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粉笔灰在下午三点半的太阳光柱里浮沉,钻得周屿鼻腔发痒。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那熟悉的、带着点灰尘和廉价消毒水混合的味道直冲脑门,呛得他喉咙发紧,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肺管子都在抽抽。这感觉太真实了,真实得不像濒死的幻觉。

“我操,屿哥,你悠着点!”旁边一条胳膊肘毫不客气地怼在他肋骨上,力道不小,“老班盯你呢!刚睡着还是咋的?眼都直了!”

周屿被这一肘子顶得差点岔气,下意识地扭头。一张青春痘还没完全消退、带着点油光的圆脸挤进视野,嘴角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面包屑。是张强,他高中时期的铁子同桌。这张脸,在他三十岁那场连续熬了四十八小时后的心脏绞痛里,早就模糊成了记忆角落的一点灰。

可现在,这张脸带着鲜活的不耐烦,近在咫尺。

周屿的视线越过张强,扫过教室。刷了绿漆的木头窗框,玻璃上蒙着一层薄灰,有些地方还贴着褪色的卡通贴纸。头顶,几片巨大的铁皮吊扇慢悠悠地转着,发出令人昏昏欲睡的、有规律的“嘎吱——嘎吱——”声,像老旧的摇篮曲。空气闷热黏腻,混杂着汗味、廉价文具的塑料味,还有……粉笔灰的味道。

不是ICU里消毒水冰冷刺鼻的味道,也不是格子间里咖啡混着外卖盒饭的颓废气。这是……十六七岁才有的、带着点汗津津的、躁动不安的青春味儿。

“周屿!”一声尖锐的呵斥像根针,瞬间刺破了教室里的沉闷嗡嗡声。

讲台上,班主任李建国,人称“李大炮”,正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那份薄薄的、此刻却重如千钧的数学月考成绩单,唾沫星子在穿过窗户的光柱里喷溅,划出一道道细小的、愤怒的抛物线。“就考这几分?对得起你们爹妈交的学费吗?啊?一个个脑袋里装的都是浆糊?还是草包?连最基础的送分题都能错一片!看看人家沈晞!看看!”

他的手指猛地戳向教室前排的一个位置,力道大得仿佛要隔空把那课桌戳穿。“全班唯一一个上140的!唯一一个!你们但凡有人家一半的用心……”

那根愤怒的手指,像一道无形的牵引线,猛地拽住了周屿的视线。

前排靠窗的位置。一个清瘦的背影。

蓝白相间的校服套在她身上显得有些空荡,肩胛骨的轮廓透过并不厚实的布料隐隐透出几分单薄。乌黑的头发简单地扎成一个低低的马尾,露出的一小截脖颈,在窗外透进来的光线里,白得晃眼。

沈晞。

这个名字像一颗滚烫的子弹,猝不及防地射进周屿的脑海,带着巨大的轰鸣,把他最后一点关于前世猝死的混沌记忆彻底炸飞。心脏在胸腔里狠狠一撞,撞得他指尖发麻。

是她。

真的是她。

不是那个在午夜梦回时模糊不清的剪影,也不是后来同学聚会上旁人唏嘘时提起的一个符号。她就坐在那里,微微低着头,肩颈的线条因为专注而显得有些紧绷。阳光温柔地落在她垂下的几缕碎发上,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光晕。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眼眶瞬间就热了。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浸透了水的棉花,又沉又涩,连带着呼吸都变得困难。上一世……上一世自己像个彻头彻尾的懦夫!小心翼翼地藏着那点卑微的喜欢,在她偶尔投来目光时慌乱地躲闪,在她被流言困扰时懦弱地沉默。最后呢?眼睁睁看着她高考意外失利,查分那天崩溃大哭,然后像一滴水蒸发在烈日下,彻底消失在他的人生里,再无音讯。那份无能和悔恨,像跗骨之蛆,啃噬了他整整十几年,直到他把自己耗死在格子间那台冰冷的电脑前。

重来一次……老天爷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

周屿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尖锐的刺痛感压下了眼底翻涌的热意。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这一次,他死死盯着那个背影,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这一次,他绝不会再放手。他要抓住她,抓住这缕曾照亮过他灰暗青春、最终却消散在风里的白月光。不惜一切代价!

讲台上,李大炮的咆哮还在继续,像一台功率过载的破旧收音机,嗡嗡嗡地冲击着所有人的耳膜,但那些字句到了周屿耳边,已经自动过滤成了无意义的背景噪音。他全部的感官,都聚焦在前排那个身影上。

她一直低着头,安静得像一株生长在喧嚣里的植物。直到李大炮又拍了一下桌子,震得粉笔盒都跳了一下,她才微微动了一下。不是抬头,只是肩膀似乎更紧绷了些,头埋得更低了一点。周屿的心跟着揪了一下。

“……沈晞,你上来!”李大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把最后那道压轴题,步骤!清清楚楚地给这帮榆木疙瘩写一遍!都睁大眼睛看着!看看人家是怎么解题的!”

教室里瞬间安静得只剩下吊扇的嘎吱声和几十道目光聚焦的无声压力。

沈晞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很细微,但周屿捕捉到了。她放在桌面上的手,手指蜷缩了一下,指尖用力压着摊开的练习册,指节绷得发白。几秒钟的停顿,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然后,她慢慢地站起身。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不想引起任何多余关注的克制。蓝白校服在她站直时更显出几分空荡。她低着头,快步走上讲台,脚步有些快,甚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仓促。从李大炮手里接过粉笔时,她的手指尖飞快地擦过,迅速收回,整个过程快得几乎让人看不清。

粉笔接触到粗糙的黑板,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她开始书写。左手。

周屿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他记得!上一世他就模糊地知道她是左撇子,但从未如此刻这样清晰地印在眼底。白皙的手指捏着半截白色粉笔,在黑板上快速移动。字迹清瘦有力,带着一种独特的、微微向左倾斜的韵味。解题步骤清晰简洁,逻辑严密得令人窒息,一步步推导下来,流畅得如同早已在脑海中演练了千百遍。粉笔灰簌簌落下,沾在她纤细的手指上,也落在她微微挽起的、洗得有些发白的校服袖口上。那点灰白色,落在深蓝色的袖口边缘,刺眼得很。

周屿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点粉笔灰上,心里某个地方被狠狠拧了一把。袖口……洗得发白……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她家里……是不是很困难?这个念头像根细针,扎得他坐立难安。上一世,他只顾着仰望她清冷的光环,何曾留意过这些细微的、浸透着生活重压的痕迹?

“看见没!看见没!”李大炮的咆哮打断了周屿翻涌的思绪。老班指着沈晞刚刚写完的最后一笔,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前排同学的课桌上,“这思路!这步骤!天衣无缝!这才是解题!你们那些狗爬的字,还有那些跳得亲妈都不认识的步骤,都给我抄!抄十遍!不长记性!”

李大炮的唾沫星子还在前排课桌上方激情飞扬,下课铃像是憋足了劲,猛地撕破了教室里的低气压。“叮铃铃——叮铃铃——”尖锐而急促,带着一种救赎般的解脱感。

“行了!都给我滚蛋!明天检查抄写!错一个步骤加十遍!”李大炮气哼哼地抓起讲台上的教案和茶杯,杯盖碰着杯身叮当作响,像他此刻烦躁的心情。他大步流星地走下讲台,皮鞋底敲击水泥地面,发出“咔哒、咔哒”的闷响,消失在教室门口,留下一屋子劫后余生般松懈下来的叹息和挪动桌椅的嘈杂。

周屿几乎是立刻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动作太快,带得椅子腿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滋啦”一声。旁边的张强被他吓了一跳,刚塞进嘴里的半块饼干都忘了嚼,鼓着腮帮子含糊不清地嘟囔:“我靠屿哥,投胎啊你?老班刚走,你悠着点……”

周屿根本没心思搭理他。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穿过瞬间变得混乱嘈杂的人群缝隙,牢牢锁定了前排靠窗的那个位置。

沈晞已经回到了座位上。她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立刻收拾书包或者和同桌聊天,而是依旧低着头,肩膀微微塌陷着,似乎刚才在讲台上的消耗抽走了她不少力气。她正慢吞吞地、近乎是小心翼翼地把摊开的练习册和课本叠放整齐,动作专注得仿佛在进行某种重要的仪式。

就是现在!

周屿深吸一口气,胸腔里那颗心脏跳得像擂鼓,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他强迫自己迈开步子,穿过几张横七竖八挡路的课桌,朝着那个方向挤过去。每一步都走得有些僵硬,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近乎朝圣般的紧张。周围同学的喧闹声——收拾书包的哗啦声、讨论晚上吃什么的高谈阔论、男生追逐打闹的嬉笑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他离她越来越近。近到能看清她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的一小片阴影,近到能看清她洗得发白的校服领口边缘有一处细小的脱线。他甚至在经过她课桌旁时,闻到了一丝极淡的、混合着廉价洗衣粉和阳光的味道。

沈晞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靠近。她正把最后几本书摞好,然后伸手,探进桌洞深处,像是在摸索什么。

周屿的心跳漏了一拍。机会!他猛地加快脚步,装作被人群推搡,身体一个趔趄,肩膀“不小心”地、重重地撞在了沈晞的课桌边缘。

“哐当!”

课桌被撞得猛地一歪,桌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噪音。桌洞里没放稳的东西哗啦啦地滑落出来,掉在周屿的脚边。

几支用得很短的铅笔,一块被橡皮擦磨得边缘发黑的尺子,一个磨掉了漆的铁皮文具盒,还有……几张散落的草稿纸。

周屿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他飞快地蹲下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嘴里忙不迭地道歉,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对不起对不起!同学,真不好意思!人太多了,没站稳!我帮你捡!”

他的手指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目标明确地伸向那几张散落的草稿纸。眼睛的余光却像雷达一样扫视着从桌洞里滑落的其他东西。没有,没有那张纸……难道掉在更里面了?还是他记错了?

就在他捡起草稿纸,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地面时,他的动作猛地僵住了。

眼角的余光瞥见了。

在课桌深处,靠近内侧挡板的地方,有一小团被揉捏得极其厉害的白色纸团。它被塞在那个角落,像一个极力想要隐藏起来的、见不得光的秘密。纸团被揉捏的力度很大,边缘都起了毛刺,显露出纸张本身的廉价和脆弱。隐约能看到纸张的边缘,透出下方印着的、似乎是某种表格的浅蓝色印刷横线。

退学申请书!

就是它!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从周屿的尾椎骨窜上头顶,头皮阵阵发麻。找到了!真的在这里!比前世他发现的时间点,似乎还要早一些?巨大的冲击让他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蹲在地上的姿势让他感到一阵眩晕,呼吸都停滞了。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不受控制地朝着那团皱巴巴的纸探去,只想立刻确认上面的内容。距离在缩短,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那粗糙的纸面——

“别看了。”

一个声音在他头顶响起。

声音不高,甚至带着点刚下课的疲惫沙哑,却像一块冰冷的铁,猛地砸在周屿伸出的手指前,硬生生截断了他的动作。

周屿触电般地缩回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他猛地抬起头。

沈晞不知何时已经站直了身体,微微低着头,正看着他。她的目光平静无波,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清晰地映出周屿此刻蹲在地上、脸上还残留着惊愕与一丝来不及掩饰的窥探欲的狼狈模样。

那目光里没有任何被撞破秘密的惊慌,也没有被冒犯的愤怒。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一种沉沉的、能把人冻僵的疲惫。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穿透了周屿拙劣的伪装,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他仓促捡拾的动作下,那点见不得光的心思。

周屿蹲在地上,仰着头,感觉自己像个在聚光灯下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那句“对不起”还卡在喉咙里,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沈晞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足足有三秒。那三秒长得像一个世纪,教室里所有的喧嚣都退潮般远去,只剩下头顶吊扇单调的嘎吱声,和他自己血液冲上太阳穴的轰鸣。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弯下腰。

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凝固的缓慢。周屿能清晰地看到她额前垂下的几缕碎发随着弯腰的动作轻轻晃动,能看清她微微抿紧的、没什么血色的唇瓣。她没有看周屿,视线落在他脚边那几张散落的草稿纸上。

她的手伸了过来。手指依旧纤细白皙,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突出。她没有去碰那几张草稿纸,而是直接探向课桌深处,精准地抓住了那个被揉成一团的纸团。

她的手指收拢,将那团皱巴巴的纸紧紧攥在手心。力道很大,指节绷得发白,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纸团在她掌心发出轻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攥紧了纸团,沈晞才直起身。她的目光再次落在周屿脸上,依旧是那副深潭般的平静。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侧身,让开了挡住桌洞的位置,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东西捡完了,你可以走了。

周屿像被钉在了原地,浑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烧得他耳根滚烫。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手里还捏着那几张无辜的草稿纸,动作笨拙得像刚学会走路。他慌乱地把草稿纸塞回沈晞的课桌桌面,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对…对不起…这个…给你。”

沈晞没接话,也没看那些草稿纸。她的视线掠过周屿涨红的脸,最终落在他胸前因为刚才剧烈动作而蹭歪了的校牌上。她的目光在那校牌上停留了一瞬,上面清晰地印着周屿的名字和班级。然后,她的视线重新抬起来,对上他的眼睛。

那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像寒潭深处投入了一颗小石子,但涟漪瞬间就消失了。快得让周屿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

下一秒,沈晞微微侧过脸,避开了他的目光,看向窗外。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她半边脸上,给她苍白的皮肤镀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却驱不散眼底那层深重的疲惫和疏离。她的声音很轻,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下次躲远点。”