林,不偏不倚,毫无征兆地,撞进了他忘了躲闪的视线里。
砰!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在胸腔里失重般狂跳了一下,剧烈的震动沿着脊椎一路窜上头皮。
江屿像是被那平静到极致的目光狠狠烫伤,猛地低下头,狼狈不堪。慌乱中,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书脊上狠狠擦过,带来一阵清晰的刺痛。
那短暂交汇带来的剧烈心悸,混合着图书馆里无处不在的书散发出的干燥墨香气息,在他胸腔里留下一种冰冷的、挥之不去的余悸,像一块沉甸甸的冰,久久不化。
“市三中到了!后门下车!” “咔嚓”一声,干脆利落地剪断了他纷乱的思绪。
江屿回过神,深吸一口气。深秋早晨清冽的空气混合着车厢里浑浊的人体气息,呛入肺腑。
随着涌动的人流下了车,走进一片喧闹沸腾的蓝白色校服海洋。少年们嬉笑打闹的声音、书包碰撞的闷响、值周生催促的哨声,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扑面而来。
他习惯性地微微低下了头,肩膀也向内收拢,熟练地将自己隐藏进涌动人群最不起眼的缝隙里。
新的一天,开始了。肩上,是沉甸甸的、装着课本和那个硬皮笔记本的书包,像背负着一座看不见的山。
胃里,是熟悉的、空荡荡的虚无感,提醒着身体的匮乏。
而在那被卑微生活反复踩踏、几乎板结的心底泥土深处,一颗沉寂已久的种子,却因那两道截然不同、却又都带着强大力量的光芒——一道灼热如正午骄阳,一道清冷如子夜月光——蛮横的照耀,悄然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一丝从未奢望过的、带着刺痛与战栗的光,正无比强硬地、不容拒绝地,从这道裂缝里,挤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