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的第二十五个忌日当天，我一早做了她生前最喜欢的草莓派。
换好衣服出卧室，白磁盘里却只剩下残渣。 寡嫂的狗正一脸餍足地翻着肚皮，一旁还有几块没吃完的草莓派。 谢璟温柔地给寡嫂拍照，全然漠视我盈满泪水的眼眶。 忽然瞥见桌边的我，他理所当然吩咐： “明珠的狗爱吃，你以后每天都做点。” 泪水从我眼眶滑落，我哑着声开口： “谢璟，离婚吧！” 他毫不在意：“这种话你说了上百次，都快六十的人了，就不要总开玩笑。” “这次，不是玩笑。” 1. 谢璟终于回头，满脸无奈，倒显得像是我在无理取闹。 “因为几块糕点你就又要离婚？” 我哑然，将眼眶的泪水往回憋了憋。 “不是因为糕点。” 他的嗓音还跟以前一样低沉温柔，可落在耳中却一遍遍刺痛着我枯朽的心脏。 “乖，是我欠考虑了，你不愿意做就不做。” 说完又转头为许明珠指导拍照姿势，他帮她将碎发别在耳后，那眼神温柔得都快要滴出水来。 许明珠是逝去大哥谢铮的遗孀，谢璟以替兄长照顾爱人为由将她留在家中，一留就是二十五年。 “中午做个莲藕排骨汤吧，明珠想喝。” 他能看见许明珠脸颊上的碎发，却无法察觉我泪迹斑驳的脸。 不知他对许明珠说了什么，她嘴角微微扬起，阳光洒在她白若牛乳的脸上，他突然就出了神。 连我再次重复的那句：“谢璟，这次我是真的要离婚”，都没有听见。 跟我在他心中的位置一样，风轻轻一吹就被吹散了。 我忽然想起换衣服时镜中的自己，才五十五岁的年纪，皱纹就已经爬满双脸，不知道的还以为青年丧夫的是我。 儿子谢长亭眨着惺忪的眼从卧室走出来，见了我立马没了耐心。 “不就是几块烂饼吗？天天把离婚挂嘴边你不烦吗？这么多年也没见你真离。” 他拿出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而后叹了一口气道： “外卖一会儿就到，就当是我替我爸和许姨赔你的。” 说完他就抱着脑袋转身回了卧室，临关门前又朝我吩咐了一句： “明天羡羽要来，你把家里打扫干净点。” 上官羡羽是我儿子的女朋友，我们见过几面，可她还是跟他们一样更亲许明珠。 许明珠像是才发现气氛不对似的，从花架上起身，鎏金的旗袍随着她的走动浮光跃影。 许明珠一年四季独爱旗袍，所以就连做旗袍的料子都是谢璟亲自去苏州为她挑选回来的，连量腰身做成衣都是谢璟陪同。 他说：“大哥生前，就说过每年都要给明珠做最美的衣服，他去的早，我理应替他守诺。” 可我们结婚二十八年，他从未给我买过一件衣服。 就连逛商场，我和许明珠看上同一件袍子，他也劝我放弃，转头却悄悄买了送给许明珠。 “呀！我不知道你也爱吃草莓派，我以为只有乐乐爱吃呢！” 乐乐是她的狗，她有意指桑骂槐，可除了我又有谁听得出来。 由于惊讶，她微微往后退，却退进了谢璟的怀抱。 谢璟扶住她，迟迟不肯放手，四目相对，眼中的缱绻萦绕，俩人脸上都泛起了红晕，活像二十几岁热恋的少男少女。 她从谢璟怀里出来，抱起地上那只狗，哑着嗓音道： “都怪我，没有事先问清楚，才害得你和阿璟又吵架。” 阿璟？倒是比我这个妻子叫的都还要亲热。 谢璟忙将她护在身后，温言解释： “不是你的错，别难过。” 而后又看向我：“这些年你辛苦了，发发脾气我也能理解，只是这些都是我的错，你别跟明珠置气。” 他已经很久没叫过我的名字了，好像悠长的岁月早已将我的名字磨灭成一个冰冷的“你”。 就连儿子也很久不叫我“妈”，而是称“你”。 岔一听，倒像是主人家在唤保姆。 这么多年，我可不就是谢家免费的保姆吗？ 2. 他从房间换了身白色的衣服出来，我心底忽然升起丝丝暖意。 好在，他还记得我们女儿的忌日，这就够了。 我这个年纪早就不奢望什么爱与不爱，只要他还是一个好父亲就够了。 瞥见桌上的白雏菊，他帮忙拿起，却走向了一旁的许明珠。 “我要陪明珠去对面公园拍照，午饭得晚些回来，你看着点做。” 我被当头浇了盆冷水，可他早已帮许明珠背着包走了老远。 我还是一个人去了女儿的墓地，别人墓碑旁都有鲜花，唯有女儿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我一个个摆好重新做的草莓派，抱住她的墓碑突然就哭了起来。 我不该哭的，女儿见了得多心疼。 我的袅袅最疼妈妈了，每次去乡下玩都会给妈妈摘一大把野花，会躲在妈妈怀里央着妈妈唱儿歌。 她要是还在，一定是我的贴心小棉袄吧。 像是女儿也感受到了我的难过，天空突然就下起了雨。 雨水混和着我的泪水，我终于可以放肆地大哭一回，不必在意是否体面。 回到家时，谢家父子正坐在沙发上冷眼看着我。 谢长亭率先开口：“你大白天的哪儿去了，饭也不做，怎么越老还越活回去了。” “不是让你收拾一下家里吗？现在都没收拾，明天羡羽来了，让人家怎么想。” “你要实在不想要我这个儿子和儿媳就直接说，我以后再也不回这个家就是。” 谢璟睨了谢长亭一眼，柔声开口： “你别往心里去，长亭还小，不懂事。” “是不是还在为早上的事生气，别气了，我跟你道歉。” 旁人见了谁不赞谢璟一声好丈夫，都这个时候了跟妻子说话也丝毫没有脾气。 可我最清楚，谢璟看似温文儒雅，其实内里最是冷漠无情。 除了许明珠，这世上怕是再没人能让他动容。 他轻飘飘一句话就能让我为这个家心甘情愿付出二十八年之久，最后又轻飘飘一句“辛苦了”将我打发。 许明珠突然惊呼：“呀！” 谢璟和谢长亭就急忙跑进去，原来是许明珠的狗狗毛上粘了一颗苍耳。 三人一起取那粒苍耳，不知许明珠说了些什么，三人就笑了起来。 谢家父子的心里还真是被许明珠塞得满满的。 他们不是没有看见我回来时满身雨水的样子，也不是没看见我红肿的眼睛，只是选择性不在意，因为不在意所以看不见。 我将自己关进房间，把要穿的衣服打包收拾了。 谢璟突然敲门进来，递给我一束小雏菊。 “早上太急，误拿了你的花，这束还给你，就当我给你赔礼了。” 客厅角落里，那束花的外卖单还明晃晃地摆在那里。 我强忍下泪水，拉上行李箱拉链。 “没用了。” “谢璟，今天是袅袅的忌日。” “袅袅是谁，你早忘了吧？” 他果然有些疑惑，倒也是他满心满眼只有许明珠。 又怎么会记得我们那三岁就夭折，走了整整二十五年的女儿。 “以后我再也不会央你一起去看她了。” “我不想女儿知道自己的父亲早忘了自己。” 3. 谢璟突然顿住，我也懒得去看他脸上的表情。 向来沉稳的他，脸上好像有了一瞬的皲裂。 “怪我，竟把这事儿也忙忘了。” 谢璟已临近退休，又会多忙呢，无非就是整日陪许明珠吃喝玩乐。 豆大的泪珠从他眼角滑落，滴在地板上。 “都怪我，我当年要是看着点她，她就不会……” 这句话他不知说了多少次，可每次刚说完还是围在许明珠前后去了。 全然不记得当年是许明珠央着他摘莲蓬，袅袅才跌落湖里，错失最佳救援时间。 从前我尚且会违心说一句“不怪你”，如今再看只觉得恶心。 他这样虚伪的人，我竟整整忍了二十八年。 我不理他，他没了劲，又关上门走了出去。 门外很快就传来他和许明珠说笑的声音。 一个小时后，他又敲门进来了。 他坐在我床边，声音温柔，却是为了另一个女人而来。 “明珠还是习惯喝你炖的汤，要不你就起来帮她炖一碗。” 我不语，只是将被子往上拉，盖住了头。 我不知道谢璟到底是为什么脸这么大的，都这样了还能让我给别的女人做事。 见我不理，他还是挂不下面子，走了。 我伸出脑袋看着周围一应马卡龙色的家具，突然觉得讽刺。 原本全是喜庆的红木，可许明珠搬进来那天一句“艳俗”，谢璟就全换成了许明珠喜欢的色系，就连我们的卧室也不例外。 渐渐地谢璟的穿着也全变成了许明珠喜欢的款式。 我曾经逗他：“你穿成这样我都分不清你是谢璟还是大哥了。” 他那时只是浅浅笑着说：“明珠就喜欢男子穿成这样。” 可话落，他脸上浮现的却是甘之如饴的微笑。 甚至偶尔许明珠把他叫成了“阿铮”，他也面不改色地应答。 终于熬到了天亮，我换上了衣柜里最好看的衣服，带上证件准备出门。 说是最好看的，其实就连许明珠早些年不要了的都赶不上。 因为谢璟一句：“我们局里工作忙，你收银的工作也挣不了多少钱，辞了吧，家里需要你”，我就辞掉自己做了多年的工作，回到家相夫教子。 而他则在外整日接送许明珠上下班，不知情的人好几次把他们俩认成夫妻，而我每次都会被当成他们家的阿姨。 家庭主妇当久了，我似乎忘了自己曾经也是爱美的女孩。 所以每次谢璟轻飘飘一句“这衣服衬你，可你还要操持家务，穿着不方便”，我就放弃了。 我曾以为他跟我结婚一定是爱我的，现在才幡然醒悟，其实这二十八年的婚姻，他从未爱过我，娶我不过是为了完成结婚生子的任务，而出生低微的我最好拿捏。 刚结婚时，我总能听见酒后，他的兄弟们劝他： “璟哥，沈若薇一没学历，二没家世，你到底看上她哪里，就算娶不到心爱的那个，你又何必委屈自己娶这种一无是处的女人。” 他每次都只是轻轻摇着头，浅笑着说：“既然都不是她，娶谁又有什么区别。” “我本来就不如大哥有才情，更何况若薇乖巧，注定……” “是要做我的妻子的……” 我那时还傻傻地以为我当真与他是良配。 现在才发现他原来一开始爱的就是许明珠，我不过是他的退而求其次。 4. 我拖着行李箱走到门口，谢长亭拉住我： “就为了几块饼，你就离家出走？” “今天羡羽就要来了，到时候你不在，是想让她觉得未来婆婆不看重她吗？” 原来被自己的丈夫爱着是这样的。 我突然想起刚结婚回门时，谢璟一句局里突然要开会，我就被一个人扔下。 那天我妈说：“若薇，趁着刚结婚，还来得及，他要实在勉强，这婚咱就离了，反正我和你爸能养你。” 我那时处处给谢璟找理由，最后我妈也只好摇摇头，无奈留下一句：“算了，日子是你自己过的，你觉得好，妈就觉得好。” 原来我妈从一开始就看出他并不爱我，是我自己太傻，总以为他对我是有真心的。 我甩开谢长亭的手，从包里掏出一只礼盒递给他。 “我当然知道，所以这是我这个未来婆婆留给她的礼物。” “其实我在不在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许姨在，就够了，不是吗？” 许明珠听见谈话声，捏着眉笔出来，略微不安道： “若薇妹妹还在因为昨天的事生气吗？都怪我，自己养的宠物就该自己喂呀！” “你们母子可千万别因为我置气，本来该走的是我才对，可在这里住了二十五年，我以为你早将我看作一家人。” “原来这么多年，你还是心存芥蒂，你早该跟我说的，哪怕我没有去处，也不会死赖在这里的。” 她说着说着眼泪就忽然决堤而下，刚化好的脸瞬间布满泪痕。 明明我什么也没做，现在却两头不是人。 她转身回房，不一会儿就拿起了自己的珍珠包，作势要走。 谢长亭满眼心疼，忙拉住她： “许姨，只要我还在，这个家谁也不能赶你走。” 说着他就用力将我的行李箱甩在自己身后，愠怒道： “苦肉计你也试了，能不能就别闹了，你非得把这个家折腾得鸡飞狗跳才满意吗？” 谢璟晨跑回来，见到这个场面，连忙将许明珠的包接在手里。 “明珠，你们这是怎么了？” 明明我才是他的妻子，可他开口问的还是许明珠。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会率先选择许明珠，哪怕许明珠已经成为他的大嫂。 许明珠环抱着他的手臂，温声细语道： “阿璟，你快哄哄若薇妹妹，这个家没了若薇妹妹还哪里算是个家。” 谢璟迟疑，许明珠又抱着他的手臂撒娇。 “你快哄哄呀，女孩子本来就是要用哄的。” 谢璟这才来牵我的手，却被我不经意躲开了。 “你是不是最近太累了，没关系的，等周末，周末我就陪你出门散心。” 他以前也总这样哄我，可每次我满心期许的二人旅行，都会插进一个许明珠。 他总说：“明珠孤苦，正好带上她三个人更热闹。” 可我要的从不是热闹，我要的只是和自己丈夫独享一刻的时光。 我累了，这样的日子我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我对上他的眼睛，嘲讽一笑： “谢璟，我有名字，我叫沈若薇。” 他错愕，忽然意识到什么，喉头滚了滚。 可还没等他开口，我就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他。 “这是我让律师拟的离婚协议书，你看看要是没有问题就趁早签了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