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阴冷,像湿透的棉絮裹在身上。江屿对着模糊的镜子,嘴角的淤青淡了些,留下黄褐色的印子。他没再试图揉它,只是用冷水抹了把脸,刺骨的凉意让他精神一振。
坐在桌边,端起稀粥,几口灌下,冷硬的馒头在嘴里艰难地咀嚼。胃里沉甸甸的,但那股因为伤痛和无措带来的憋闷感,似乎被昨晚那瓶药酒灼烧般的痛楚,强行撕开了一道口子。
背上书包,上学。走进教室时,他不再刻意低头。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或好奇、或探究、或幸灾乐祸的脸,最后落在自己靠墙的座位上。嘴角的伤和手臂的擦痕还在,但他挺直的脊梁和沉静的眼神,让一些原本肆无忌惮的目光下意识地收敛了几分。
李强和王海的位置空着,听说昨天被李老师叫去办公室后,又通知了家长,今天被罚在家“深刻反省”。
孙胖子倒是来了,坐在角落,看到江屿进来,眼神躲闪了一下,飞快地低下头。教室里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安静。
早读课结束,数学老师张老师抱着教案和一摞卷子走了进来。他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眼神锐利,说话做事雷厉风行。
“上周的小测验,成绩出来了。”张老师把卷子放在讲台上,目光扫过全班,最后在江屿身上停顿了一下,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整体水平…有待提高。
特别是最后两道大题,难度是有点,但也不是完全无从下手!思路!关键是思路!”
他拿起一张卷子:“不过,也有同学做得非常好。江屿,”他点了名,声音清晰,“最后两道压轴题,全对。解题步骤清晰,逻辑严谨,方法也巧妙。上来,把你的思路跟大家分享一下。”
全班的目光“唰”地一下聚焦在江屿身上。有惊讶,有不信,也有李强那几个跟班掩饰不住的嫉妒。
苏晓也猛地转过头,大眼睛里满是意外,早忘了昨天的委屈。
江屿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老师会让他上去讲题。
他习惯性地想推拒,但看到张老师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鼓励,又瞥见周围同学复杂的目光,心底那股沉寂的倔强被点燃了。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
膝盖的伤还在隐隐作痛,但他步伐平稳地走向讲台,背脊挺得笔直。
从张老师手中接过自己的卷子和一支粉笔时,他的手很稳。
站上讲台,面对着几十双眼睛,他竟奇异地平静下来。那些探究、质疑的目光,似乎都被他隔绝在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之外。
他没有废话,转身在黑板上写下第一道大题的题干。粉笔划过黑板,发出沉稳的“哒哒”声。他的字不算漂亮,但笔画清晰有力。
“这道题,关键点在于辅助线的添加。”江屿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安静的教室,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很多同学尝试直接套用相似或勾股,但条件不够直接。
这里,”他用粉笔在复杂的几何图形上利落地添上一条清晰的辅助线,“连接CE和DF,构造出这两组平行线。”
他的手指点在黑板上新增的线条上,动作干脆,没有丝毫犹豫。“平行线一出,内错角、同位角的关系立刻就明朗了。
再利用已知的边长比例,通过两次相似转换,所求线段的长度关系,水到渠成。”他一边说,一边在黑板上流畅地写出关键的证明步骤和转换公式,逻辑链条清晰无比。
讲台下,原本有些漫不经心的同学渐渐坐直了身体。
张老师抱着胳膊站在一旁,镜片后的眼睛亮了起来,微微点头。
苏晓托着腮,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讲台上那个沉着讲解的身影,小嘴微张,忘了合拢。
连后排几个平时只对篮球和游戏感兴趣的男生,也露出了“原来如此”的恍然表情。
“步骤就是这样。”江屿放下粉笔,拍了拍手上的粉笔灰,目光平静地看向台下,“难点在于如何想到添加这条特定的辅助线。这需要对图形结构和已知条件的关联性有敏锐的洞察力。平时练习,可以多尝试从不同角度添加辅助线,观察图形变化,培养这种直觉。”
他的讲解没有华丽的辞藻,也没有故作高深,就是清晰、直接、切中要害。那份专注和解题时展现出的敏锐思维,像一块磁石,牢牢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好!讲得非常清楚!”张老师带头鼓起掌,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赞许,“看到了吗?这就是思路!江屿同学不仅做对了,更能清晰地表达出来,把复杂问题拆解得明明白白!这才是真本事!” 他的目光扫过其他同学,带着鞭策。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很快变得热烈起来。江屿微微颔首,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平静地走下讲台,回到自己的座位。只有耳根微微泛起的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泄露了他内心并非全无波澜。
苏晓在他坐下时,忍不住凑过来,眼睛亮得像星星,压低声音兴奋地说:“哇塞!江屿!你刚才讲题的样子…太帅了!你怎么想到那条线的啊?我都想破头了!”
江屿侧头看了她一眼,苏晓眼中纯粹的崇拜和兴奋让他有些不自在。他抿了抿唇,声音依旧平淡:“…多画图,多试几次。碰巧想到了。” 他不想多说,拿起笔准备继续看书。
“才不是碰巧!”苏晓撇撇嘴,但脸上笑意不减,“你就是厉害!以前都没发现你这么牛!” 她似乎完全忘了昨天的不快。
江屿没再回应,只是低下头。但苏晓那毫不掩饰的夸奖,还有刚才讲台上那份掌控感带来的奇异满足,像一股微弱的暖流,悄然融化了心底某个角落的坚冰。
数学课继续进行。张老师开始讲解测验中错误率高的题目。讲到一道涉及复杂代数变形的题目时,他在黑板上写下一个关键步骤,推导到一半,忽然卡住了。他皱着眉头,看着算式,粉笔悬在半空,似乎在回忆某个关键的转换公式。
教室里安静下来,同学们面面相觑。张老师平时思路清晰,极少出现这种情况。
“老师,”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响起,像玉石相击。是沈星若。她坐在窗边的位置,阳光给她清冷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她微微抬了抬手,声音不大却清晰,“第三步到第四步的转换,是否应该用立方差公式的逆运算?a³ - b³ = (a - b)(a² + ab + b²)。”
张老师愣了一下,看着算式,随即恍然大悟,脸上露出笑容:“对对对!是这里!沈星若同学提醒得对!年纪大了,公式有时候就卡壳。”他自嘲地笑了笑,迅速在黑板上写下了正确的转换步骤。
同学们松了口气,纷纷向沈星若投去佩服的目光。不愧是年级第一的学神,思维就是快。
就在这时,坐在江屿斜前方的陈锐,那个家境优渥、平时学习也不错、总带着点优越感的男生,却轻轻“啧”了一声,声音不大,但足以让周围几个人听见。他撇撇嘴,小声嘀咕了一句:“这公式初中就学过吧?基础不牢。”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张老师卡壳的轻视和对沈星若“多嘴”的不以为然。
张老师正背对着学生板书,没听见。但坐在后排的江屿却听得清清楚楚。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落在陈锐的后脑勺上,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张老师写完步骤,转过身,指着黑板上的推导过程:“好,关键点就在这里,利用立方差公式逆运算,把复杂的式子拆解开。下面我们继续…”
“老师,”江屿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瞬间吸引了全班的目光。他站起身,目光没有看陈锐,而是直接看向张老师,“我觉得,除了沈星若同学提出的立方差公式,这里其实还有一条更简洁的思路。”
张老师有些意外,但立刻来了兴趣:“哦?江屿同学,你说说看?”
沈星若也微微侧过头,清澈的目光落在江屿身上,带着一丝探究。
江屿走上讲台,拿起粉笔,在张老师刚才推导的位置旁边,另起一行。他一边写,一边清晰地讲解:“题目要求化简这个表达式,目标是求最值。
我们不必拘泥于拆解立方项。观察这个结构,”他的粉笔在几个关键项上圈点,“分子分母都含有 (x² - 2x) 这个因子。我们可以尝试直接提取公因式。”
粉笔在黑板上快速划过,算式在他笔下如同被梳理的乱麻,迅速变得简洁有序。“看,分子分母同时提出 (x² - 2x),原式立刻简化为一个常数加上一个简单的分式形式。这样,再利用基本不等式或者直接分析定义域,求最值就变得非常直接了。”
他放下粉笔,指着最终那个简洁得多的表达式:“这条路径,避免了复杂的立方拆解,直接抓住了代数结构的核心,运算量少很多,思路也更清晰。”
教室里一片寂静,随即响起一片恍然大悟的惊叹声!
“哇!还能这样!”
“对啊!提取公因式!我怎么没想到!”
“这方法简单多了!太牛了!”
张老师看着黑板上的两种解法,眼睛越来越亮,最后忍不住用力拍了下讲台:“妙!妙啊!江屿同学!”他激动地指着江屿简洁的解法,“这才是真正吃透了代数结构!抓住了核心!化繁为简!大家看,两种方法都对,但江屿同学提供的思路,显然更简洁、更本质!这才是高水平的数学思维!非常好!”
热烈的掌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真诚和热烈。苏晓激动得小脸通红,用力地拍着手。连沈星若,也看着黑板上那行简洁有力的算式,清澈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清晰的赞赏,她微微颔首,嘴角似乎勾起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
陈锐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刚才那点小小的优越感荡然无存。他看着讲台上那个沉静的身影,看着黑板上那碾压式的简洁解法,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刚才那句“基础不牢”的嘀咕,此刻显得无比可笑。
江屿在掌声中平静地走下讲台。他没有去看陈锐窘迫的样子,也没有在意苏晓崇拜的目光或沈星若那微不可察的赞许。他只是坐回座位,拿起那支磨得光滑的旧钢笔,在课本空白处,写下刚才解题的关键步骤和自己的心得。
笔尖沙沙作响。这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那道从笔尖流淌出的微光,不再只是照亮课本,似乎也隐隐照亮了他脚下那条布满荆棘、却通往未来的路。而讲台上那道由他亲手写下的、简洁有力的算式,像一个无声的宣告:尘埃深处,亦有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